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76章

蘇越沉思幾秒,打算冒險靠過去探一探情況,但他的身體卻有一些不受到控制,等他好不容易适應了這種怪異的靈魂狀态,可以掌控忽高忽低的視野時,暗鴉的傭兵已經開始撤離了。

蘇越試驗過,那些人看不見他,聽不見他說的話,也感應不到他的存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這裏是他的上一輩子閉眼死亡之後的世界。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去,也不知道會不會就此留下,他經歷過的嶄新人生難道只是雪山一夢?留下來的是不是記憶,卻是無比冰冷殘酷的現實嗎?

蘇越一時之間理不清頭緒,他迅速分析了一下當前的情況,做出了目前較優的選擇。他跟上了暗鴉成員們的腳步,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們,老鷹、孔雀、金雕、畫眉……原來當年是這些人在追殺他嗎?

他在漫長嚴酷的卧底生涯之中,小心翼翼地謹慎行事,沒有精力和意願去和傭兵們培養戰友情懷,從沒有真心參與到集體生活之中去,始終帶着一層厚厚的面具,透過殘忍無情的眼眸窺探着四周的人和事。

蘇越沒有幫過孔雀,沒有救過金雕,沒有和老鷹喝過酒,也沒有被畫眉拍下特殊愛好的小照片,他和這些人的交集有着既定的規劃,在一個被圈起來的範圍之中進行最大程度的利用。

他飄在了老鷹的身後,這名健壯的老兵斷了一只右手,斷口處被破壞得很厲害,短時間難以進行治療,日後也不一定可以完全治好,慶幸的是他還活着,而那天晚上的肖覃已經死了。

孔雀一張被精心保養,招花引蝶的漂亮臉蛋上也被劃出了幾道醜陋的刀疤,傷他的武器上面大概塗了特殊的藥物,導致傷口久久不能愈合,這是在一次咖啡館探查任務之中和帝國武裝部對抗的後果。

金雕已經成了半個機器人,壽命沒剩下多久了,他在暗鴉基地搬遷到油田的時候陷入了爆炸風波中,能剩下這麽點人樣已經是畫眉拼死救出的後果了,而當時的畫眉也因此被燒成了重傷。

至于高高壯壯,喜歡談心的杜鵑,他早已死在了那次前往奪取藥物原液的行動之中,這輩子未能再見到一面。

暗鴉之中還殘留着一些傭兵,或是陌生的,或是眼熟的,或是視而不見,或是點頭之交,蘇越跟着這幾個人來到了一處簡陋的小據點內,見到了不少在下輩子相談甚歡的人,也見不到了很多請他一起吃早餐的人。

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漂浮着,看着暗鴉傭兵在休息補充,互相療傷,制定計劃,唉聲嘆氣,他們就像是一群絕望的獵物,被封鎖在了密不透風的羅網之中,随着時間的流逝,被捕捉虐殺掉是遲早的事情。

幸好,上輩子他臨死前一手爆燃了武裝部辦公樓,拉胡魁下了黃泉,對帝國統治下的武裝力量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難道這次靈魂回歸,就是讓他有機會睜眼看看那片廢墟?檢查是否還有漏網之魚?蘇越不明白,他這樣只能眼睜睜看着的狀态,就算發現了什麽遺憾,那也只能深表歉意,下次一定,難不成還可以鬼氣纏身,把人拉入噩夢之中絞殺嗎?

他的思維一下子就放開了,越發覺得活在了一個玄幻的世界之中,蘇越認真地飄在每一名暗鴉傭兵的身後,耐心地連續好幾個晚上都挨個試探,結果證明他沒有入夢谏言的能力,只有一個無用的旁觀者視覺。

他确認留在這裏毫無用處後,開始計算從北星飛往天星要經過多久的時間,他要到武裝部那邊去看看,或許育才中心還有活口留下?何言、程雲、君太白……他們是死是活,是瘋是癫?

蘇越琢磨着他可以混入飛空艇上當一名逃票的透明人,這樣能極大程度的縮短靈魂飄動的行程。他飄得實在是太慢了,之前一手搭在老鷹的肩膀上借力順風,才能一路跟到了這個小據點裏來。

正當蘇越準備按照計劃行事,前往天星帝國武裝部一探究竟時,暗鴉的傭兵們突然情緒激動了起來,他們紛紛跑出了據點門口,驚喜萬分地迎來了暗鴉最重要的核心人物。

團長趙青,大名鼎鼎的傭兵烏鴉,竟是在武裝部遇襲,帝國一片混亂的時候,趁機掙脫了那生不如死的監牢,成功地活着逃了出來。

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幾名傷痕累累的暗鴉傭兵,他們本是兵分兩路,一路去伺機繼續營救團長,一路去全星域追捕那名卧底叛徒,沒想到之前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現在卻是一帆風順,馬到成功。

團長,救出來了。

卧底,慘死掉了。

可喜可賀,皆大歡喜。

趙青的身體狀态很不好,眼眸卻一如既往地鋒銳無雙。他瘸着一條腿,露在外面的肌膚上沒有一寸是完好的,臉上被人用小刀刻了幾個侮辱的文字,電擊項圈被燒紅後焊死在了脖頸上,邊緣處留着扭曲猙獰的痕跡,腰部和手腕腳腕上也有同樣的電擊項圈,這需要長時間的高級醫療手段才能取下治療。

暗鴉傭兵們眼含熱意歡迎了團長的回歸後,在對團長的身體進行了全面的檢查,确定沒有生命危險後,傭兵們才徹底放下了心來。

有了主心骨,就有了新希望,他們按耐住了起伏巨大的情緒開始彙報工作,老鷹低聲道:“團長,我們把那名卧底清理掉了,前前後後追了大半個星系,總算是不負衆望。”

孔雀沉默了幾秒,補充道:“他死在不遠處的一座雪山上,屍體還在上面,我們沒有搬運下來。”

金雕提了一句:“高山地區搬運屍體太麻煩了,我說不如燒了省事,但畫眉又怕團長不解恨,所以特意留了下來。”

蘇越飄在半空中,一眼不眨地看着這輩子的團長,他的視線一寸一寸地劃過趙青的身軀,似乎要從那混合着血與痛的傷痕之中,嗅到風雪欲來,極寒成冰的氣息,他暗暗嘆了口氣,原本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現在既然身死魂在,那不如五馬分屍?

不管趙青會怎麽做,将心比心,蘇越認為那必定是難消心頭之恨,大切八塊都不足以補償這些被擒關押的時間裏受到的屈辱和折磨。

他的卧底扮演太成功了,這輩子沒漏馬腳,下輩子也蒙混過關,也許他不該那樣用功學習技巧,也不該太過認真執行任務。有些人在一開始的時候,就不如早早死去為好,免得苦苦掙紮了一生,落得個反抗失敗,害人害己的下場。

趙青沒說什麽,他靜靜地聽完了傭兵的彙報,手裏夾着一支細長的煙,他娴熟地靠在唇邊深吸了一口,這是在重犯牢獄之中為了混入群體,掌握消息而學會的習慣。

趙青不喜歡煙味,他敏感的身體神經并不适應這種煙熏的刺激,會讓人感到十分的難受,只是不知為何,他此時很想抽上一根。

蘇越飄在一旁沒有靠近,眉心輕皺了一下,他看過趙青的身體報告,也見過周立言給團長使用水刑和煙刑,都能造成一種強烈的窒息感。

趙青抽完了一支煙後,又點燃了一支,他看了看外邊的天色,開口和老鷹沉聲道:“他死在哪裏了,帶我去看看。”

傭兵們很樂意給團長帶路,蘇越也不介意看他的身體被鞭屍,他們迎着落日夕陽重返故地,雪山依舊,死者尚存,淡橘色的雲朵暈染了整個天空,連皚皚白雪都被照得燦爛了幾分。

蘇越沒想到最後看見如此壯觀的美景,是站在自己的屍體之上,他自嘲地笑了下,側過身看向一旁的趙青。

用刀割?用劍捅?用槍打?用炮轟?還是懶得費力幹脆一把火燒成灰燼,拿去公廁裏面沖入臭烘烘的下水道中?

蘇越無言地等待着他最後的下場,趙青往前走了幾步,掃開上層的落雪,看清了閉上雙眼,永眠雪山的鹦鹉。

他久久地盯着那個人,一種冷厲又寂寥的氣息蔓延在身周,他陰沉的眉眼裏帶着濃重的悲哀,像是一抹化不開的萬年凍雪,帶着刻骨銘心的寒意。

最終,趙青用修長的手指彈了一下煙灰,略帶諷刺地說道:“在被鹦鹉背叛的前一個小時,我有所察覺,但還是選擇了相信一名卧底,沒有做出最狠的反擊預備。”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在場的傭兵聽清楚,他啞聲道:“是我自食苦果,連累了大家,我會給你們和死去的同伴一個交待,至于接不接受,你們随意就好。”

他沒有狡辯過錯,沒有混淆真假,沒有逃避責任,至于怎麽交待,趙青沒有明說,但從他決絕挺拔的背影之中,傭兵們都猜想到了幾分。

他們當即表明态度,誓死追随團長,并肩作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或者徐徐圖之,或者拼死硬抗,無論如何他們這輩子都和天星帝國對上了。

暗鴉穿梭在黑夜之中,竟要撕咬出一個黎明的裂口。

沒有人責怪趙青,也沒有人怒罵鹦鹉,過往的恩怨已不是多麽重要的事情,現在活着的人才需要珍惜和重視。

趙青說完後再也不看死去的鹦鹉,他轉過身正要離開,步伐卻不禁微微頓了一下。

蘇越飄在他的身後,他從未想過這輩子的趙青竟會這樣輕飄飄地放過了一名吃裏扒外的卧底,沒有憎惡,沒有仇恨,沒有唾棄,只是輕飄飄地幾句話,就讓他留了個體面的全屍。

他想伸出手去碰一碰團長,想要隔着空氣輕輕擁抱一下做最後的道別,只是他的靈魂停滞時間似乎已經到了,視野變得極不穩定,動作也漸漸失控。

趙青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他的手指夾着一支煙,在那難聞又冰冷的氣息之中,他背對着鹦鹉,輕聲說道:“當初約好一起來看雪,現在也算是實現了。”

好一座連綿雪山,好一片銀裝素裹,好一場痛心疾首。

趙青将煙咬在嘴裏正要吸一口,發現煙頭變得濡濕了一點,像是有什麽東西滴落在了上面。

是水嗎?趙青擡起頭來看了看,沒見到有下雨的跡象。他低頭掃了眼已經熄滅了的半只煙,鬼使神差地,他把這支香煙塞進了外衣兜裏,又掏出一整個煙盒扔給了老鷹。

老鷹有些詫異地問道:“團長?”

趙青淡聲道:“你都拿去,不知為何我突然不想抽了。”

老鷹不明所以,但是團長要戒煙也沒什麽問題。

趙青捏了捏兜裏最後的那半支煙,迎着地平線上的一縷餘晖,率領着身後的暗鴉傭兵們,邁步走入了開始風吹漫天的飛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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