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好心情

“你家馮亮考上大學了。”魯老師說, “趕緊先把他給我找回來。”

二伯娘愣了愣,一下子高興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搓搓手原地轉了一圈:“……哎呀這小子過河去了, 我我……我上哪找去呀,那啥……老師你坐,我去找他……”

二伯娘一臉傻樂地往外走, 整個人樂淘淘暈乎乎的, 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兒。

魯老師大約是看她這樣, 忙把她拉了回來。

“馮亮媽媽,你怎麽去找他?我看這樣吧,你去叫個能用的人, 騎車往河西村找,我就先回去了,找到馮亮叫他趕緊去縣招辦一趟,錄取通知聽說已經到招辦了, 要是等着人家給送來沒那麽快, 怕得一兩天的。”

“行行行我知道了知道了。”二伯娘點頭答應着,忙送魯老師出去, 走到院裏終于遲鈍地反應過來,忙抓住魯老師追問:“哎呦魯老師, 你說的是真的?不是說我們家馮亮沒考上嗎?說差了兩分,我還生了好幾天氣呢。”

“遞補的。聽說高考這陣子有不少遞補上去的。”魯老師怕二伯娘聽不明白, 耐心解釋道:“因為好多考上的人過不了政審的關, 被刷下來了, 學校計劃錄取的人數就不夠了,只好往下遞補。聽說咱們縣除了馮亮,縣城也有個沒考上的,前幾天通知他遞補上去了,都高興壞了。”

“反正就是我家馮亮運氣好,又給他補上去了?”二伯娘高興地一個勁兒樂呵。

“就是這麽個意思。叫他回來趕緊去聯系,人家還等着他去辦理政審手續呢。”

“這個您放心,咱們家那是八輩子老貧農,根正苗紅苦大仇深,除了窮點兒,實在沒啥用審的了。”

二伯娘拍胸脯下了保證。送走魯老師,就一路飛奔跑去找大兒子馮海,叫他趕緊去把馮亮找回來。

馮亮自己也沒想到,驚喜來得太突然,他自己說,感覺就像白撿了個大學。

馮亮倒是還淡定些,其他人卻替他高興壞了,馮東一直傻樂不用說,馮荞下班回來一聽說這事,拉着馮亮高興地要跳起來了。

太好啦,二伯當初抱着個“窮學文富學武”的念頭,供三個兒子都上學讀書,馮亮還一直讀到高中畢業,其實比不讀書的家庭負擔要重得多,弄得到現在也精窮,為的不過就是一個“寒門出貴子”的夢想。如今馮亮考上大學,也算讓馮家門楣有光了。

楊邊疆的高興比較務實,他手裏有為結婚準備的布票,趕緊勻出一些,琢磨着讓馮荞去買了五尺藍“滌卡”,送給馮亮做件上衣。大學生了啊,總該穿得像樣點兒。

要說楊邊疆對這位“三舅哥”是很有心讨好的,沒法子,馮亮這小子心眼兒太多,讨好了他,也有益于他和馮荞安定幸福的小日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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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伯娘收到這五尺藍“滌卡”,才發現三兒子身上那衣服的确不像個大學生,趕緊把全家攢下的幾尺布票用上了,要給馮亮買布再做一條新褲子。

村裏人又掀起新一輪熱議。前陣子孔志斌考上大學,已經夠轟動的了,如今馮亮竟然也考上了,要知道全縣才有幾個呀?

小小一個馮莊村,簡直集體興奮起來,甚至還有人私下裏言之鑿鑿,說他們馮莊村風水本來就好,地勢東高西低,村東是大片坡地,西邊正好枕在西河灣裏,這叫“依山靠水”,風水龍脈的寶地,最能出人才了。

這種風水論調,倒是意外地讓村裏人開始重視孩子上學了。你想啊,既然風水好,指不定将來自家也出個大學生呢。

馮莊村出了兩個大學生,十裏八村誰不知道呀,整個村子都覺得牛氣哄哄。

馮東當初因為沒什麽底氣,報志願的時候報的是本省的一所師範學校,百廢待興,臭老九的帽子還在呢,他琢磨着師範的錄取分數應該是不高的,也幸虧他這個決定,讓他順利遞補上去了。

村民們的熱議自然傳到了孔志斌耳朵裏,他多少有些意外,馮亮居然運氣這麽好,遞補考上了,一下子分去了他很多風頭。

不過孔志斌倒也沒覺得受太大影響,甚至還有三分輕蔑,他考的是上海的重點大學,馮亮考的那是什麽呀,地區師範,勉強算是個大學吧,跟他怎麽能比。

孔志斌這陣子真是春風得意,家裏供着,村裏捧着,就連陳茉茉也比以前更加熱情溫柔了,各種濃情蜜意。

孔志斌這種對于馮亮的輕蔑,很自然地就傳遞到了他爸媽那裏,沒幾天,孔母在村裏聽見別人談論馮亮時,就很優越的口氣說,他馮亮考的啥大學呀,考的“吃飯大學”,吃飯大學能有啥出息?

“孔家的,人家那叫師範大學,不叫吃飯大學。”

“師範大學?我聽我們家志斌說了,反正不咋地。”孔母輕蔑地撇着嘴說,“他那是孬大學,我們家志斌是好大學,他跟我們志斌根本不能比。”

村裏人誰不知道馮孔兩家的過節呀,好事者多得是,沒半天功夫就有人傳給了二伯娘耳朵裏。二伯娘這次倒是沒氣沒惱,她現在心情陽光燦爛,幹啥都高興着呢。

二伯娘說,雞吃稻米鴨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她家那王八蛋考啥大學,關我家馮亮屁事呀?

☆☆☆☆☆☆☆☆

馮亮考上大學的事情,着實讓馮家人高興。趕上快過年了,聽說過了年馮亮就要離開家去上大學啦,二伯在家擺了一桌“升學宴”,那時候窮啊,倒也不講究紅包,就是請了家族幾個長輩來喝點兒小酒,高興樂呵一下。

反過來呢,本家近房、親戚朋友,少不得也炒兩個菜,把馮亮叫去吃頓飯,全當給他賀喜送行。馮家是村裏的大戶,大半個村子都姓馮呢,于是馮亮今天三爺爺家喝酒,明天四奶奶家吃飯,後天再去跟同學朋友聚一聚,頓時成了檔期滿滿的大忙人。

也把馮東高興壞了,盡管家裏窮,馮東還是想方設法給弟弟準備行囊。聽說大學裏有生活補貼,吃飯都不用愁,進了大學就等于國家養着了,可這被褥行囊總得自己帶吧,二伯娘趕緊把家裏稍微好些的被褥拆洗幹淨,馮東把棉花胎都拿去重新彈了一遍,弄得松松軟軟的,預備着給馮亮帶上。

馮荞也熬夜加班趕工,以最快的速度給三哥做了新棉鞋。馮東把新衣裳、新棉鞋都穿上試了試,美滋滋轉了兩圈。

“瞧瞧,瞧瞧,新郎官也不過就這行頭了。”馮亮自己打趣,逗得一家人都笑開了懷。

這一番忙碌,臘月二十四一到,就進了年關。

六七十年代春節沒有法定統一的放假期。雖說沒有統一放假,不過因為是農閑時節,大過年也不必硬性上班。徐師傅說,農具廠跟公社所有單位一樣,要等到大年三十才可以回家過年,年前年後幾天廠裏其實也沒人來幹啥,索性大家就排個班,廠裏每天有個人值班就行,其他人就不用來了,好生在家過個節。

馮荞這陣子一直住在二伯家,過年就打算在二伯家過了。她白天上班不在,自從她跟那個家鬧翻了臉,馮老三晚上來過兩回,基本上還沒用他開口,二伯娘就把馮老三轟走了。這陣子她每天上班,根本也沒見過寇金萍。

人家寇金萍躲着養胎呢,如今村裏誰不知道寇金萍懷孕了呀,算算也該有兩三個月了。

小年這天晚上,大堂哥和大堂嫂抱着新生的小侄子也來了,一起吃小年飯,大盆豬肉炖白菜粉條,還炒了雞蛋,白面大饅頭,做得十分豐盛。吃過飯,三哥堂哥拉着二伯去東屋下棋去了,馮荞和二伯娘、大堂嫂一起坐在西堂屋說話聊天。

沒多會兒,寇小胭悄悄地溜來了,馮荞就招呼她在堂屋一起烤爐子取暖。

“小胭,你今晚咋跑來了?寇金萍能讓你來?”

“大姑不知道。”寇小胭說,“大姑跟大姑夫都在東屋,晚上沒活幹就沒人找我。二表姐出去找人玩了,她一走,我就也跟着跑出來了。”

如今馮亮考上了大學,加上馮荞一直變着法子補貼家用,二伯娘也闊氣了一回,臨近年關買了半口袋煤,生了小煤球爐子,烤得屋裏十分暖和。

馮荞拿了個小鐵鍋,抓了兩把黃豆,一邊閑聊,一邊在爐子上炒黃豆吃,香噴噴嘎嘣脆,可以當作過年聊天的零嘴兒。

“小胭,你那個大姑還躲在家不出來呢?你說人家別人懷孕,挺着大肚子照樣幹農活,怎麽她一懷孕,就一下子變成慈禧太後了,啥也不幹,整天門也不出來,讓馮老三當祖宗伺候呢。”二伯娘說。

寇小胭老老實實坐在那兒吃炒豆子,笑眯眯一臉乖巧的樣子。聽見二伯娘問她,就回答說寇金萍不喜歡出門。

“大姑說不想動彈,說怕動了胎氣,這陣子推磨都是大姑夫帶着我推,我們推磨二表姐做飯。有時候大姑說不想動彈,大姑夫就把飯端給她坐在床上吃吃。”

“呸!”二伯娘罵,“馮老三這個沒出息的慫貨,他親爹親娘還沒見他這麽孝順呢!寇金萍這一懷孕,更加把老三捏在手心裏了。叫他得瑟,誰知道寇金萍肚子裏是個啥呢,他就那麽肯定是兒子?”

想起前幾天去要戶口本,倒是見了寇金萍一回,二伯娘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嘀咕:“算算寇金萍那肚子也該有三個月了,可真沒看出來,我看她懷孕以後咋沒變樣呢。”

大堂嫂說:“興許是月份小,還沒顯肚子吧,我懷小寶的時候,四個月以後才看見肚子呢。”

“不光是肚子。”二伯娘說,“女人一懷孕,身材和走路姿勢就變樣了,上了年紀有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月份要是大一些,還能猜出來是男是女呢。”

“我聽說,懷孕不怎麽變樣的,大多數都是女孩。我當時懷小寶,還沒到兩個月,就起了一臉的斑。聽老奶奶們說,懷孕長斑變醜的,大多數都是兒子,懷孕氣色好不變醜的,多數是閨女。”大堂嫂說。

“有這說法。”二伯娘連連點頭,笑着說:“馮老三那個慫貨,心心念念要兒子,口口聲聲兒子兒子,要是寇金萍再生了個丫頭,我看老三怎麽打自己的臉。”

這些懷孕生孩子的“學問”兩個小姑娘可不懂,于是馮荞和寇小胭就呆在一旁,一邊香噴噴地吃炒豆子,一邊聽她們聊。二伯娘忽然問寇小胭:

“小胭,你看你大姑愛吃酸的愛吃甜的?早晨起來吐不吐?”

“好像……好像愛吃酸的,大姑跟大姑夫說她想吃酸的,想吃蘋果,想吃山楂和蜜餞點心。”寇小胭歪着腦袋想了半天,笑着說:“沒看她吐過,大姑夫在家的時候,大姑有幾回說惡心,說想吐。別的時候沒看見過,胃口也挺好的。”

“在男人跟前就想吐了?我看她就是故意嬌氣給男人看,渾身賤骨頭。”二伯娘氣哼哼地罵,一邊在爐子上烤着手,一邊皺着眉想了半天,自言自語道:“要說她快三個月了,還真沒看出來,走路姿勢也沒變。”

“可能各人懷孕不一樣吧。”大堂嫂說,“這事總不能裝的吧。”

馮荞心裏頓了一下,心說,那可不一定,寇金萍啥事幹不出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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