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渾身都冒着寒氣

到點楊廣就醒了,還未睜眼鼻息間就是熟悉的氣息,胸前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能感覺到她均勻輕淺的呼吸。

楊廣緊了緊手臂,到底是新婚之夜,一輩子就這麽一次,兩人間隔着山隔着海的不能相擁而眠,實在可惜。

人還沒醒,不過阿月的作息和他差不多,也快醒了。

楊廣想撒手,又懶得動,只拉開些距離在她額頭親了一下,又把人團來懷裏,舒舒服服閉上了眼睛,時間尚早,再躺一會兒也無妨。

賀盾是被悶醒的,她想動一動像往常一樣在床上翻一翻伸個懶腰,動不了睜開眼睛就對上了一雙滿含笑意的瞳眸,她乍乍一醒,探出腦袋四處看了看,就想起自己和陛下已經成親了,“阿摩,松松手,天亮了,起來了。”

真好啊。

楊廣坐起來,眉宇間都是暖融的笑意,“阿月你昨晚夢魇,在床榻上翻來翻去的睡不好,我抱着你才安分些……”

“衣衫上都是阿月的口脂,染紅了……”楊廣攤開了手臂示意她看,眼裏收攬了晨光一樣,笑得發亮發光,“阿月,夢到什麽可怕的事情了麽?”

“我不記得了,我去找衣衫來給你換。”賀盾搖搖頭,揉揉眼睛就下了床榻,她昨日泡過紫氣不會夢魇,不過睡的也不怎麽好就是了,夢裏面她背着座山往上爬,野獸跟在後頭追,大概是在床榻上動來動去沒睡安穩,她現在還是覺得十分困。

楊廣應了一聲,以前阿月就照顧過他的衣食住行,伺候他更衣也不是第一次,但這一次就十分不同,低頭看她還散亂着頭發,睡眼惺忪卻習以為常一樣認真熟練的給他打理這些,就讓他很想長長的喟嘆一聲,畢竟以往都以為她是個小宦人,現在是他的妻子了。

“阿摩你先洗漱,我去梳頭,頭發難弄,花時間。”賀盾昨日才開始學婦人的發髻,現在會是會了,但還不熟練,總是要折騰上幾次的。

主要是婚後第一次拜見楊堅獨孤伽羅,婢女女官們總是擔憂這不妥當那裏失禮的,就折騰了好幾回,再加上上了點淡妝,等完全收拾好,陛下都已經從練武場回來并且沐浴過了。

只是他們起得早,這會兒也沒耽擱入宮的時間。

賀盾提着裙擺出了卧房,手撫了撫頭上的發簪,朝楊廣道,“阿……夫君,少女的發髻我也才梳過幾次,現在就換成婦人的了,實在可惜,夫君,以後我能不能梳少女的發髻,那樣更好看。”

成親了自然不能阿摩阿摩的叫了,她倒是挺乖,囑咐過就記得了。

楊廣心情舒悅,握着她的手,邊走邊道,“在外有失禮節,在府裏你想梳便梳罷。”

賀盾如了願,又加之這次是去大興城的,上了馬車也是眉開眼笑的,等馬車穿過各坊各殿停在宮門前,一下車她就被震住了,立在臺階上回身一望,道路寬闊整潔,瓊樓大宅千軍萬馬一般滾滾而來,一片片與宮城相似的區坊在眼下綿延不絕,又規劃齊整瑰麗無比,帝王浩氣噴薄而出,天下匍匐在地,威嚴壯闊。

這才是天子之鄉,世界之中。

入得宮門無處不在的威嚴大氣,肅穆遼遠,賀盾一路走着一路看,這樣古典真實的韻味,再高的科技都是仿造不出來的,賀盾心裏贊嘆震服,邊走邊道,“宇文大人真厲害,工匠們也厲害。”

“好了,以後有的是機會看。”寬袍廣袖下楊廣握着她往中華殿走去,大興宮是處理政務朝會的地方,今日無朝會,父親這會兒大概是在禦書房。

楊廣賀盾去的時候老宮人正在門外守着,見他們來了上前行過禮,笑道,“晉王晉王妃一片孝心來得早,不過得等一等了,皇上召見諸位大臣,還有一會兒工夫呢。”

楊廣說無妨,聽見裏面争論父親聲音裏含着怒氣也沒多問,只攜着賀盾往旁邊的偏殿去,倒是老宮人見賀盾正看着禦書房,笑着說了一句,“皇上因着朝事正生氣呢,晉王晉王妃來了倒是能讓皇上舒心舒心。”

賀盾朝老爺爺擺擺手,進了偏殿也沒有随處亂動,楊堅兢業勤政,常常忙碌到夜深,碰上戰事徹夜不眠是常有的事,這裏就是準備來給他小憩的地方,外面樹蔭密布,有個小型的噴泉池子,晨光璀璨中水聲潺潺,不但不吵,還顯得這偏殿裏清幽舒爽之極。

賀盾坐了一會兒,就道,“夫君,父親這裏商讨政事,只怕一時半會兒完不了,咱們不如先去給母親請安。”

楊廣搖頭,“咱們一來是請安,二來是道別,父親定是有賜言,還是先緊父親這裏罷。”

賀盾呆了一下,“道別?阿摩,你要去哪裏……”

楊廣看她吃驚,失笑道,“不是我,是我們,父親于并州設行臺尚書,封我為尚書令,明日便要啓程前往并州,因着親事已經耽擱多時了。”

離開長安……

是了,陛下這一年是要去并州的。

可她要跟着一起去的話,就不能跟在楊堅身邊看他創造開皇盛世了,還有她跟去了并州,對朝中大事的信息接收不及時也不直觀,編史修書的事又得擱在一邊……

再者陛下這一去就是許多年,外任後就再沒回長安長時間待過了,平定陳朝,平叛江南等等,一直到被立為太子……當真跟着去,她就要過着沒有紫氣難以安眠的生活了!

以前才過了三五月她都覺得水深火熱,幾年幾年是什麽滋味可想而知,那一定非常可怕。

賀盾頭腦極其清醒,頂着陛下質疑的目光雖是有些壓力山大,還是開口道,“阿摩,我不跟你去并州,我留在長安城。”把王妻子留在老家自己去上任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尤其是有戰事的時候,比比皆是。

若說她喚夫君喚一句是撒一把蜜糖,不去并州這幾個字就是一悶棍了,饒是楊廣素來周全也想不到她是這麽個反應,看她神色知道她是真沒想過要跟他一起走,臉也黑了下來,語氣不善,“阿月你是我妻子,是新婚的晉王妃,不跟去外任怎麽成。”

雖說他們是假結婚,但新婚之即分居兩地在別人眼裏确實是很不好,可她真的不想離開長安城啊……好罷,得想一個大家都能接受,并且不會覺得奇怪的理由。

賀盾看陛下冷着的臉雖是有些舌頭打結,還是躊躇問,“阿摩,我能不能留在長安吶。”

她還來。

楊廣覺得自己沒被氣得頭頂冒煙是因着這是在父親偏殿的緣故,問得這般坦坦蕩蕩,是當真沒把他放在心上了。

楊廣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壓着怒氣問,“阿月,你不去并州,留在長安做什麽。”

最要緊的當然是紫氣了,但自從當年不小心偷聽到宇文赟的密謀後,她對隔牆有耳這件事就十分有警惕心,尤其這裏還是皇宮裏。

躊躇之下,賀盾就把紫氣的事咽回肚子裏去了,換了個常人能接受的說法,“阿摩,……我是這麽想的,我們都去了并州,誰在父親母親跟前盡孝啊,阿摩你去任上,我在長安城照顧父親母親,我,我會想你的……阿摩你一路順風……”

賀盾多說一句,楊廣臉色就多黑了一分,等聽到一路順風幾個字,簡直氣樂了,只還未等他出聲說話,就聽得一陣朗笑聲從門外傳來,接着就是老宮人的通傳聲,說皇帝來了。

因着窗外有泉水叮叮咚咚的,腳步聲都被掩蓋在裏面了,楊廣心下一凝,将方才和阿月說的話仔細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沒查出問題,這才稍稍松了心神。

賀盾心裏呼了一口氣,就說這裏不隔音,要是讓楊堅也聽說她這些神神鬼鬼的事,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門咯吱的一聲開了,楊堅大步跨進來,後面跟着滿臉笑意的老宮人,楊廣行禮,賀盾也忙從地上站起來,楊堅擺手,看着賀盾一雙虎裏還有十足十的笑意,“都起來。”

老宮人忍笑道,“這牆可不隔音,晉王妃您孝心可嘉,大臣們聽見您說的話,紛紛誇贊您是個賢淑孝順的,就是打趣說晉王殿下有些慘了。”

楊廣有些發窘,頗為威嚴地瞪了眼還站在父親身邊的女人,看了看身旁的位置,示意她還不趕緊過來。

賀盾收到陛下的指令,忙跑過來站在他身後了,她本也是真的想跟在楊堅獨孤伽羅身邊,說盡孝也是真的想盡孝。

楊堅看得想笑,朝賀盾招招手笑道,”阿月朕和你母親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不過你與晉王新婚,并州還是要去的,不過你平日無事,也可多回長安看看,進宮陪你母親說說話也好。”

楊堅開了口,這件事就板上釘釘了。

賀盾有些郁悶,想着偶爾能回來,這才勉強提起了些精神,楊堅看她精神怏怏不似作假,心情大好,讓內侍去案幾下的閣櫃裏取出了一套《金剛經》,經書在綢棉裏包裹着,書頁顯舊發黃,邊角卷曲破損,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楊堅翻了翻,目光裏露出些懷念,看向賀盾道,“這是當年智仙神尼抄錄給朕的,十多年了,我一直帶在身邊,阿月你是個好孩子,這個算是父親贈與你十五歲的成年禮,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留個念想罷。”

賀盾光是得這一份珍而重之的禮物就很開心了,更別說這書冊上還有濃郁純正的紫氣,賀盾又感激又激動,雙手捧着書朝楊堅拜了又拜,心說瞌睡碰上枕頭,楊家的人都是她的福音。

楊廣将賀盾激動得臉頰發紅的模樣看在眼裏,雖是知道她心無旁骛,只單單是佩服敬愛父親,心裏還是憋着一股氣,就算只有佩服敬愛,能不能把目光都放在他一人身上,都是他的妻子了。

楊堅看向一旁的兒子,讓內侍把另外一本《妙法蓮華經》給他,笑道,“阿摩,這個給你的,莫要說父親偏疼阿月了。”

“兒臣豈敢。”楊廣接了,道了謝。

楊堅想起方才的事,看了眼楊廣問,“朕日前頒布法令禁止惡錢流通,今日武侯府卻在長安城裏捉到幾個以劣幣換好幣的奸商流民,楊廣,你說,這些人該不該斬。”

開皇令頒布沒多久,賀盾跟着研習過,自是知道這類的犯人該受仗刑,罪不至死。

不曾想楊廣想也未想就回道,“自是當斬。”

楊堅便問,“刑律讀了麽?”

楊廣行禮回道,“刑律此罪當杖刑,可君威不容侵犯,他們以身試法,自是要以此以儆效尤。”

楊堅眼裏贊賞之色一閃而過,見賀盾想說話,便問道,“阿月,這事趙綽與朕争論了半日,朕和阿摩是一個意思,阿月你是贊成阿摩,還是贊成趙綽?”

長遠來講,當然是趙綽對了。

賀盾回道,“趙大人是刑法官,各有所長,聽他的比較好,阿月贊成趙綽。”

楊堅雖是沒得想聽的答案,卻也不生氣,反倒覺得想笑,看着兒子,挑眉道,“楊廣,你說阿月心悅于你,朕左右看着實在是不像,不過朕也不管你們兒女私事,都下去罷……”

楊廣憋着氣行禮告退,賀盾在後頭,捧着經書道了謝,行了禮,也跟出來了。

楊廣攏着披風在前頭走得很快,渾身都冒着寒氣。

賀盾跟在後頭,知道自己惹禍了,陛下自離開中華殿不遠臉上就徹底沒表情了,走得大步流星,一般這時候就是生氣了。

賀盾跟在後頭,亦步亦趨想挽救一二,便不斷地組織語言和他說話,企圖緩和氣氛,“夫君,你累不累,經書要不要我幫你拿……”

楊廣不想搭理她,便只做沒聽見,路上遇到熟悉的人便點頭打招呼。

“夫君……夫君,咱們不去母親那裏了麽?”

楊廣聽她喊夫君就來氣,再看路過的大臣含笑拱手的目光,心裏氣得癢癢,越發不想搭理她了,別說只是喚幾聲,這次就是喚上一百聲,那也是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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