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魔怔(入v第三更)
“南院牆邊上?原先預備着堆放木料的。廠裏院子大, 南院牆離工房遠,咱那木料圖方便就盡量堆放在近處,所以那邊常年都空着。”
“徐師傅, 我尋思着吧,這眼下都初夏了,能不能把那邊挖出一小塊地, 種點兒小蔥、辣椒什麽的, 又省錢, 又新鮮,吃着還方便。”
“瞧見沒?越說她精細鬼兒,她還越會盤算了。”徐師傅指着馮荞打趣, “我們廠裏這些人,除了木匠就是鐵匠,平時忙,幹的都是手藝活, 也沒怎麽種過地, 伺弄菜園子是不行的。你要是有這想法,你盡管去弄, 就是眼下這都立夏了,種菜還來能得及嗎?”
“來得及, 下種子是有點晚了,我回村裏找人家下好的苗子移栽, 辣椒、茄子什麽的, 正當時候。”
天性使然, 馮荞看着那塊泥土的空地就忍不住心癢,多肥的黑泥土呀。她琢磨着,開墾出來弄個小菜園子,随便抽點兒空閑時間就能打理了,吃菜方便不說,大家都省錢。
“我看行。就這麽辦。”徐師傅夾着香煙拍板決定,“馮荞啊,主意是你出的,你負責指揮,種什麽、怎麽種你說了算。邊疆啊,這裏頭你最年輕,有勁兒,你負責出力,你帶上那幾個小學徒,翻地、開溝這些粗活都算你們的。咱們幾個老家夥也別袖手閑看,誰當天活兒少空閑多,誰抽空去澆兩桶水,吃菜省錢是咱們大家的,我看誰不幹活好意思吃。”
“會不會有人來管閑事?咱是農具廠,再給咱弄個資本主義尾巴什麽的……”劉師傅不放心地提了一句。
“資本屁!”鐵匠張師傅嗤之以鼻,“你管他呢,四人.幫都倒臺了,咱廠裏的空地,咱種幾棵蔥吃個方便,誰還管着咱了?誰要是閑的腚疼來找事兒,叫他來找我老張。”
☆☆☆☆☆☆☆☆
提議通過,馮荞下午下班回到家,就跑去村裏找菜苗。村民們清明過後下菜種,慣常做法是在自家院子角落,或者索性弄個破瓦盆什麽的,肥肥的腐土先育苗。種子種下去,小苗子長出來一簇簇的,再移栽到菜園裏去。一小撮種子撒下去,就能生出一堆苗,苗子多,自家一般栽不了的,便互相分享交換。
馮荞找的就是這些育好的苗子,她拎着個大竹籃,在村裏轉悠了一圈,東家挖一簇辣椒苗,西家拔一把茄子苗,這一圈轉下來,天就已經落黑,大半個月亮爬到了天上。
馮荞喜滋滋提着籃子往回走,一路上不斷跟熟悉的村民打着招呼,經過孔志斌家那條巷子,巷口大槐樹下一堆婦女在聊天,馮荞借着暮光看了看,都是本村的嬸子大娘們,孔母也在。
見馮荞過來,有人就笑着招呼她:“馮荞啊,忙活什麽呢?”
“我找點兒菜苗子,四奶奶,三姑,二表嬸……”馮荞一個個叫過去,看着孔母,大大方方打招呼,“伯娘好。”
訂了親卻沒結婚,鄉下風俗不能叫“爸媽”,再說訂婚後馮荞也還沒按風俗正經去孔家“認門兒”。孔父年齡比馮老三大,馮荞因此管孔母叫伯娘,管孔父就叫大伯。
“你聽聽這丫頭嘴甜的,響亮又懂事,怎麽不叫人喜歡她。”四奶奶拉着馮荞的手拍了拍,轉向孔母說,“志斌他媽,你說将來這丫頭過了門,開口叫你一聲媽,你這心裏不得跟吃了蜜糖似的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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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那是。”孔母賠笑着應和,看看面前的馮荞,苗條條,俏生生,一張小臉水靈靈的好看,孔母心裏一陣糾結,這姑娘,她是怎麽看怎麽好,不光人物相貌好,家裏家外幹活更是沒得挑,十裏八村一等一的好姑娘。當初她就是看上了這一點,才巴巴地托人托臉去說媒。
可突然一下子,寇金萍告訴她說,馮荞跟她家兒子姻緣不合,還會影響她兒子的好命運?
寇金萍的話,孔母不敢全信,可又不敢不信,畢竟寇金萍現在神神叨叨的,算準了村裏好幾樁男女姻緣呢。再說事關她兒子,她不能不信,不敢讓兒子有半點不好的呀。
眼下孔家卻又沒有退婚的資本,就像孔父說的,萬一退了婚找不到更好的呢?這事揣在孔母心裏,就成了一塊糾結的心病。
然而可恨的是,馮荞對這一切卻根本一無所知。
“馮荞啊,你找這麽多菜苗子做啥?你家那小菜園哪栽得下這麽多呀。”四奶奶問了一句。
馮荞說,她自家的菜園已經栽了,這是給農具廠的小菜園找的。四奶奶一聽,就問她冬瓜苗還要不要,她家裏有。
“要啊。”馮荞趕忙說,“四奶奶,你要是有多的,就給我兩棵吧。”
冬瓜這東西好啊,甚至不用占菜園的地方,只要有空地,随便哪兒挖個坑就能長。農具廠牆根空地多得是,正好沿着院牆栽幾棵,不用多管,也不多占有用地方,糞肥澆水跟上,一棵就能結兩三個水桶那麽大的冬瓜,能炒能炖,秋後還可以做成冬瓜醬菜,再好吃不過了。
四奶奶挪着小腳,馮荞便一手拎籃子,一手攙扶着四奶奶,跟四奶奶去她家挖了幾棵帶土的冬瓜苗,仔細用梧桐葉包好泥土保濕。等她拎着籃子從四奶奶家出來,那一堆閑聊的婦女已經散去了,只剩下一個人影還站在那兒,走近了,是孔母,看樣子是專門等她的。馮荞就先打了個招呼。
“伯娘。”
“哎,馮荞啊,冬瓜苗挖來了?”
“嗯,挖來了。”
“馮荞啊,那什麽……那個,你在農具廠咋樣啊?可有日子沒看見你了。”
“是啊,我沒去生産隊上工,也就少見到了。”馮荞笑笑,“伯娘,我在農具廠挺好的,活也不重,我能做得來,你放心吧。”
“哦,哦。”孔母心不在焉地應和着,問她一個月掙多少錢,馮荞便回答一天七毛錢。孔母又問她每天怎麽去上班,馮荞如實說走路去,有時遇上同事順路,也能騎車捎帶她一段。
孔母問東問西,繞了半天圈子,期期艾艾地說:“馮荞啊,那什麽……這陣子志斌也很少出門,你兩個都沒見着。前陣子他淋雨發燒,說胡話還念叨你呢,要不,你跟我去看看他?”
“伯娘,我……我拎着這麽多菜苗呢。”馮荞為難地擡高竹籃給她看,畢竟這年代農村保守,兩人訂婚卻沒結婚,她一個姑娘家,這大晚上的往孔家跑,去看孔志斌,叫村裏那些婦女知道怕有閑話,該說她不矜持、上趕着了。
可想想又覺得應該适當關心一下,就問:“伯娘,他不出門不上工,整天在家幹啥呢?”
“他說身體不舒服,在家裏整天就是看看書,寫寫畫畫,說要複習學文化,咱志斌真是個老實孩子。馮荞啊,我尋思你幫我勸勸他,他不上工,沒有工分,他爸生氣就罵他,整天沒個好臉色給他。前幾天人家大隊幹部叫他去村裏當代課老師,他說什麽也不肯去,這幾天他爸正在跟他生氣呢,總是罵他。代課老師錢是少了點兒,可好歹也是個工作,也不會太累着。趕明兒你們要是結了婚,你在家幹幹農活,他當老師掙點兒工資,家裏吃穿也不愁的。馮荞,你是個好孩子,你幫我勸勸他吧。”
孔父跟孔志斌父子兩個鬧氣,孔母自己勸不了,叫她這沒過門的對象去勸?馮荞心裏默默窘了一下。不過她心裏也疑惑,孔志斌怎麽忽然讀書寫字學文化了?真心猜不透。聯想到上次他當面說她“沒文化”,馮荞心裏總覺得孔志斌這陣子看不透。
農村人幹活慣了,一天不下田,一天就沒有工分,日子久了不下田,自己的肚子就要過不去。馮荞也覺得孔志斌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然而雖說訂了婚,可她又沒過門,孔家的事她如今也不好多管。
“伯娘,大伯跟志斌爺兒倆鬧氣,都是素來有主見的,我也勸不了啊。伯娘,我要是哪天碰到志斌,我就跟他說說看。那我先把這些菜苗送回去啦。”
馮荞推脫了一下打算離開,誰知也該巧,這時候孔志斌從巷子裏慢慢吞吞走出來了,昏暗不明的月光中孔志斌低着頭只管往前溜達,一擡頭看見人,就叫了一聲:“媽。”
“志斌出來散散吶?”孔母忙一推馮荞,“那什麽,馮荞正好來看你呢。你們聊你們聊,馮荞啊,你跟他聊聊,我趕緊回去喂豬去了。”
馮荞:。。。。。。
馮荞不開口,孔志斌也默不吭聲站着,兩人都這麽不說話,氣氛就奇怪起來。
孔志斌真以為馮荞是來找他的,畢竟上一世馮荞是他的發妻,馮荞總是為他着想,家庭關系也和睦。孔志斌前世對發妻的付出習以為常,把她的好看得理所當然了。重生一世,這樣的思維意識仍舊根深蒂固。
這些日子以來,孔志斌為了自己的“高考夢”,立誓要彌補上一世沒讀過大學的遺憾,要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讓整個馮莊村,甚至整個公社、整個縣都為他轟動一下,也給自己此生的事業一個更高平臺。
你知道八十年代初期的大學生多值錢、多風光嗎?你知道他們前程多麽好嗎?他們被整個社會所矚目,從進入大學校門起,就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命運之路,簡直是命運的寵兒。
如果,再加上他重生一世的金手指,他對這個時代的預知和把握,孔志斌覺得,這個世界都該屬于他的。
所以,孔志斌算是拼了。
他文化底子并不好,依仗着前世的思維能力和見識,全力複習突擊,兩三個月下來,他如今對各個科目都充滿了信心,唯一比較頭疼的是英語,想學,沒有渠道沒有老師,只能硬記單詞,語法讀音什麽的一頭霧水。
也是這兩三個月下來,孔志斌在孔父眼裏已經成了“腦子魔怔”的存在,他不肯出工下田,不肯出門活動,為此不惜被孔父責罵,不惜跟孔父對着幹。
孔志斌過着地洞老鼠一樣的生活,白天躲在小屋子裏,晚上也時常點燈熬油看書,每天只有在吃過晚飯以後,才躲着熟人出門溜達一圈,稍微活動一下。
孔父覺着,這唯一的兒子腦子只怕出了毛病,神經病不正常了。然而孔父怕丢人,怕毀傳出去兒子的名聲不好聽,對外便不敢說,加上孔母處處護着,有人問也只一味推說孔志斌還小,這陣子身體不舒服,沒讓他出來幹活。
孔志斌覺得,這一切都不是事兒,沒什麽好理會的,古來成大事者都難以被庸人理解,這也是庸人成不了大事的原因。解決問題的方法再簡單不過,只要等到恢複高考的新聞一發布,這些人就統統傻眼,只要等到他高考勝利,這些人就統統另眼相看了。
孔志斌覺得,他如今就是一條蟄伏的飛龍,只待一聲驚雷,騰空而起,他就要翺翔九天。
夜色下馮荞跟孔志斌就這麽對面站着,老半天也沒人開口,奇怪的氣氛蔓延,馮荞首先沒了耐性。
“孔志斌,我其實就是出來找菜苗的,走這兒碰巧遇上了你家伯娘。她讓我勸勸你當代課老師的事,其實我也覺得,你當代課老師挺合适的。”
“這事你就別管了。”孔志斌說,“你不懂,我有我的打算。”
“那好吧,我是不懂。孔志斌,你看我也沒文化,我們好像也沒話可說,那我就先回去了。”
馮荞轉身走出一段,卻忽然聽到孔志斌在身後說了句:
“馮荞,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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