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32章

◎不似人間客◎

徐徐的夜風中, 燈燭晃耀,沈雲西遮了一下眼,眸子略略睜大了些, 呀了聲:“你怎麽在這裏呢?”

衛邵含笑道:“回府的時候,路過合玉居,見裏面比尋常通明,想是夫人要回來, 便順路将夫人惦念的東西送來了。”他擡起手,現出寬擺衣袖下拎着的油紙包。

原是送點心過來的,沈雲西道謝着接過手。

衛邵稍一低頭看她,“收到喜歡的東西,夫人也不高興嗎?”

“我高興啊。”沈雲西不解地揚起脖頸,對上他無聲的注目, 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麽, 掌心貼了貼自己沒什麽表情變化的臉頰,恍然大悟。

她在末世習慣了情緒內收,心裏再有想法, 面上也很少顯現出來。

在那種災難地獄呆久了, 人很容易就麻木, 每天活着都不得了了,根本不需要過于明顯的嬉笑怒罵的做派, 她面部表達很正常地退化了, 即便到了這個世界,大多時候還是偏向于內斂的,高興了就笑的場景, 扳着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沈雲西頓了一下, 沖衛邵彎起眼眉抿起笑來, 指了指自己:“看,我高興。”

她又去牽他的手,像個渣男哄姑娘一樣哄道:“你今天晚上要是留下來,我們一起,我就更高興了,我還可以多多地笑給你看呢。”

對于她的這些直言直語,衛邵顯然習以為常了,溫聲回道:“院試在即,要日夜溫書,怕是不能留下。”

“又到院試的時間了?”本朝院試定在四月,現在已經是三月中下旬了,确實就在眼前了。

沈雲西拉着他坐在小榻上,想起他在院試考場被擡出來的必備節目,轉眸看他的臉色,“還是要顧念身體的。”

衛邵笑應好。

沈雲西想了想,雙手搭在他肩上,支過身去,在衛邵怔住的視線裏,唇落在他的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他的體溫偏低,面上也是微涼涼的,沈雲西抿了抿唇,又伸過手去,溫熱的手心合在他的臉上捂了捂,認真說道:“那考試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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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西做得很自然,完全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她上小學的時候,電視裏的偶像劇都這麽演的,女主角親一下,男主角就跟打了雞血一樣,幹啥都有勁兒。這叫做特別的鼓勵。

衛邵手指按在被親吻過的地方,那裏似乎燙得有點難受,他散了笑輕皺起眉,繃緊住了下颌,喉結滾動了一下,漆黑如夜的眸子鎖在那尚渾然無知的人身上,半晌才嗯了聲。

而沈雲西早已轉了注意力,哈欠連天去外頭叫荷珠備水,她要準備沐浴睡覺了。昨天聽戲沒睡好,她今天困得很。

被獨自留在屋裏的衛邵凝視她纖細的背影,喃喃道:“有點麻煩了。”

..

沈雲西洗漱完出來,衛邵已經走了,她收拾了會兒便也上床歇息了。

翌日去正院請安,沈雲西沒見到秦蘭月,倒是遇上了在廊庑下幫忙澆花的秦芙瑜。

秦芙瑜消瘦了許多,神色也是恹恹的,但是一瞥見沈雲西,她兩條眉毛立馬就豎起來了,一副又恨又怒的模樣。

沈雲西還沒說什麽,被她眼神攻擊意外波及到的五姑娘衛芩先生起不快,她也兩眼一瞪:“你那是什麽表情,看什麽看,還有沒有點兒做客的自覺性!到我家裏來,還擺派頭給我瞧呢。”

原二夫人從後頭走來,銀盤似的臉上笑盈盈的,“秦家二姑娘,你可別在意啊,我們家五妹就是快人快語。”

她說着,又突然哎喲一聲,自打了一下嘴巴,“看我,亂叫人,叫錯了叫錯了,不該稱你秦家二姑娘的,該叫沈姑娘才對。”

二夫人這話正戳痛了秦芙瑜的心窩子。

這一幕瞬間就讓沈雲西想起了初初回府時,衛信的接風宴上,猶記得當時衛五和原二夫人也是這麽一唱一和地損她來着。

但秦芙瑜這個從前在侍郎府窩裏橫,只會挑着蘇南風個小娃子生壞的,明顯沒有沈雲西埋汰人的本事,被這姑嫂二人搭着話一擠兌,根本說不出話來,啪地丢了水瓢,紅着眼就往屋裏跑走了。

沒多久綠芯就笑意勉強地出來,“夫人身上不适,今日請安免了。”

原二夫人在秦蘭月手裏受多了做兒媳婦的苦,這次從秦芙瑜身上出了口氣,深覺舒暢,哼着戲曲兒走了。

沈雲西也樂得清閑,回合玉居補覺去了。

正院裏秦芙瑜趴在桌幾上哭,聽得秦蘭月額頭青筋直跳,“行了,再哭也沒人來哄你,你有這個功夫不如去寫幾篇字,抄幾篇書!我忙着給你尋親事,覺都睡不好,你還無知妄作地來煩我。算了,你自己來看看,有沒有中意的!”

秦蘭月将一疊畫冊書文遞過去。秦芙瑜這才收住淚,伸手翻看了起來。

她邊看又邊不樂意地說:“怎麽都是遠地方的。”

秦蘭月抱着兒子哄了兩聲,扭過頭來:“你還想留在京裏?那破事兒都傳遍了,你指望誰和你說親!”

秦芙瑜咬了咬手指,不吭聲了。

..

歲夫人的忌辰在三月底,沈雲西對這位早逝的婆母并不了解,也不明白為什麽不去墳前祭拜,反而要往山上寺裏去,福花在府裏打聽了一轉,回來道:“說是歲夫人當年是火葬的,沒有屍體,沒做墳茔,只在山寺裏立了靈位。是以每年都要往寺裏拜祭的。”

沈雲西:“火葬?”她記得本朝并不流行火葬,時人深忌死無全屍。

福花道:“是,聽說是歲夫人自己的意思,國公爺雖不願意,但皇後娘娘親自吩咐人操持,他再有意見也不成了。”

沈雲西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看來正如衛芩所說,歲夫人和安國公之間的夫妻關系很不好,歲夫人選擇火葬,屍體都沒了,直接省了以後死同穴這一步了。

到了忌辰這日,沈雲西換上竹珍荷珠給她備好的素衣,發上也只留了三兩木簪,大夫人等也都是一樣簡素的打扮。又是城郊又是山上的,實在不方便,不可能一大家子所有人都去,此行安國公衛老夫人皆不在,只有大房二房夫婦以及他們三房和衛芩七個人。

今天的衛五姑娘終于褪去了焊死在她身上的華衣麗服,身上總算不那麽珠光燦燦的晃眼了。

沈雲西搭在衛邵的手上了馬車,進裏細看了片刻,才注意到他唇色比平日紅了許多。

沈雲西挨着他坐下,湊近了去,嗅了嗅。

近在咫尺,呼吸交纏,衛邵垂眉落眼,失笑:“夫人這是做什麽?可是我身上有異味不妥之處,害你不适了?”

沈雲西眉尖蹙了一下,“有血味兒,你吐血了?”鮮血對喪屍有致命吸引,以致于她對其特別的敏感在意。

她提議道:“身體不好的話,就別去了,留在府裏休息,我代你祭拜,歲夫……母親也不會見怪吧。”

“不行,今日得去,你得去見一個人。”

他不确定自己還能活多久,也許根本撐不到回宮的時候,今天是幹娘的忌辰,是母後能親自出宮的唯一機會,也是他帶她去見母後的唯一機會。

衛邵扣住她的臉,把她往肩上靠了靠,淡聲道:“路有些遠,睡一會兒吧。”

沈雲西有點驚訝:“你今天好主動。”果然是人不舒服,就會比較脆弱,也更好接近嗎?

衛邵笑搖了搖頭,氣息略有不穩,咳嗽了兩聲。

沈雲西幫他撫了撫胸膛:“順順氣,順順氣。”

衛邵越笑得厲害了,道:“今日,我們得親近些,越親近越好。”

沈雲西琢磨着他應該是想和她扮着夫妻恩愛,好叫地底下的歲夫人安心。點頭說好。

梁京城郊的山名叫雲蒼山,高聳入雲,漫山蒼翠,但一眼望過去,又有些微的不和諧之處,東面的林木,樹大根深夭喬千尺,是深濃的老綠,西面的相比起來就是青蔥蔥的,也不大高,明顯是新林。

“二十年前,這裏曾有隕星引動山火。”走在林間小道上,衛邵解釋道。

沈雲西挽着他的手,靜靜聽他說話。

衛芩落在最後面,看着前頭的大嫂二嫂三嫂、大哥二哥三哥,郁悶地跺了一下腳。

她就不該來,他們一對兒一對兒的說說笑笑,就落下她一個,真不是滋味兒。

不過,衛芩眼珠子往沈雲西和衛邵身上挪,怪道:“他們何時這樣好了?”

雲蒼山上的寺和山同名,叫雲蒼寺,乃千年古剎,論聲名香火不比京城內的相國寺差,雲蒼寺雖是在山上,但建得不深,打山腳拾級而上,走過百來階,再順青石小徑,穿過一片紅楓林,便能見得寺門了。

安國公府是每年這個點都有人要過來的,早有知客僧在門前等候。

沈雲西是頭一回往寺廟裏來,當她随着衛邵才入了山門時,她的動作出現了片刻的僵滞。

就在剛才,進入寺裏的那一瞬間,她的異能動了,和衛邵接觸了這麽久,她第一次觸發了衛邵的記憶片段。

那是他年少時候的記憶,很短,畫面裏是個仰望着枝頭玉蘭花的美人,一個真正的絕世美人,有畫難描其态,無花可比芳容,仙姿玉色,不似人間客。

沈雲西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拽緊了衛邵的手,腳下遲遲地沒有動。

衛邵輕聲問道:“怎麽了?”

沈雲西猶豫了須臾,還是問出了口:“母親……是不是很喜歡紫玉蘭?”

衛邵笑道:“是,世間萬種花色,母親獨愛玉蘭。”

沈雲西:“……”原來老皇帝的白月光是衛邵的娘。

她必須得替大美人婆婆說一句:呸,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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