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規矩

馮荞忸怩地動了下手腕, 寬大的手掌握着她的手腕,似乎有某種熱力從皮膚傳導過來,帶來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可楊邊疆似乎壓根沒留意, 再沒有多餘的動作,似乎再自然不過,就那麽坦然拉着她去了廚房。

楊家的廚房是一間小小的東廂房, 靠着院牆建的, 收拾得挺幹淨, 如果仔細留意,會發現連那些容易油污的角落也很幹淨,新打掃過的痕跡, 應該是為了招待準兒媳婦,仔細徹底打掃過了的。楊邊疆拉着馮荞進了廚房,便放開她,自己去翻菜櫥找吃的。

馮荞自己找了個小木凳坐下, 看着他忙碌。楊邊疆打開菜櫥裏看了看, 應可能是沒看到什麽可口的,索性自己動手了。他切了一把青辣椒、一棵蔥花, 點柴火燒小鍋,從一個罐子裏抓了四個雞蛋打進去炒。

馮荞看着他的手, 一只手随意一抓,就抓了四個雞蛋出來, 手那麽大, 馮荞把自己的手張開來看, 她一只手頂多只能抓三個雞蛋。她正比劃着,楊邊疆一回頭,馮荞趕緊把自己的小手縮回來。

馮荞便坐過去幫他燒火。這畫面其實不陌生,在農具廠小食堂經常出現,只不過都是馮荞站在鍋臺炒菜,楊邊疆蹲那兒幫她燒火。這會子換了個位置,馮荞驚訝地發現,他炒菜動作倒是蠻熟練的。

“哥,你還會炒菜呀。”

“辣椒炒雞蛋誰不會呀,別炒糊了就行。反正要是沒人做飯,我能把自己喂飽,餓不着。”

辣椒雞蛋熟得快,兩三分鐘,他把炒好的菜鏟進盤子裏,倒了兩碗開水,也沒問馮荞吃不吃,便自作主張給她卷了一塊煎餅,遞給她。馮荞也沒客氣,中午一堆眼睛看着,還不停地有人跟她說話,她還真沒怎麽吃飽,接過煎餅就慢慢吃起來。等她一塊煎餅吃完,楊邊疆風卷殘雲似的吃掉了兩塊煎餅,擡頭問她還吃不吃。

“不吃了。”馮荞搖頭。

楊邊疆便又拿了塊煎餅,把盤子裏的菜全都卷進去吃了,連盤子都順手丢進了洗碗盆。

“先吃點兒墊墊,晚上我媽說包包子吃,她去菜園割韭菜了。”楊邊疆一邊喝水,一邊問她,“累不累?去我那屋歇會兒,還是咱去河邊玩會兒?”

馮荞其實很想出去散散步,去河邊溜達一會兒,可一想兩人一起走在村裏,肯定會遇到人,遇到人肯定又盯着她看,說一些讓人不好意思的話。

“不想出去。”馮荞于是搖搖頭。

“真不想出去呀?”楊邊疆有點意外,他怕她一天下來憋悶壞了,見她不想去,笑着說:“我還琢磨帶你去河邊摘酸棗兒呢,河邊那石坡上好多酸棗,已經開始紅了。”

“下回再去。”馮荞喜歡吃酸棗兒,小拇指頭那麽大一點,酸甜酸甜的,她小時候沒少摘過,可是一想到出門被人當景兒看,便堅定地繼續搖頭。“我不想出去。”

楊邊疆于是帶她去了自己住的西屋。雖說是光棍大男人的屋子,可收拾得還挺整齊,就連床上的被子也疊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塊,方正得讓馮荞小小驚訝了一下。東西不多,一張床,床尾一個帶支架的木箱,床頭旁邊靠牆放着一張抽屜桌,桌子上的搪瓷茶缸、小收音機等物品,也都端端正正擺在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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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荞打量了一圈,自己在抽屜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哥,你這屋,收拾得比我還整齊。”

“習慣了,在部隊上內務要是做不好,要挨訓的。”唯一的椅子被她占了,楊邊疆就坐在靠近她的床邊,随意跟她聊起來,“我剛退伍那陣子,可高興了,不用每天整理內務了,早晨起來故意把被子胡亂一掀,胡亂揉吧揉吧,心裏還特別得意,不疊被子也不用怕班長訓了,可沒過幾天,自己就覺着別扭,怎麽看怎麽別扭,就又整理回來了。”

噗!

馮荞憋不住笑起來。

“哥,你一個大男人,還專門弄個鏡子啊,看不出來。”馮荞指着桌上,盤子那麽大的一面圓鏡,後邊支起來的那種。

“還不是給你準備的嗎,我一個男的要什麽鏡子。”楊邊疆抗議的眼神,“為了迎接你的到來,我媽就差沒把家裏老鼠洞也掏掏幹淨了。”

馮荞抿嘴一笑,楊媽媽給她的印象挺好的。她想了想,忍不住還是問出來了,“哥,我今天看你大嫂……好像不是太高興……不太熱絡人似的。”

“跟你沒關系。”楊邊疆也沒避諱,“大嫂那人別的也還好,就是心眼兒小,她那是成心跟我媽鬧別扭。她就算不高興,也怪不着你,你不用理她,她反正也不敢欺負到你頭上。”

馮荞點點頭,心裏在“心眼兒小”這個詞上做了個記號。

☆☆☆☆☆☆☆☆

兩人躲在屋裏清淨了一會兒,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楊媽媽才拎着竹籃回來,籃子裏是一把鮮嫩鮮嫩的韭菜。那韭菜已經摘幹淨,西大河裏洗幹淨了的。

要說楊媽媽不是故意把倆年輕人留在家說說話,誰信呀。

楊媽媽手腳麻利地切韭菜,加上白蝦皮和雞蛋皮兒做餡,提前發好的白面,包薄皮大陷的韭菜包子。馮荞自覺過去幫忙,楊媽媽揉面擀皮兒,馮荞坐在桌旁負責包。

這時節韭菜被叫做“苔下韭”,以老來嫩出名的,聞着就鮮美得不行,楊邊疆過來拿筷子嘗了一口,也坐下來幫着包包子,他包包子不太熟練,開始包了兩個圓的,跟馮荞包的往一起一放,自己都嫌醜不滿意,索性改成包那種長包子,就是跟餃子那樣的形狀。

他包長包子倒是更熟練了。

“這孩子,啥時候學會包包子的?”楊媽媽停下擀面杖,挺驚奇地看着自家兒子的動作。

“我包包子不行,包餃子可是一把好手。在部隊的時候,包包子都是炊事班幹的,包餃子就得大家一起動手,光靠炊事班包不夠吃。我包餃子絕對算是好的,北方兵基本都會,南方兵在家吃面少,都不會包餃子,吃倒是積極,可沒少讓我們笑話。”楊邊疆包好了一個長包子,托在手掌顯擺給楊媽媽和馮荞看,小小得意了一下。

“以前可沒看你包過,光等着吃現成的。”楊媽媽毫不客氣拆兒子的臺,轉臉沖着馮荞笑,“怎麽今天是她二姐一來,你就自覺幫忙包包子了。”

馮荞瞅着楊邊疆偷笑。其實倆人整天一起在小食堂吃午飯,楊邊疆也幫着她做飯,摘菜洗菜呀,燒火刷鍋呀。當地農村男人多少都有點兒大男人主義,覺得燒鍋做飯鑽廚房,都是女人的事情,加上男人要負責田裏的重體力活,很多農活都是要靠男人的,家務活理所當然地被丢給女人,還真少有男人炒菜做飯的。馮老三就是一個例子,盡管馮老三是個慫貨,可洗衣做飯的家務活幾乎不伸手。

倒不能證明邊疆就沒有大男子主義,估計還是得感謝部隊,馮荞發現,楊邊疆很多生活習慣都是當兵養成的。

楊媽媽一邊包包子,一邊找話題跟馮荞聊天。

“她二姐,你喜不喜歡吃芫荽?能不能吃辣?有啥不吃的東西嗎?”

“我吃飯不挑,沒啥不吃的東西。”馮荞笑着說,“媽,你叫我馮荞吧。”

“對,叫名字随意些。媽,你就叫她馮荞就行了。”

“那怎麽行。”楊媽媽說,“咱農村人,哪有直呼兒媳婦名字的,規矩可不能這樣,人家聽見了會笑話我這做婆婆的不着調。”

楊邊疆搖頭笑笑,哪那麽多規矩。

三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就包好了包子,楊媽媽把包子蒸上,又去燒米湯,做幾個搭配的爽口小菜,一個花生碎拌芫荽,一個青椒炒肉絲,還有脆生生的芝麻炝炒小鹹菜和豆腐幹。

“這姑娘,我看着幹活挺利落的,看樣子就很能幹。”觑着馮荞出去洗手的空當,楊媽媽悄悄跟楊邊疆嘀咕。

“能幹也都是逼出來的,嬌養長大的姑娘哪需要能幹呀。”楊邊疆說,“她八歲就沒了親媽,啥活都得自己幹,什麽都得靠她自己。”

“哎,沒媽的孩子可憐呀,怎麽都比人家孩子多受罪。往後嫁到了咱家,你可要對她好點兒。”

“那是,媽,馮荞比我小了五歲呢,我肯定好好待她。她沒親媽教,有啥事她不懂的,媽您可多幫着她。”

母子倆低聲聊着,瞧着馮荞洗完手回來,楊邊疆笑笑沖馮荞說:“馮荞,我媽正誇你呢,說你心靈手巧,很能幹。”

馮荞被誇得挺不好意思,走過去要幫楊媽媽燒火,楊媽媽忙攔住了,說煙熏火燎的弄髒了她衣裳,攆他們自己去西屋玩。

稍後楊爸回來,四口人吃了頓溫馨家常的晚飯,還沒吃完,門口就有人探頭探腦了。

“是我那幾個堂弟。”楊邊疆說。

堂弟似乎遠沒有妹子們貼心可愛,怕是要故意鬧他們。楊邊疆見馮荞擔心的小表情,忙安慰她:“沒事兒,他們白天沒敢往你跟前湊,晚上估計是跑來要糖吃,不會鬧騰的。”

“那他們要是鬧騰呢?”

馮荞不是平白擔心,村裏那些姑娘平常聊天也會聊到,“小叔子”這種生物最無賴了,瞅着未來嫂子頭一回上門,插科打诨逗你玩,開一些不着邊際的玩笑,或者出個什麽壞主意捉弄人……

“我出去看看。”楊邊疆放下筷子走到大門外,也不知說了什麽,大約又送了喜糖,居然把幾個堂弟哄走了,回來時卻帶着幾個小姑娘一起回來。

楊媽媽忙招呼幾個小姑娘進來,介紹說都是楊邊疆的堂妹。這些小姑娘往往都是安排好的,婆家的體貼做法,怕未過門的媳婦第一次來,處處陌生孤單,晚上也叫幾個小姑娘來陪伴玩耍。

不過小姑娘們可不呆,知道馮荞這位“未來嫂子”跟楊邊疆本來就熟悉,倆人一個廠工作,早就認得,哪還用別人陪呀。于是幾個小姑娘來繞一圈,完成任務,陪着馮荞說了一會兒話,順便得了楊媽媽送的喜糖,就嘻嘻哈哈地溜了。臨走時有那個調皮的,還說二堂哥你自己陪吧,自己的媳婦自己陪好了。

這些小鬼丫頭!

楊邊疆一轉臉,便看到馮荞臉蛋紅撲撲的,有那麽一絲絲不安。

馮荞沒法不緊張啊,天可不早了,眼看該睡覺了,她今晚要在這陌生的地方住一夜。全然陌生的環境,對于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來說,還真是難免的擔心害怕。

馮荞記得有個本家的堂姐,第一次到訂婚的婆家“認門”,說媒相親訂的婚,跟對象也只見過一面,都沒怎麽說過話,對象帶着媒人來接人的時候,那個堂姐硬着頭皮跟去的。白天還好,天一黑,那個堂姐就眼淚吧嗒的一直哭,一直哭,哭着要回家,婆家人輪流上陣各種哄啊,哄也哄不好,就是可憐巴巴的哭,婆家人逼得無奈,只好黑天半夜把她送回來了。

如今已經嫁過去,孩子都有了,說起當初這事兒,大家還免不了要說笑一番。本分的人家還好,聽二伯娘說,也有那種人家,到晚上男的賴在姑娘房裏攆不走,弄得姑娘差點翻臉。

其實有些事情吧,在那個年代還是懵懂無知的,十七歲的馮荞也只知道,那些人是媒人介紹的,不熟悉,而她跟楊邊疆反正是熟悉的,熟悉而信賴,她不怕他。這麽一想,馮荞心裏又安定了許多。只是臨來時二伯娘也交代過,別管他說啥,千萬都不能跟他住在一起。

不能住在一起,馮荞記住了這句話。

有些事馮荞不懂,可有些事不難懂,結了婚才能住在一起。不過她覺得,楊邊疆肯定不是厚臉皮賴着不走的那種人。

楊邊疆望着燈光下的馮荞,她這一天其實真夠累的,畢竟她一直處在別人審視的目光下,只要來了人,她就免不了拘謹,沒法随意,只有他們倆獨自相處時,她才比較放松一些。這種認知讓楊邊疆心裏很得意。

“邊疆,你過來一下。”

楊媽媽悄悄喊了楊邊疆出去,拉他到東屋小聲問:“邊疆,今晚誰陪她二姐睡呀?你偏偏讓蘭江走了,今晚真該留她陪着的。要不,我去叫你哪個堂妹來陪?找個幹淨懂事的。”

“不用了吧。”楊邊疆心說,堂妹還不是生人?既然不熟悉,讓她陪馮荞也不合适,照樣不能随意放松,還是別讓小姑娘拘着了。

“那要不,我陪她睡?”

“不用。”楊媽媽鄭重其事的态度讓楊邊疆有些好笑,“媽,不用人陪,讓她自己睡吧,她還能随意些。”

“可是……”楊媽媽仍不放心,讓妹妹或者堂妹陪.睡的做法可不是沒道理,不光是怕姑娘到了陌生地方害怕,用意是讓人家姑娘放心安睡,同時也能證明倆年輕人沒啥不規矩。

楊媽媽小心試探着:“邊疆啊,人家姑娘小,咱們可是規矩人家……”

“媽!”楊邊疆好笑又無奈地打斷她,“媽,馮荞乍到生地方,你再叫個生人陪她睡,她只怕一夜拘着睡不踏實。好了媽,這事你就別管了,您對自家兒子可真夠不放心的。”

真是的,他是那胡來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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