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福氣

婆媳倆說着話, 楊邊疆推門回來了。

“回來了?”馮荞說,“暖壺裏有熱水。”

楊邊疆看着媳婦笑笑,轉身出去洗手洗臉, 洗完回來時婆媳倆正拿着個小被子在讨論,見他過來,就理開叫他來看。這是楊媽媽給孩子準備的小包被, 面兒用的是當時常見的大紅色平絨布料, 很喜慶的龍鳳牡丹大花, 裏子是白色細棉布。

楊邊疆理開小包被看了看,問:“是不是得買點兒細軟的布做小衣服?”

“還用你操心,準備了兩件。”馮荞笑, 把準備的小衣服也拿給他看,是那種大襟系帶的小褂,馮荞自己縫的,還特別把接縫縫在外面, 看起來很醜, 不過這樣穿起來不會硌到小嬰兒嬌嫩的皮膚,肯定更舒服。然後又給他看楊媽媽準備的尿布。

當時小孩的尿布就是用大人舊衣服撕的, 話說那年月大人也沒幾件舊衣服,湊合能穿的絕對不舍得撕了做尿布, 能撕做尿布的也就補丁摞補丁了。所以馮荞有點兒發愁,就這麽幾塊尿布, 有的還是粗布, 摸着很硬, 怕不行呀。

“這個粗布不怕紮人?這怎麽用。”楊邊疆拿着那幾塊尿布研究了一會兒,随手一丢。

“嗐,尿布你還要啥講究呀,你們小時候連這個尿布都用不上呢。”楊媽媽把尿布收起來疊好。她這麽多年農村的習慣,沒覺得哪兒不好呀,笑着對馮荞說:“怕不太夠,我回頭再找找。邊疆回來了,那我回去睡了,馮荞要是有啥動靜趕緊叫我一聲。”

楊邊疆返身送楊媽媽出去,關好門回來跟馮荞洗漱收拾了上床睡覺。馮荞現在身子重,上了床往床頭一靠,就再也不想動彈了。楊邊疆把手貼在她肚子上,專心等了半天也沒感覺到胎動,這孩子似乎有點懶,不太愛活動,叫他這個爸爸想要感受一下,都得偶爾碰上娃高興才行。楊邊疆耐心把手貼在上面,随意地跟馮荞聊天。

“媳婦兒,你說咱兒子是不是有點懶?”

“啥兒子,你就知道是兒子?那要是閨女呢?” 馮荞不知怎麽一下子就不高興了,口氣也是滿滿地質問。

楊邊疆倒沒太多想,反正媳婦懷孕後脾氣漸長,時不時會耍個小性子,撒撒嬌,也挺可愛的不是嗎。楊邊疆十分随意地說:“要是個閨女,懶點兒就算了,閨女要那麽勤快幹啥?要是兒子太懶可不行,長大了怎麽掙錢養家呀。”

閨女懶就可以,這算是變相的重男輕女嗎?馮荞瞥了他一眼,跟他說剛才聽到的計劃生育的事:只生一個好了,咱怎麽辦?都怪你,再生要罰款了。

這麽大的事情,楊邊疆在今天做活那家的“竣工宴”上也聽見很多人讨論了,他似乎也不太當回事。

“這要看上邊到底怎麽管了。管嚴的話,別人家一個孩子咱們也一個孩子,反正大家都一樣;管松的話,別人能生咱也能生,該交罰款交罰款不就行了。”

馮荞一聽,人家娘倆倒是一個論調呀,合着就她一個人瞎擔心了。算了那就別想了,睡覺。

☆☆☆☆☆☆☆☆

馮荞當初各種盤算,一心要把孩子生在夏天,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孩子恰恰在一年中最冷的“三九”時節出生了。

孩子出生得挺順利。馮荞晚上還好好吃了飯,當晚她說想吃點軟和的細面條,以前媳婦想吃個啥有技術含量的,楊邊疆大概就讓楊媽媽幫忙了,這幾天他歇了工沒接活,就在家裏專心陪着媳婦待産,一時心血來潮,他要自己嘗試一下擀個面條。

第一次擀,他以前也會和面,男人手勁兒大,揉出來的面更好吃,于是他和面,揉面,醒面,在媳婦的現場指導下擀成一張大大的面皮,自己摸摸就笑着對馮荞說:“學藝不精,比你擀得厚,不夠均勻。”

“已經很好了,我二哥連和面揉面都不會呢。”馮荞為了誇獎自家男人,毫不愧疚地就把二哥拉出來做反襯了。

擀不薄咱就盡量切細,楊邊疆把面皮小心折疊,細細地切開,終于成功做了一頓媳婦要吃的細面條,加了肉絲白菜絲,想想又打進去倆荷包蛋,一人一個,嘗了一口味道還滿意。他煮面,馮荞就坐那兒剝蒜搗了蒜泥,小兩口吃了舒舒服服吃了一頓手擀面。

晚飯後在院子裏散了一會兒步,回屋裏聊一會兒天,洗漱上床睡覺。

睡了一小覺,馮荞忽然驚醒說:“壞了,我咋覺得不對勁呢。”

“怎麽啦?”

“肚子疼。”馮荞說,“怕是要生了。”

楊邊疆立刻翻身坐起,一邊點燈,一邊抓起手表看了一眼,夜裏十一點多了,這孩子可真會挑時候。

他利落地穿好衣服,先拉開大門門闩,隔着牆喊了他爸媽一聲,轉身來幫馮荞穿衣服。正在給馮荞穿鞋,楊媽媽進來了,趕緊去衣櫃裏拿準備好的一大包東西。

楊邊疆似乎覺得腦子有點亂,不由自主得緊張。他之前都一一設想過一遍,心裏都安排好了,那年代農村很多人生孩子就在家裏,也有接生婆,不過楊邊疆可不敢把媳婦交給村裏的接生婆,當然要去醫院。他設想好了,等馮荞要生了,怎樣不慌不亂、不丢三落四地盡快送她去醫院,盡量不要慌裏慌張地丢臉。

可想是一回事,真到這時候卻是另一回事,不知怎麽就有點慌亂,趕緊跟自己說穩住穩住。

楊媽媽才過來拿好東西,隔牆院子裏楊爸已經套上了馬車,楊媽媽先給馬車上鋪了個大草苫子,抄起兩床厚實的棉被往上頭一鋪,叫楊邊疆:“趕緊把她扶過來。”

扶?哪有那工夫。楊邊疆一把抱起媳婦,大步走出院門。他看看那馬車,猶豫了一下。家裏這匹棗紅馬很溫順的,可再溫順它也是馬呀,這大晚上的,鄉村土路又不可能四平八穩,楊邊疆抱着媳婦猶豫了一下說:“爸,你把那馬卸了吧,我自己拉車去。”

楊爸強調:“馬更快。”

“沒事,她才剛開始疼,我問過醫生沒那麽快。”楊邊疆堅持道,“我自己拉車,頂多二十分鐘也到了。”

馮荞自己也緊張,頭一胎她也沒經驗啊。她此刻被男人抱着,兩手自覺摟着他脖子,靠在他懷裏似乎覺得安心多了。

楊爸只好聽兒子的,趕緊把馬卸了,楊邊疆把媳婦放在車上蓋好被子,自己拉起平板車,楊媽媽打着手電筒在旁邊跟着,緊趕慢趕送馮荞去醫院。

送到鎮上醫院婦産科,值班的醫生仍是那個一臉嚴肅的中年女醫生,當初靠手診戳破寇金萍假懷孕的那位,如今馮荞也算熟悉了,平日來産檢過。楊邊疆按照醫生的吩咐,把媳婦抱進裏屋床上,就被醫生攆了出去。

“媽……”楊邊疆臨出門時看了一眼媳婦,嘴裏叫的卻是楊媽媽。

“出去出去,外頭守着。男人別在這兒添亂。”女醫生趕人地揮着手。

楊媽媽忙給兒子吃定心丸:“放心吧我在呢,你一個大男人就別在這兒添亂了。”

楊邊疆出去的時候很有點兒委屈,他怎麽添亂啦?等他的孩子長大了,他還可以跟孩子吹牛聊天,想當年生你的時候吧啦吧啦……

他真沒法放心呀,聽人說女人生孩子的時候特別疼,又哭又喊的,可他媳婦一路上也不喊疼,頂多忍不住地哼一兩聲。媳婦啊媳婦,疼就喊啊,你說說幹啥要忍着……

楊邊疆焦躁地把婦産科門前的一片院子踩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色微明,東方露出魚肚白,楊媽媽從屋裏伸頭出來輕聲喊他。楊邊疆趕緊跑過去,這次他順利進了外屋。楊媽媽懷裏抱着個紅彤彤的襁褓正在笑眯眯端詳。

“媽——”

他一開口,楊媽媽趕緊沖他做了個“噓”的手勢,楊邊疆頓時有點窘,你說他這個爸笨的,他這樣再把孩子吓着,趕緊放輕腳步跑過去,伸頭一看,一個紅通通的肉團團,閉着眼睛,很大牌的都沒理他一眼。

“馮荞呢?”楊邊疆壓低了聲音問,怕驚着孩子,像搞什麽秘密接頭行動似的。

“在裏面呢,挺好。”

“哦。”楊邊疆放下心來,探頭探腦透過門縫往裏屋張望了一下,醫生正擋在産床前,啥也沒看到,他只好把注意力轉回到小肉團身上,問道:

“男孩女孩?”

“大閨女。”

楊媽媽說着留意地看了兒子一眼,見她那個剛升級當爹的兒子正兩眼盯着她懷裏的小肉團看,一臉專注研究的表情,似乎研究什麽新奇有趣的事物。楊媽媽心裏踏實了,閨女咋地啦?閨女好,人家小兩口喜歡就好。楊媽媽把襁褓小心往楊邊疆懷裏一送:

“喏,給你抱抱,我去給馮荞弄點兒紅糖水,她剛生完孩子容易渴。”

楊邊疆擡擡手,又放下了,沒敢抱。你看這軟嘟嘟肉乎乎的一小團,他不會抱啊,他這砍木頭砸楔子的手,抱不好怎麽辦?于是他趕緊說:“媽,還是你抱着穩當,我去弄紅糖水。”

紅糖之類的東西楊媽媽早就準備好的,楊邊疆跑去沖了一茶缸熱騰騰的紅糖水送到裏屋,醫生還不許他進去,醫生自己起身接進去了。

楊邊疆趁着一掀門簾的工夫看進去,他媳婦躺在床上蓋着被子睡覺呢,他放心地轉身去看閨女。又研究了半天,把一張肉團團的小臉研究了個仔細,還是沒看出來長得随誰——那麽小小的一個小團子,眼睛還閉着,怎麽看出來随誰呀。他家閨女是不是太小了?這麽小一團,營養不足還是咋地,這小臉還沒有他半個巴掌大,楊邊疆趕緊問:

“多重啊?”

“六斤八兩。”楊媽媽說,“你看,這小臉胖嘟嘟的。”

“六斤八兩。”楊邊疆稍稍放心,喜滋滋嘀咕一句:“那也不輕呀,比師哥家的小兒子重了六兩呢。”

裏屋産房,女醫生給馮荞喝了半茶缸紅糖水,一邊跟她閑聊起來。

“你男人不錯。嗯,你那個婆婆也不錯,生了孫女挺高興的。生孩子的我不知接生了多少個,重男輕女多得是,有那種婆婆聽說生了孫女,當場就撂臉嫌棄。前幾天就有一家子,二胎又生了個閨女,男人當場就指着媳婦破口大罵,你說那還叫人嗎。”

馮荞喝了半茶缸紅糖水,覺得好像恢複了一點體力,聽着女醫生的話便舒心地笑笑,躺下繼續睡了。

馮荞沉沉睡了一覺,半睡半醒中似乎有人抱起她,她迷迷糊糊睜眼看了一下,熟悉的懷抱和氣息,便又閉上眼睡了,平板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再醒來時已經到家了,這樣大冷的天,趕緊又被抱進屋裏塞進被窩。

楊邊疆給屋裏生了帶煙道的憋氣爐子,取暖、燒熱水、烤尿布,一爐多用,烘得屋裏暖暖和和的,按照楊媽媽的吩咐,月子裏要遵守的規矩可真多,屋門也不敢放太開,偶爾通通氣罷了。

馮荞開啓了坐月子模式,新生的小肉團也從此開啓了她招人羨慕讓人嫉恨的幸福開挂人生。

楊媽媽自覺攬下了伺候産婦照顧嬰兒的差事,楊邊疆安頓好媳婦和小寶寶,便帶上喜蛋和紅糖趕去二伯家報喜。他在二伯家門口放了一大挂鞭炮,進屋後剝了喜蛋給家裏每個人沖了一碗紅糖雞蛋茶,跟二伯一家彙報:馮荞給我生了個大閨女,六斤八兩。

“六斤八兩?”二伯娘一拍手,“哎呦,大喜事,這閨女有福氣。”

二伯娘這邊就立刻拎起早已準備好的九十九個雞蛋和四包紅糖,還有咕咕叫的老母雞,帶着大堂嫂和小胭趕緊去看望。

楊邊疆從二伯家出來,騎車又跑到十幾裏外的師父家,跟受傷剛出院的師父報喜。

“師父,我今夜生了個大閨女。”

“閨女?”師父坐在院子裏的躺椅上,手裏端着楊邊疆給他沖的紅糖雞蛋茶,擡頭看看冬日難得的暖陽,慈祥地笑着說:“是個有福氣的丫頭。”

馮荞這邊,睡了一覺,剛吃了楊媽媽給她做的紅糖荷包蛋,二伯娘帶着大堂嫂和小胭就來到了。二伯娘天生的大嗓門,這會子一進屋也小聲小氣了,怕吵着剛出生的小寶寶。

看看馮荞狀态還挺好的,二伯娘放了心,掀開被窩看看小寶寶,從醫院一路抱回家,直到現在,都還在香噴噴地只管睡,二伯娘抱起來人家都沒個反應,這個娃娃還真大氣。

馮荞還沒下奶,期間楊媽媽給小寶寶喂了一遍溫水,小嘴蠕動着喝完,就繼續睡了。

這之後便陸續有人來看望,左鄰右舍,本家近房,出于禮節或者出于關心都過來坐坐,楊邊疆和楊媽媽便把人請到外屋坐坐,都是生人,新生的小寶寶那麽嬌嫩,肯定是不能輕易給誰看的,來人知道分寸也就不會硬要看,除非來了二伯娘那樣的至親,才有幸扒開被窩見一次面。

夠大牌。

真心高興的人,可能會對楊媽媽道一聲恭喜,楊媽媽便也高興地說同喜同喜,碰上那種沒眼色的人,自以為體貼地對楊媽媽說:“生個孫女也挺好的。”

楊媽媽笑着接一句:“那可是好,高興,滿意了。你說我家就缺個孫女呢,這下子都齊全了,該是我的福氣。”

要說那年代的農村,重男輕女是大環境,可就像師父說的那樣,生在這個家裏,這孩子偏偏最是個有福氣的。

第三天,大嫂拿着一包紅糖,領着二兒子大蔥來了。一進馮荞家的小院便一愣,只見院裏新拉起好幾條晾衣繩,上面挂滿了長條的白色棉紗布,一條一條,整整齊齊,像擺什麽陣法似的。

“弄這些紗布幹啥呢?”大嫂一臉疑惑,“老二這是要幹啥呀。”

楊邊疆從屋裏出來,随手掩好門,笑笑對大嫂說:“這是我閨女的尿布。”

“尿布?”大嫂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着,“你拿這個好好的新布當尿布?”

“這不是沒有舊的嗎。”楊邊疆理所當然,“家裏也沒那麽多舊衣裳做尿布,我去轉了一圈,發現就這個棉紗布好用,挺軟和也不貴,我就多扯了幾丈,都給它裁成三尺一塊的,挺好用。”

真的好用,三尺一塊折疊幾層,吸水柔軟還不貴,容易清洗,洗了晾幹也快,楊媽媽最初撕的那幾塊舊衣裳的尿布,摸起來硬還不吸水,早就讓小兩口丢一邊去了。

大嫂瞪大眼睛看了一圈,都是新布呀,雖說是棉紗布,一般人家買來做衣裳裏子,做棉被裏子,夏天也有給老人小孩做過夏的小褂,他們買這麽多當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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