2 小憐玉體橫陳夜
華林苑裏奇樹名花歪倒了一地,周身亂糟糟的一片斷壁殘垣,半天前這裏還是個青山碧水的皇家園林,現在就是個乞丐山村,廢墟中只能從零落的奇珍器物上依稀看出點原先的堂皇富麗。
賀盾抄着手立在半山四方亭的一角,目光沉靜地望向遠處,這地方是個好位置,居高至下,整個華林苑盡收眼底。
皇帝和寵妃正在園子裏嬉笑玩樂,諸人諸事不得相擾。
護衛禁軍裏外圍了三層,皇帝早先就吩咐過了,禁軍們懾于君威,這園子就連只鳥都飛不進來。
只一行人本就在逃難的路上,來濟州安家也不過半年光景,右丞相高阿那肱雖回禀說敵軍離此地相離十萬八千裏,但這話也只有心求寬慰的皇帝高緯會信了。
賀盾不信,因此一路上都緊繃着心神,來了濟州行宮也不敢放松一絲一毫,此刻遙遙見園林外一位身着铠甲腰懸長劍的将士從路那頭轉出來,心裏就咯噔了一下。
賀盾認識此人,是大将軍梅勝郎。
皇帝不喜與臣子相見言談,又是這等縱情玩樂的興頭上,武将冒死前來求見,定然是有不得不求的大事了。
梅勝郎急匆匆地大步奔近,被禁軍攔住後争執糾纏間手都按在了劍柄上,又急又怒恨不得長了翅膀直接飛進來,俨然是火燒眉毛千鈞一發了。
梅勝郎眉頭倒豎,怒不可遏,“讓開!敵軍已追至濟州南城,本将軍有軍國要事秉奏皇上,延誤軍機之罪你可擔當得起!”
動辄是國破家亡的大事,這禁軍頭領卻充耳不聞,只抱劍一拱手,冷聲道,“這話将軍與丞相說去,吾等只聽皇令調遣,将軍在此糾纏不清,攪擾皇上雅興,下官才是擔當不起。”
梅勝郎急得滿嘴燎泡,聽此言越發的火冒三丈,“高阿那肱狼子野心,與那逆臣賊子說,敵軍只怕來得更快!”
一幹人不為所動,梅勝郎胸膛起伏,暴喝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敵軍兵臨城下,你們想跟着一起做亡國奴嗎!”
頭領面色冷然,其餘人也只管木然站着,不說還可活到城破,說了當即便死,他等聽皇帝丞相令,已然是盡忠了。
梅勝郎無法,園門前來回快走幾步,忽地朝園子裏高喊,聲嘶力竭:濟州告急,梅勝郎求見皇上!
離得太遠,園林裏又嬉笑喧鬧不休,賀盾雖聽不清究竟什麽情況,但想想近來探聽到的消息,大抵猜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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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律光、高俨、高長恭等其他北齊忠魂墳冢猶新,先例在前,不管是何等緣由,梅勝郎若枉顧君威硬闖進來,下場就是個死字。
看這情形梅将軍大概也闖不進來。
賀盾也不做耽擱,立馬轉身朝下面樂和的一衆人肅聲道,“啓禀皇上!宇文邕追到濟州了!”
八[九歲的童音夾雜在綿柔輕快的琵琶曲裏連泡都沒起一個,皇帝高緯無愁天子的名號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晉陽邺城已破,濟州告急,請皇上速速定奪!”
賀盾快步從高臺上下來,聲音高出了九度半,落在一青衣侍從肩上的‘威武大将軍’張開翅膀撲棱棱盤旋開來,華林園裏嬉鬧聲陡然一靜,被宮女宮仆圍在中間正樂和着的‘乞丐’皇帝總算聽見賀盾的喊聲了。
“周賊當真攻進來了?”
缺了口的髒瓷碗跌在地上裂成幾半,錢幣珠寶滾得到處都是,皇帝高緯從地上跳起來,破衣爛衫間鈴叮作響,端的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再無一絲天子氣概,“那老賊當真追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高緯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一個勁地朝旁邊的高阿那肱問怎麽辦怎麽辦,徹底六神無主了。
一年間一行人皆是東躲西藏,國難之時高緯連禪讓八歲幼子自稱太上皇的荒唐事都幹過,有這等反應實是意料之中。
知道怕就好。
賀盾心裏松了口氣,顧不上高阿那肱緊盯着她陰鸷的目光,語速飛快地朝高緯回禀道,“梅将軍正在園門外求見,皇上可請将軍進來一同商讨迎敵對策。”
高緯忙要讓人去請,高阿那肱行禮一攔,口裏道,“皇上,臣晨間方得軍報,周賊分明還在晉陽苦戰,哪裏能來濟州,胡言亂語造謠軍情,可是軍中大忌呀,皇上。”
高緯神色猶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高阿那肱一開口賀盾就知道不妙,見他往馮淑妃看去,心裏便只剩完蛋二字了。
馮淑妃本名馮小憐,大名鼎鼎的美人妖姬,得了高阿那肱眼色,當下便着惱地瞪了瞪賀盾,搖着高緯的手臂,嬌癡癡道,“皇上您看二月,您賞他個盡忠侯當,他不知感恩不說,如今還越發托大了,造謠生事欺君罔上這等事都敢做,平日裏真是小瞧了他。”
二月是賀盾的現用名,盡忠候是皇帝賞的爵位,不過頂着個侯爵身份也顯不出尊貴來,宮裏的宮女仆從但凡能得皇帝三分青眼的,女的都是郡主,男的都是侯爺,開府封爵的不計其數,官員連記都記不過來,是好是歹是死是活全憑皇帝的喜好。
皇帝近年來又迷上了馮淑妃,其他的事更入不得他的眼了。
馮娘娘生得一副傾國傾城的美人顏,聲音也嬌軟好聽,撒起嬌來連賀盾這真女人都聽得脊梁骨酥軟發麻,高緯又是個癡迷女色的情種子,當下便摟着她滿臉溫柔寵溺,“愛妃說的是,不過二月演的乞丐十分逼真,留着他陪咱們玩樂,殺了倒是怪可惜,不如把他拉下去打上二十大板可好?”
賀盾默然不語,她一逮着機會就勸高緯不要耽于玩樂,馮娘娘不喜歡她是正常的。
“臣妾都聽皇上的。”馮小憐自高緯那要得了想要的糖,頓時嬌俏明媚地笑了幾聲,再不看賀盾一眼,沒心沒肺地與皇帝又蹲回地上玩樂了。
賀盾看着萦繞在高緯周身的紫氣,心說這層帝王之氣近日來越發稀薄,今日更是若隐若現幾近于無,想來是北齊氣數已盡,要亡國了。
算一算她知道的那些歷史記載,大概也就這幾日了。
賀盾正為将來的日子發愁,高阿那肱冷哼了一聲蠢奴,一擺手,兩個宮仆上前鉗制了賀盾就往外拉,因着淑妃娘娘不喜血腥,行刑也就要背着人點。
賀盾被按在了假山石後面的長凳上,扭着她手臂進來的老宮人見她被打得皮開肉裂也不吭一聲,臉上常年挂着的假笑倒是消停了不少,看着她欲言又止,終是長長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多什麽嘴,咱們必死之人,該玩玩,該樂樂,你說這等事,豈不掃興,這宮裏忠君愛國的早死透了,今個是皇上心情好不與你計較……”
老宮人見賀盾一臉煞白卻只沉默不語,接着低聲道,“你本也不是宮裏人,在外讨飯也比這宮裏提着腦袋過日子強,若有那造化,你想法子自個逃走罷。”
那宮人說完搖搖頭,佝偻着腰走了。
賀盾道了聲謝,硬生生受了二十大板子,沒死算她命大,這板子打完命也去了大半條,賀盾渾身都是濕汗,聽着假山那邊大姐大爺給點錢的嬉鬧喧嘩聲,一邊扶着山石踉跄着爬起來,一邊将忠君愛國四個字在心裏來回咀嚼了幾遍。
老宮人真是誤會她了。
一來她本就不是這裏的人。
二來真正的二月在被抛入江中前就已經絕了生息,她聽個船上的小姑娘喚這具身體二月,除了知道她與她二姐有仇外,其餘的一概不知。
不知二月是哪一國人,自然也就談不上對誰忠君愛國。
賀盾在意高緯的生死,是有旁的考量。
這件事的原委要從九個月前說起。
那時候她被拖進這具身體裏,剛從江水裏爬出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九死一生,這具身體很有些古怪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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