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小毛丫(加更來啦)

馮小粉:“你才要死了呢。”

得, 好心當成驢肝肺,算她自己犯賤,馮荞氣轉身要走, 馮小粉卻又在身後叫她。

“馮荞,你等等……”

“幹啥?”馮荞停住,背靠着門邊, 面無表情地看着馮小粉。

“你把那個給我……”

馮荞揚起手裏的紙包:“馮小粉, 你到底要這個幹什麽?你既然沒打算自己吃, 難不成是要給你媽吃的?”

“你胡說八道什麽呀!那是我親媽。”馮小粉跳腳,在馮荞面無表情地注視下,縮縮脖子, 老半天嚅嚅說道:“馮荞,你說……這個要是吃一兩粒,不能毒死人吧?我就是……就是想吓唬吓唬我媽,等會子我要是吃了, 你就趕緊喊我媽……”

哎!馮荞一拍腦門, 心中滿滿的無力感。“我說馮小粉,你還能不能靠譜點了?這東西要是能毒死人, 你吃下去還能不能吐出來?”

“那……那怎麽辦?嗚嗚,我怎麽這麽倒黴……”

馮小粉上午割麥子, 故意磨磨唧唧落在後面,一離開寇金萍的眼, 就悄悄順着麥田溝壟溜了。

那個年代, 人走不出去的, 到哪兒都得要介紹信要關系證明要糧票油票……等等等等各種票呀證呀,馮小粉倒也不能私奔,其實也沒打算私奔,她才十六歲,愛情遇到阻力,腦子裏想到的就是找心上人商量。

馮小粉其實也不清楚她媽到底做了什麽,只知道王振龍的父母在河邊找到他們的時候,滿臉的屈辱和氣憤,王振龍的爸爸連打帶罵地帶走了王振龍,王振龍的媽媽則含着眼淚指着她罵,叫她以後不要來找王振龍了。

“我家兒子我們會好好管的,你趕緊回去吧,往後你們不要再來往了。我們家兒子又不是說不上媳婦,你媽都把話說到那個份上了,我們王家臉上也有臉皮,我們家振龍也要臉,我家兒子我們自己管,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你自己也要點逼臉,千萬不要再來找我們振龍了。”

馮小粉一路上茫然惶然地跟着寇金萍回了家。寇金萍一路上死沉着臉,倒沒有罵她,只是用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死盯着她,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洗腦:都是為你好,都是為你好,為了你将來享福,王家就是個窮鬼窮坑,為了你将來不後悔……

其實一對小情人被找到之前,已經初步商量好了策略,親媽呗,總歸還是疼閨女的,當媽的能用死來吓唬人,閨女也能用死去吓唬她,于是一對小情侶決定:弄包老鼠藥,吓唬吓唬寇金萍,寇金萍總不能真看着閨女去死吧?

老鼠藥現成的,王振龍他爸當生産隊長,眼下麥收時節老鼠多,家裏就存着生産隊準備的老鼠藥。于是王振龍悄悄回家拿了一包老鼠藥,怕不穩妥還特意丢掉了一些,只留下幾粒,還專門囑咐馮小粉:千萬別真吃,你就是裝裝樣子,吓一吓你媽,叫她不敢再阻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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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小粉覺得,她媽那個人,怕不是那麽好騙的,實在不行就吃一兩粒,放在嘴邊上別咽下去,應該也毒不死人,只要想法子讓人及時發現,事情一鬧,她馮小粉就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別人也不敢再說她什麽,她媽就不敢再阻攔她的親事了。

跟着好人學好事,寇金萍慣用的招數,她閨女也學個八.九分,琢磨着用來對付她呢。

誰知那麽快就被兩家大人找到了。下午王振龍媽媽的話,卻讓馮小粉開始灰心喪氣,要是王振龍的父母也開始堅決反對了,他們還能在一起嗎?她就算如願嫁過去,也叫公婆厭惡嫌棄,這日子還能好過嗎?

“馮荞,你說我怎麽這麽倒黴……嗚嗚嗚……”

馮荞不知說什麽好,無語。這時候外頭咣當一聲,馮荞解放了似的,趕緊走出西屋,正好看到馮老三推門進來。

“爸,你回來了?”馮荞迎上去,欲言又止,“那什麽……嗯,爸,大鍋裏燒了溫水,你先洗把臉,飯也都好了。”

“飯都好了?她們呢?”

“嗯……都回來了,都在屋裏呢。”

“那該吃飯吃飯。”

家裏這兩天雞飛狗跳,馮老三心裏也清楚。繼女的事情他平常都不怎麽管,也不好多管,不落好,至于繼女的婚事,他就更不好多管了。大概這就是親的和後的區別吧,就如同當初馮荞跟孔家的婚事,馮老三想把閨女嫁得近點兒,馮老三做的主,寇金萍也沒多摻和。作為繼母,當時寇金萍就是一副“她嫁給誰關我啥事”的态度。

所以馮老三也不再多問,他幹了一天的重活,身上那汗水濕透一遍又一遍,汗淋淋就沒幹過,渾身衣裳就像裹了一層鹽堿,又潮又腌地難受,哪有力氣去關心這個那個?想想屋裏躺着那三個,馮老三又嘆氣,這會子他打心眼裏覺着,閨女還是自己的好啊。

馮老三打水沖了個涼,擦着臉進了東屋,寇金萍果然又在裏屋床上躺着,靜悄悄的,這次倒沒有哭喊罵人,馮老三沖床上喊了一聲:“吃飯了。”自己就在飯桌旁坐下。

三個菜,還有葷菜(辣椒炒小鹹魚),青椒土豆絲酸辣開胃,涼拌洋蔥被醬油浸的十分爽口,竟然還有芝麻燒餅。馮老三一口氣喝了半碗放涼了的綠豆湯,心裏忽然很不是個滋味兒,他這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回到家東屋西屋都是躺着裝死的,還是親閨女最疼爸,看起來自己的閨女,還得自己疼。

“馮荞啊,你這個月工資不還沒發呢吧,又買燒餅,又買鹹魚,你還有錢?”

“還有幾毛。爸,我平常也不怎麽花錢,尋思你這幾天幹活太辛苦,就拿去買幾個燒餅。”

“嗯,身上要沒錢了,爸等會再給你一些。”馮老三瞟了一眼裏屋,“橫豎你也都花在家裏了。”

馮荞看着馮老三吃飯,攥了攥手裏的紙包,這大熱天的,手心裏都攥出汗了。“爸,你先吃,我出去一下。”

“該吃飯吃飯。”馮老三說,“不好好吃飯你幹啥去?”

“我去叫小粉、小胭她們吃飯。”

馮老三:“多大功勞,吃飯也用人叫。”

“小胭今天不是中暑了嗎,身體不舒服。”

馮荞随口撒了個小謊,悄悄跑到院外,摸黑在自家糞坑旁邊挖了個坑,把那包老鼠藥埋了進去,不放心地多踩了幾腳。她回到院子裏,總覺得攥過老鼠藥的手心毛乎乎的瘆人,趕緊打了盆水,拿肥皂仔細把手洗了兩遍。

洗完手,馮荞走到西屋門口喊了一聲:“你們兩個,吃飯了。”

“煩死了,不吃不吃,餓死算了。”馮小粉尖着嗓子發脾氣。馮荞理都沒理,不吃正好,反正誰又不欠她的。

小胭怯可憐巴巴看着她,也沒敢動,大約是怕又被寇金萍炮火波及吧,馮荞心裏一琢磨,這個情況,她自己跑去東屋,跟馮老三爺兒倆吃得有滋有味的,很有點幸災樂禍的嫌疑,指不定又引燃新的戰火,還是別了吧。

她回到東屋,馮老三正稀裏呼嚕喝湯。馮荞端起一碗綠豆湯喝了,動手卷了兩塊煎餅,多多的卷了些土豆絲和小鹹魚,又摸了三塊芝麻燒餅。光吃燒餅舍不得,太貴了,她沒買那麽多。不過煎餅也是這幾天家裏新烙的煎餅,玉米兌着一半小麥,可香了呢。

東西多,馮荞兩手攏在胸前抱着,抿嘴沖她爸眨眨眼,悄悄回到西屋。

“給,你的。”馮荞遞給寇小胭一塊煎餅,又給了她一個燒餅,“廚房鍋裏還有綠豆湯,掀開鍋蓋冷着的,吃完了自己去廚房喝。”

馮荞跟寇小胭坐在外屋床上,把煎餅、燒餅都吃了,摸摸肚子也飽了。寇小胭跑去廚房盛湯喝,馮荞拿着剩下的一塊芝麻燒餅進了裏屋。

“你的,就一塊沒有多的了,吃不吃随你。東屋還有小麥煎餅和炒的菜。”

馮荞把那芝麻燒餅往床頭小櫃子上一放,就自顧自出去了,這時節忙死人,她得去把馮老三換下來的汗衣裳洗了。

馮荞洗完衣裳,自己溫水沖了個澡,就回西屋跟寇小胭說,她去二伯家一趟。

“小胭,你先睡吧,不許占着我的床啊,你回裏屋睡你的床。我去去就來。”

馮荞白天多買了一包小鹹魚。二伯家幹活也辛苦,日子拮據,飯桌上平常也沒什麽菜,馮荞白天買了兩包小鹹魚,打算趁着現在,給二伯娘送過去。

“大表姐,我跟你去。”寇小胭一咕嚕從床上爬了起來。

“我到我二伯家,玩一會就回來,你跟着我幹啥。”

寇小胭嚅嚅:“我、我……我跟你做伴兒,你看天都黑了,我跟你去作伴兒。”

馮荞無奈地撇撇嘴,戳戳她的額頭:“膽小鬼。”

☆☆☆☆☆☆☆☆

馮荞領着寇小胭,穿過黑咕隆咚的小巷來到二伯家門口,拍拍門:“二伯娘,你在家嗎?是我。”

廣而告之一聲,她就站在門口等,稍稍等了一會子,二伯娘來開門了,一把扯過馮荞:“好了,趕緊進來吧,你二哥、三哥剛才在井臺沖澡呢。”

“我就是怕碰巧了。”馮荞偷笑,“二哥、三哥也真是的,學人家大姑娘、小媳婦在家裏洗澡,他倆去西大河洗洗,多舒暢多方便,我要是男的,我整天跑西河裏洗澡玩水。”

“你三哥不去,說人懶不想走路,你二哥也不去,說洗完了走一路回來又淌汗了。就你二伯每天跑河裏洗。”

她倆随意聊着這話題,卻不知跟着的寇小胭聽見“洗澡”倆字,小表情頓時垮了下來。

二伯娘拉着馮荞往屋裏走,天本來就黑,後邊的寇小胭被直接忽略了。馮荞回頭喊了一聲:

“小胭,進來吧。”

“喲,後面還有一個呢?”二伯娘伸着頭,借着屋裏的一點燈光,依稀看見一個瘦小的人影,哦了一聲說:“小胭跟着你來了呀,進來吧。”

馮荞跟二伯娘進屋聊了些家常,把小鹹魚給了二伯娘,二伯娘挺高興的樣子,嘴裏卻埋怨:“咋又買這貴東西,你可有兩個錢了,叫你好好攢錢,好好攢錢,攢錢給你自己買嫁妝,你整天窮大方啥呀。”

“也不貴,這天氣加點兒青辣椒炒,卷煎餅特別對味兒。”馮荞笑,拉着二伯娘撒嬌,“二伯娘,你看看你,就不能說點別的?今天割麥子累了吧?”

“哎喲,可累死我了,今天這個熱,淌汗就跟洗澡似的。”

寇小胭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又聽見二伯娘提到一遍“洗澡”,就感覺身上哪兒癢癢似的。這時馮東和馮亮換好了衣裳,一前一後進來了。

“三表哥,二……二表哥。”寇小胭一看見馮東,越發緊張不安,坐的更加端正,整個人繃着,連兩只手都老實放在膝蓋上,比那聽課的一年級小學生還拘謹。

馮東沒回應,馮亮倒是關心地問了一句:“咦,小毛丫,你都好了吧?”

二伯娘已經聽說了白天寇小胭中暑的事,看着瘦小的小毛丫頭心裏終究不忍,便囑咐她往後下田,要注意戴草帽,多喝水。

“明天三嬸要是再不上工,你就跟我媽後頭,她最會講理了,隊長都說不過她,她一準不會叫你吃虧的。”馮亮笑嘻嘻建議。二伯娘瞥了一眼馮亮,卻沒表态,她跟寇金萍一直不對盤,同情寇小胭是有的,卻也不想跟寇小胭多近乎,偏偏她性子直,說不來那些虛的客氣話。

聊了一會兒,馮亮跟馮荞說今天聽見院牆外那大楊樹上有知了叫,知了猴開始出來了,馮荞來了興致,就跟着馮亮跑到外頭去捉知了猴。

“都去捉去,捉到知了猴,我擱鍋底下燒給你們吃。”二伯娘揮着手說。馮東和寇小胭便也跟着出去。

寇小胭尾巴一樣跟在馮東身後,走到院子裏,小跑幾步跟緊了,小小聲地說:“二表哥,今天……謝謝你。”

馮荞只當寇小胭膽小鬼才跟着她躲出來,殊不知寇小胭跟着她來,其實也有目的。她這樣一個小孩,小兔子一樣敏感怯弱,看着膽小老實,木木呆呆的,可是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她卻比誰都敏感,都記在心裏。

“謝啥呀。”馮東笑,“你一個小孩兒,誰還不該幫你一把。馮亮剛才說的對,我媽那人刀子嘴豆腐心,你要是自己上工沒人管,你就跟在我媽後頭,她就算數落你兩句你也別怕,她不會讓你吃了虧的。”

寇小胭連忙答應着,她其實還想說,今天“洗澡”的事,你可不能讓別人知道呀——十二歲的小姑娘,畢竟已經有性別意識了,羞羞臉,人家會笑的。

可終究沒好意思說出來。

從二伯家回來的時候,悶熱的天氣終于來了涼風。臨睡前馮荞伸頭看了看裏屋,小粉已經睡下了,小櫃子上的芝麻燒餅也不見了。馮荞心說,這倒黴孩子,也敢跟她那個媽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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