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兵娃

兵娃

雖說沙海之中，鸱枭行蹤難覓，但畢竟存續已久，當地人對其習性也多少有些了解。

“鸱枭從風沙裏出現？”燕鴻問。

“将軍，這沙漠裏哪哪都是風沙啦。”領路的是個年輕的士兵，剛滿十三，衆人都叫她小趙，她說話有口癖，聽起來挺俏皮的，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還是個小話痨。

燕鴻見她的年齡尚淺，心道，這孩子應該還沒上過正式的戰場。

畢竟新朝正式建立前不久，西北的戰事就已經基本停歇了。

小趙抱着一把比她還高的長槍，指着遠處天空的烏雲：“要找風暴啦，或者龍吸水咧。鸱枭一般都在風暴眼裏頭找吃的。将軍去過內海嗎，內海裏的大魚也是這麽吃小魚的啦。按照我們之前追蹤的那群鸱枭的習性，它們一會兒應該就在前邊那團風暴裏覓食。”

燕鴻怔愣片刻：“沒去過。”

小趙忽然笑出聲來：“不是真的問您呢。”

二人往烏雲處行進，走到半路時，小趙忽然抖擻了幾下，像是終于忍耐不住般忽然問：“将軍是從耀京回來的？”

這不是秘密，燕鴻點點頭：“是。”

小趙兩眼放光：“這麽說您瞧着左校尉大人了？”

左校尉，哪個左校尉？

燕鴻本想這麽回她，但又覺得這回答實在像是在賣傻。

燕鴻嘆口氣，說：“瞧見了。”

小趙說話跟連珠炮似的：“她看起來身體如何？可還康健？她的舊傷好些了嗎？”

“……挺好的，身上看不出來有傷。”燕鴻反問道，“你之前在左南椒手下做事？”

不應當啊，她該是有段日子沒領兵了。

小趙的臉紅撲撲的，她有些不好意思說：“也不是，只是……我是左校尉從軍營裏撿回來的孩子。”

她忽然有些忸怩，不複方才的大方。燕鴻倏地反應過來——這小姑娘是兵娃。

兵娃，指的是那些在軍營裏出生的孩子。

軍營內閉塞，高壓之下，人很容易去尋求性/事來發洩，雖然軍令明令禁止男女将士內部交往，但這事禁是禁不全的。兵營內缺少防護手段，懷孕大多有意或無意流掉，即使生産，這些孩子也多會被抛棄在當時行軍的戰場附近。

畢竟再怎麽多見，在行軍途中養個小娃還是很顯眼，再加上行軍艱難，即使有人想偷摸養活，那點軍饷也再養不出一個娃來。

燕鴻還在新兵營裏的時候就聽說過這件事，那時他還困惑着，行軍艱難，孕期少說也有好幾個月，怎麽可能瞞過将領生産呢。

不過等他自個兒也是個老兵的時候就不困惑了，軍營內部雖也有競争，但這些一同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将士內部大都十分團結。

這樣的團結一方面是出于情誼，一方面也是因為有着共同的利益。

銷軍一事容易生亂也是這個道理，內部就是擰成一團的繩，你要從裏頭抽幾根出來就會破壞這個整體，當然會生亂。

不顯懷的時候打點好醫師，顯懷的時候打點好上司，等下官變成上司後，早已看慣了軍營裏這一狀況，自然明裏暗裏也會幫襯。

不過這件事也不是沒人提過要整頓，左南椒在西北那會兒就提過，提着提着就沒聲了，後來她自個兒帶兵，偶爾見着游蕩在戰場拾荒的兵娃，看得順眼就會帶回去，有的年齡大了，左南椒手下的人就會幫助他們入兵戶。

這事左南椒是行了特權的，她畢竟背靠左北喬……不過如今想來，這事言祝也該有參與。

就跟孤兒不受待見一樣，這些兵娃的成長過程中也會多少接受些異樣的眼色，這身份的确有些敏感，難怪這小趙一提到就有些忸怩。

燕鴻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道：“左校尉是個很好的人。”

小趙臉上的笑容這才回來：“是啦，左校尉是個頂好的人，知道她如今安好我就放心啦，大夥兒都很惦念她。”

再一擡頭，眼前已經出現了黃褐色的水漬，風暴就在前方。

燕鴻此次也只是來查探情況，他環視一圈，找到個極好的高地，可以将前方的狀況一覽無遺，此時若是打仗，這高地就是雙方都要争奪的瞭望點。

小趙在高地下給他望風，燕鴻就專心致志地觀察起這風暴來，此時風暴還未完全成型，沙海中偶有隐約黑影閃過，還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鸱枭。

但很快，底下的黃沙就開始流動起來，像輕拍海岸的浪一樣，從這些海浪中，一個個奇異的腦袋、一具具奇異的軀體逐漸顯現。

話說回來，覓食？

燕鴻沒太明白，這些鸱枭要在風暴中尋找什麽食物？

他的疑問很快得到解答，在風暴中出現的湧動的除了流沙與鸱枭，還有着什麽。

它們随着流沙的湧動一起擺動着，像黃色的帶子，因此很難被察覺——倘若不是有一只鸱枭從流沙中撈起了它們，燕鴻恐怕永遠也不會發現。

沙坑內雨水在飛濺，鸱枭有力的手栽進沙海當中，在這渾噩的天地之間，它咬斷了黃色的帶子，這是一條很長的帶子，甚至看不到它的尾端。被咬斷的一截像失去生命般不再動彈，它被鸱枭吞進肚子裏，但那地上斷口處的帶子又很快和另一處帶子相融合。

這些鸱枭顯然對這樣的情景司空見慣。

雲層徹底下沉，不知道什麽時候烏雲已經延伸到燕鴻所在的這處高地，燕鴻撕扯着臉上的傷口，不知道為什麽這樣進食的場景令他感到不安。

和他認知中的妖物完全不同。

……這樣的進食方式，又或者說這些黃色的奇異的帶子，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燕鴻眉頭緊皺，他想折路返回，但正當他想要叫上小趙離開的時候，空氣中忽然傳來十分清澈的哨音。

風暴中的鸱枭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緊接着忽然就整齊有序地鑽進了流沙裏。

就像是，練軍的時候，他拿着吹號去招呼那些埋頭吃飯的新兵蛋子一樣。

心緒不寧，但這樣的秩序無疑有人類參與其中，燕鴻可不認為妖物需要用哨子來呼喚指引同伴。

他收拾好心情，回身去叫小趙。

燕鴻沒走過去幾步就愣在原地，他在戰場上是那樣的機敏，但眼前的一幕卻令他失去分寸，一步都再也邁不出去。

年輕的士兵躺在岩柱旁，下半截身軀已經消失不見，周遭的血跡像是已經被沙海吸收，斷口處模糊的血肉、沒有閉上的雙眼。

還有，啃食着她殘餘上半身的、蠕動着的、黃色的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