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看戲
李師哥的話帶着戲谑和得意, 楊邊疆只好正色告誡他:
“師哥,這話你也就回去跟師嫂屋裏說,你可別在馮荞跟前亂開玩笑, 人家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許你這麽滿嘴跑火車。”
“馮荞馮荞,張口馮荞閉口馮荞, 看你小子也不像根木頭啊?你呀, 還是先給自己操點兒心吧, 別忘了你自己還光棍一條呢。二十好幾的大男人了,兩間空屋一張空床,晚上睡不着你只能數房梁的木頭棒, 我就不信你不想要媳婦。”
楊邊疆默默窘了一下。
他退伍複員後其實也相了兩回親。要說他這樣的,退伍軍人,工廠工人,人長得也相貌堂堂, 在當時絕對是姑娘們找對象的“搶手貨”, 可是兩次相親的結果……唉,怎麽說呢, 反正就是沒成。
剛退伍時相看了一個當鄉村衛生員的姑娘,一見面, 張口就要“三轉一響二十八條腿”,楊邊疆轉臉就走了。第二個不說也罷, 明明一個清秀的姑娘家, 這都七七年了, 滿口的“批林批孔”、“革.命鬥争”,實在叫人聽着別扭。
後來,楊邊疆就對相親這事失去了興趣,再有人介紹,他就只想推脫。
到底想找個什麽樣的呢?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準,總得是一個……叫他心裏喜歡的姑娘。
楊邊疆澆完菜,推着自行車去廠門口等馮荞,其實馮荞經常叫他先走,說自己走回去也方便,可楊邊疆已經習慣了,他總覺得他明明騎車順路,把個小姑娘丢下讓她步行回去,也太不像話了。
馮荞很快從裏面出來。眼下天氣熱了,馮荞依舊穿一件灰綠色長袖的土布褂子,藍色褲子,一側肩頭和褲子膝蓋都打着補丁。楊邊疆看着總覺得礙眼,這姑娘又不是不掙錢,總是穿得這樣灰突突的舊衣裳,這要是他的妹妹,他就是自己苦點兒累點兒,才不會讓她穿這樣破舊不好看的衣裳。
不過楊邊疆卻沒說出來,他不是嘴碎的人,再說誰也不願意穿舊衣裳,萬一小姑娘要傷了自尊心呢?不過或許應該找機會暗示一下馮東,到哪裏都不缺勢利眼,看衣帽取人的人很多,有一回食品廠賣肉老趙就說過,說這姑娘人長得倒是俊俏,就是穿着打扮太不像樣了。
馮荞跟楊邊疆這會子沒打算直接回家。麥收大忙過去了,麥茬莊稼也基本種上了,農村裏算是在農忙時節等來了一個小小的空閑間隙,因此縣裏文化宣傳隊到鎮上來慰問農民群衆,今晚要在鎮上演戲。
就像馮荞跟馮亮約定好的,他們就先在鎮上等着,等馮東馮亮晚上來聚齊,一起去看演出。
“楊大哥,咱真要去下飯館呀?可得花錢呢。要我說,不如我們就在小食堂自己做點兒吃算了。”
“你傻呀,小食堂平常八個人吃午飯,米面糧油都是均攤買的,就咱們兩個晚上自己做一頓吃,回頭怎麽算錢呀?還費事兒。不如出去随便吃點兒算了。”
說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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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邊疆騎車帶着馮荞先去了演戲的場地,依舊是在公社大院前面的空地上,靠北側搭起了露天戲臺子,挂着白熾燈,幾個人正在忙碌布置,戲臺底下一排排占地方的板凳。戲臺前已經圍着不少人了,多數都是小孩,大人收了工還要忙着喂雞喂豬,小孩子最是積極,早早跑來等着。
楊邊疆從自行車大梁取下帶來的馬紮,正好四個,用一條麻繩紮在一起,馮荞幫着解開麻繩,楊邊疆已經挑了個理想的位置,把四個馬紮依次擺開放好。這叫“占地方”,農村人實誠,你只要擺個板凳,甚至放兩塊磚頭,後來的人就知道這地方有人,就不會再占用了。
“搞定,走吧。”楊邊疆打了個響指,“我們去買點兒飯吃。”
楊邊疆騎車帶着馮荞,徑直去了公社飯店,其實就是個三間屋的小飯館兒,進去的時候裏面空蕩蕩沒什麽人,他們自己找了張桌子坐下,招手叫服務員。
“吃什麽?”年輕的服務員端着個本子,面無表情。
“油煎包行嗎?”楊邊疆問馮荞。
“行,我什麽都行。”馮荞笑。她這是頭一回下飯館,感覺挺新奇的。楊邊疆跟她說,吃着等着,馮東、馮亮馬上就該來了。
“一盤油煎包,兩碗米飯,炒個辣椒雞蛋,再來一個小涼菜。”
“油煎包葷的素的?”
楊邊疆問素的什麽餡兒,服務員說韭菜的,想到韭菜味兒大,怕小姑娘不喜歡,楊邊疆要了葷的。服務員在本子上畫了幾筆,報了錢數。吃飯是要先給錢的,一塊零六分,再加七兩糧票。楊邊疆付了錢和糧票,服務員轉身走了。
“同志,先給拿點兒水。”楊邊疆喊了一句,對馮荞笑,“你吃油煎包,我還是米飯吃得飽。”
很快服務員把兩碗二米飯和一碟小涼菜端了上來,兩個滿滿的粗瓷大碗,白米和小米混在一起的二米飯,那時候白米金貴,小米卻便宜。
服務員随手放下一個熱水瓶,馮荞便自己拎起來,給兩人倒水喝。
“剛去當兵的時候水土不服,那地方高寒,連空氣都稀薄,缺氧,弄得胃不好,吃不得硬飯,就養成了愛吃米飯的習慣。高粱米飯、二米飯吃得多,白米飯不常吃,有時候連隊晚上吃玉米發糕,我不愛吃,中午就使勁多吃一碗米飯,晚上随便喝點粥湊合過去。退伍回來以後,咱這兒不是水稻産區,家裏都吃的煎餅,米飯就吃得少了。”
等菜的功夫,楊邊疆随意跟馮荞聊起當兵的生活,馮荞聽得新奇,心說怪不得他總喜歡跑到小食堂,悄悄拜托她做米飯吃。很快服務員把青椒雞蛋和油煎包端了上來,兩人就低頭吃飯。
雖說是飯店,可那青椒雞蛋炒得實在普通,一碟子小涼菜是好幾樣雜菜拌在一起的,倒是挺爽口。一盤油煎包馮荞沒吃完,剩了兩個,楊邊疆負責打掃戰場,随手夾起來就吃了,碗裏盤子裏都劃拉吃光,不然剩飯剩菜是浪費,是要被教育的。
“楊大哥,錢我得跟你一人一半。”走出飯店,馮荞便開始在身上翻找零錢。
“下回吧,下回讓你請。”楊邊疆笑,“就你事多,我工資可比你多。下回你請我行了吧?”
馮荞堅持要給,楊邊疆無奈:“別給我,我褲兜裏不好裝零錢,還容易丢。要不等會兒你請吃瓜子冰棒,正好連馮東他們一起請,好不好?”
公社門口有個小賣部,有瓜子、水果糖之類的零嘴兒,冰棒沒有。楊邊疆去查看占地方的馬紮,馮荞就跑到小賣部買了些瓜子和一把水果糖,等她回到戲臺的時候,馮東跟馮亮已經來到了,正站在邊上張望。馮荞忙招手叫他們過來。
“晚飯沒吃吧?”馮東一見面就關心這個,“喏,給你倆帶的。”
“什麽呀?”馮荞接到手裏,發現是一包卷好的煎餅,用幹淨的籠屜布包着。馮亮說,擔心他們晚飯沒得吃,二伯娘給帶的煎餅,特意炒了小鹹魚卷着。
“二伯娘真好——可是,我肚子都吃撐了,不知道你們帶飯,我們下館子吃的。哎,早知道就不用花錢吃了呀。”
她一說,那三個就都笑了,一個說她“小摳門”,一個罵她“小精細鬼”,笑的馮荞撅了嘴,只有馮東一個大好人,沒忍心笑話她。馮東把那包煎餅拿過去,說再帶回去就是了。
戲臺上一陣銅鑼聲響起,大戲開場了,唱的竟然不是慣常看的樣板戲,是一個挺有趣的地方戲曲,演員畫着紅紅的臉蛋,紮着白頭巾,做北方的農民打扮。戲臺下邊鬧哄哄的,哄小孩的,閑聊天的,張家長李家短,其實鄉村看戲圖的就是個氣氛,戲臺上擴音設備也不行,演員咿咿呀呀地唱,唱些什麽都聽不太清楚。
那三個怕周圍混亂,人多的地方什麽人都有,還有小孩四處亂跑亂撞,三人就讓馮荞夾在中間坐着。
其實他三個人就沒怎麽看戲,馮東跟楊邊疆小聲地聊天說話,說到什麽高興的兩人就一起笑了。馮亮則忙着評論演員,一會兒說這個太醜了,一會兒說那個臉蛋抹得紅紅的像猴屁股。馮荞倒是認真看了一晚上的戲,可惜鬧哄哄聽不清楚,大概就是講一個叫李二嫂的寡婦,突破惡婆婆阻力改嫁的故事。
馮荞給他們吃瓜子,那三個人磕瓜子,都說不吃水果糖,馮荞索性就自己吃,等到戲演完了,才發現不知不覺一把水果糖快讓她吃光了,有點小心疼,趕緊把剩下的幾塊糖收了起來,舍不得再吃了。
楊邊疆把帶來的四個馬紮用麻繩拴在一起,一邊兩個挂在自行車大梁上,四個人就跟着散場的人群湧出戲場。走到農具廠門口的時候,楊邊疆随手把一串馬紮仍在鎖死的大門旁,說明早來了再收進去。
月光亮堂堂的,楊邊疆推着車子也沒騎,四個人趁着夏夜的涼爽,一路走着聊着回家去。走到半路馮亮忽然說餓了,跟馮東要煎餅。
“二哥,把那煎餅給我吃,看了一晚上戲,肚子裏又空出來了。”
“你一說,我咋也有點餓了。”馮東嘀咕。怪不得二伯娘總罵他們是餓死鬼投胎。
結果那三人你一塊我一塊,把帶着的煎餅全吃了,讓馮荞嘻嘻哈哈笑了半天,說他們都是大肚漢。那年代的人飯量大,個頂個能吃。
☆☆☆☆☆☆☆☆
馮東和馮亮一直把堂妹送到了家門口,對比往常看電影,今天回來的并不算晚。
院子裏卻靜悄悄的,馮荞推了推門,門從裏頭插上了。馮荞心裏有點不高興,平常不管誰晚歸,都會留門的。農村風氣淳樸,夜不閉戶也很正常,不知道今晚這門是誰插上的,原因卻不難猜,馮小粉今晚看戲沒去,只有她一個人晚歸,而馮老三從來不管闩門這樣的碎事。
“馮荞,咋回事?門插上了?”馮亮擡腳踢了一下。馮東告誡地捅了他一下,揚聲沖院裏喊了一聲:“三叔,睡了嗎?我們看戲回來了。”
很快就聽見一串輕悄細碎的腳步聲,有人跑過來了,木板門随即拉開,寇小胭的小腦袋探了出來。
“二表哥,三表哥,大表姐,你們回來啦?”
“回來了。”馮東說,“小胭,你關的門呀?”
“不知道。”寇小胭搖頭。
“行了,我進去了,二哥三哥,你們回去吧。”
馮荞走進家門,瞥了眼東屋,沒有點燈,也沒有動靜。西屋還亮着燈,馮小粉正靠在床頭,一臉煩悶的樣子,見馮荞進來,就翻了個白眼。她自從跟王振龍的事情之後,這陣子整天就像誰欠了她的米還了糠似的,好像誰都對不住她,動不動就撂臉子給人看。
“大表姐,今晚唱戲好看嗎?唱的什麽戲?”
“好像叫什麽李二嫂改嫁。”馮荞說,“還行吧,看戲蠻好玩的。”
寇小胭眼巴巴的沒吱聲。馮荞一想,這倒黴孩子恐怕還沒看過戲呢,電影都沒看過幾回,因為電影隊一年也不到村裏來一回兩回。去鎮上或者外村看電影、看戲的話,馮荞有馮東他們帶着,馮小粉哪裏都敢跑去,只有寇小胭年紀小膽子小,又沒人帶她,她就只能獨自留在家裏。
看着寇小胭眼睛裏羨慕的光,馮荞忍不住有些同情她,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可是家裏這個關系狀态,馮小粉不帶,她把寇小胭帶出去看電影,寇金萍怕又要找茬兒拿寇小胭出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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