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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霎時間, 空氣都安靜了下來。初夏的風帶着熱意一股腦湧進來,江昭意只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響個沒完沒了。

那些曾經的, 被她因某些不好回憶, 選擇性遺忘的東西,一點點揭開朦胧面紗,然後, 毫無保留地在許多年後的今天。

出現在了她眼前。

高三分班以後的那個夏天,江昭意和裴延關系比以前要近了一些,彼此之間也多有來往, 也是那時,她好像告訴了裴延自己的生日。

高三課程早在高二下學年結束, 自暑期補課開始,高三一班就已經開始學習高三下課程,每逢周六的補課多是自修為主。

江昭意在開學第一天被班主任侯翠萍點将做了班長, 也在這一年和裴延成了短暫的前後桌。

高三一班是平京一中理科重點班級之一, 自習課上鴉雀無聲,多是筆尖摩挲過卷面的沙沙聲, 偶有一兩句交談低語也是讨論學習。

江昭意偶爾擡眸環視教室, 維持班級紀律,目光轉回時, 落在身後裴延身上。

和班上同學不同, 裴延雙臂疊放在課桌上假寐,高高累疊的教材擋住他弧線流暢的臉龐, 太陽穿過透明玻璃窗照進來,少年身影被印畫在白色牆壁上, 慵懶又随意。

似察覺有人看自己,裴延喉結滾了滾,拉出一道鋒利弧度,眼皮略掀,直直對上江昭意的眼:“班長?”

無聲對視幾秒。

江昭意握住簽字筆的指尖緊了緊,迅速別開眼,壓低聲音提醒他:“裴同學,現在是自習課,不要睡覺。”

裴延伸個懶腰,懶散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望着她,唇角向上牽起弧度,壞笑道:“可是我困,班長要不通融一下,再讓我睡一會兒,嗯?”

江昭意咬緊唇:“不……”

“班長,通融一下嘛。”少年尾音上揚,勾得人心尖直顫。

“……”江昭意猶豫幾秒,決定裝作沒看見低頭做卷子,可注意力怎麽也沒法集中,滿腦子都是和他說話時的聲音重複。

倏地,面前出現一張小紙條。

江昭意垂眸,紙條上的筆跡潇灑不羁,意外的好看:【感謝班長大恩,中午請你吃飯。】

江昭意轉頭,正好對上裴延的眼,他臉枕在交疊手臂上,歪頭看着她,陽光揉碎在眸底,黑色眼瞳,清澈又明亮。

她眼睫顫了顫,揮筆在紙上寫:“不用,下節課不許再睡。”

然後把紙條推給裴延。

裴延低頭,紙條上的字跡娟秀漂亮,就像它的主人,幹淨漂亮。

他把紙條夾在物理書裏,目光又落在江昭意身上,她正專心做卷子,耳邊碎發落下,耳垂小巧精致,帶點漂亮的粉。

裴延用手肘拍了一下江昭意的肩,她轉頭茫然看他,黑白分明的水眸像藏了江南的水霧,清澈明亮。

“怎麽了?”軟軟的聲音。

裴延挑了下眉,真他媽甜。

江昭意眨眼:“裴同學?”

“班長——”裴延手撐在她課桌累疊的教材上,長眸清晰落下她的倒影,“給個機會呗。”

“什…什麽機會?”江昭意握緊了筆,心跳如鼓。

下課鈴聲響起,原本安靜的教室瞬間沸騰起來,三五吆喝去洗手間的,或是手拉手去小賣部打牙祭的,數不勝數。

裴延湊近,鼻息撲灑在她露出一截的脖頸肌膚上,江昭意藏在碎發下的耳根紅了個透。她聽見他拖長尾音說:“給個促進咱們感情的機會——”

“……”

啪嗒。

江昭意手中筆落在地上。

窗外的蟬鳴聲,教室走廊上的打鬧嬉笑聲,連同風都在這一刻靜止。

江昭意深呼吸,壓下心頭那抹悸動,努力用平常聲音說:“裴同學,別開這種玩笑。”

因為我會胡思亂想。

裴延眸光微閃,身體坐直,看着江昭意笑道:“江同學,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江昭意心一緊,短暫的喜悅後,伴随而來的是無盡的失望。

他總是輕輕松松牽動她的情緒波動,在這場無人知道的暗戀戰場上,他一句話就能叫她潰敗成軍。

裴延身子微仰,手臂放在腦後,語調散漫:“我是說給個增加咱們同桌感情的機會,還是說……”

“抱歉,我先去交作業了。”江昭意打斷他話起身,抱着桌上的英語卷子走出教室。

教室裏,裴延看着那抹纖瘦背影出神,無論何時,少女總是人群裏最耀眼的存在。

裴延始終記得和她初見的那天,那天春風吹起寺廟幡動,他在佛前動了春心。

明知兩人非同一世界的人,可依然無法控制對她的喜歡,深陷名為暗戀的沼澤無法自拔。

畢竟少年人心思太單純,總以為時間能将愛意消散,殊不知,她偶然瞥過的一眼,足以讓他心動好多年。

/

周六下午最後一堂課鈴聲響起,化學老師又拖了幾分鐘堂才下課,早已坐不住的學生如同破籠而出的鳥兒,一個個快速收拾書包沖出教室。

今天輪到江昭意這一列小組做值日,她負責擦拭靠近走廊的玻璃窗。

江昭意去洗手間打了盆水回來,浸濕抹布,先将玻璃窗下方擦拭幹淨,仰頭望着還有她半個人那麽高的窗子,再次嘆息自己将将一米六的身高還是太矮了。

這扇玻璃窗下坐的人是馮蕊,身為衛生委員的她,在等同學做完值日後檢查再離開。

江昭意叫她:“馮蕊,我踩一下你桌子擦玻璃,可以嗎?”

馮蕊聞聲看過來,點頭:“可以。”

“謝謝。”江昭意微笑,“用完會幫你擦拭幹淨。”

江昭意把馮蕊課桌上的書小心挪開,又回到自己座位撕了一張草稿紙鋪上,等做完這一切,她扶着椅背小心翼翼爬上課桌擦拭玻璃。

江昭意舉動落在馮蕊眼底,她彎了唇,出聲提醒江昭意:“江昭意,你小心點,別摔下來了。”

“好。”江昭意回頭應了一聲。

江昭意白色帆布鞋小心随着動作挪動,鞋跟往後退了兩步,踢倒放在桌上的水盆,白色泡沫在紅木課桌上漾開,江昭意腳下一打滑,身子直接向後倒去。

水盆落地的聲音立刻引起教室內衆人注意,馮蕊看着要摔倒的江昭意,吓得臉色蒼白,要跑上前去接住她。

“江昭意——!”

江昭意以為自己會和大地母親來個親密接觸,哪想纖腰間出現一只肌肉線條流暢的手臂,下秒,她穩穩落在手臂主人的懷裏。

馮蕊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見裴延把江昭意抱在懷裏後,懸在嗓子眼的心也跟着落了下來,拍了拍胸口,輕喘着氣:“江昭意,你…吓死我了。”

江昭意耳側是少年胸腔強有力的心跳聲,伴随稍帶調侃的笑聲,透着點兒漫不經心:“班長,還不起來啊?”

她臉頰燒紅,心率加速,說話聲也變得磕磕絆絆:“你…你……放我下來……”

“你慢點兒。”裴延小心翼翼把她放下,嘴上還不忘調笑江昭意,“班長,下回摔下來前,記得提前給我打個招呼。”

江昭意還有點兒心不在焉,順着他話問了句:“為什麽?”

裴延吊兒郎當地笑:“得讓我提前準備一下。”

“……”

江昭意回過神,看見裴延穿着白色球衣,黑發濕漉漉貼在他硬挺眉骨,汗水成珠順着利落下颚線往下掉,喉結弧度鋒利。

她一低頭,發現桌角旁躺着一只沾了灰塵的籃球,再聯想裴延汗流浃背的模樣,這人應該才從球場上回來。

裴延彎腰撿起打翻的水盆和抹布,看向江昭意:“人長得矮,就去一邊站着,別做這些危險的事。”

“……”行吧。

江昭意默默走到一邊。

裴延個子生得很高,江昭意目測他身高大約有一米八左右,他此時接着自己剛才動作繼續擦拭窗戶。

窗外夕陽照進來,落在少年身上,像是鍍上了一層光。

江昭意虛眯了下眸,看着站在逆光站在夕陽下的少年,他側顏籠在光影交接處,半明半暗,她忽然心跳加速。

/

打掃完衛生,江昭意被班主任侯翠萍叫到辦公室,是因為半個月後的市裏八一建軍節晚會。

原本進入學校出席市裏八一建軍節表演的機會落不到已經進入高三的江昭意頭上,可學校領導要求江昭意參加,也沒有辦法,侯翠萍在和校領導幾經周旋後,決定詢問江昭意意見,再決定讓不讓她參加這次晚會。

侯翠萍把事情原委都給江昭意說了一遍,害怕她因面子薄不好拒絕,還和她說:“晚會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不用急着給我回複,在不耽誤你學習進度的前提下,再考慮要不要參加。”

高中兩年時間,江昭意因為拉大提琴,代表學校參加大大小小的晚會表演無數次,也為一中拿回不少榮譽獎項。

江昭意點頭:“我知道了侯老師,下周一我給你回複,可以嗎?”

侯翠萍:“好。”

高三開學的摸底考試成績已經下來了,江昭意看了一眼亮着電腦上年級排名表。

裴延成績很好,年級排名第一,而她在年級前一百浮動,期末考成績下來,意味着班級上的座位又要變化了。

而她和裴延的前後桌生活也要就此結束了。

隔壁班老師蔣婵娟拿着保溫杯進來,路過桌前瞄了一眼排名表,啧了一聲:“我說侯老師,你們班這裴延成績挺好,但該管還是要管。”

江昭意聽得難受,在有些老師眼裏,成績好壞就是評判一個學生的标準,從來沒有人看見他放浪形骸皮囊下的赤子之心。

她手放在身側緊握成拳,貝齒咬緊了唇,忍不住輕聲反駁蔣婵娟的話:“老師,不是這樣的。”

“……”蔣婵娟話被打斷,眉頭擰緊了看向江昭意。少女唇紅齒白,齊劉海下的烏瞳清澈明亮,乖巧到了極致,典型的好學生。

而就是這樣的好學生,卻為一個壞到極致的學生反駁老師。

蔣婵娟教書幾十年還沒受過這氣,對江昭意說話的語氣也不好,陰陽怪氣的:“你怎麽幫着裴延說話,別不是你倆私下有什麽超過同學之外的關系?”

江昭意貝齒咬唇,眼睛也跟着紅了一圈:“我…我……”

蔣婵娟覺得自己猜對了,更加肆無忌憚:“別真讓老師說對了?江昭意,我說你這麽一個好學生,怎麽能和一個壞學生來往?”

她話鋒一轉,對準侯翠萍:“侯老師,您該管管。裴延這人可是有早戀前科的,別叫他禍害了江昭意,這姑娘可是我們學校重點培養的好苗子,要被裴延——”

“老師。”江昭意再次出聲,背脊挺直,略紅的眼直直對上蔣婵娟吃人目光,語氣不卑不亢:“很抱歉打斷您的話,您教書育人幾十年,應該明白學習成績好壞不能評判一個學生品格,而且裴延也沒有您說得那麽糟。”

“你——”

蔣婵娟看着眼前女生,她小臉略顯蒼白,聲音細軟,卻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都有理有據,讓她沒話反駁。

蔣婵娟看向沉默的侯翠萍,語氣不好:“侯老師,你就是這麽教學生的嗎?不敬師長,男女同學關系不純,我看江昭意就是被裴延帶壞了,必須讓他倆分開!”

侯翠萍帶了江昭意兩年,這姑娘的性格溫軟乖巧,平日最是懂事,頂撞師長更是從沒有的事,今日卻是一反常态。

不過蔣婵娟這麽針對裴延是因為前不久被打的那個男生是她兒子,那男生挨打原因學校一衆老師都知道,裴延頭上那個處分也是背了口黑鍋。

“蔣老師,您家住太平洋嗎?”裴延已經換上了校服,風卷起藏青色校服一角,隐約可見線條完美的人魚線。

蔣婵娟臉色更不好看,吵鬧着要侯翠萍給個說法:“侯老師,這就是您們班的好學生,一個個眼裏還有沒有老師了?還有沒有校紀校規了?”

侯翠萍語調很平靜:“蔣老師,您先別生氣,這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最好是這樣。”蔣婵娟冷哼了一聲。

侯翠萍對江昭意招了招手,又叫了裴延過來,“你們和蔣老師道個歉,她教書這麽多年了,思想雖然頑固,但也是為你們好。”

侯翠萍話看似在教育江昭意兩人,實打實是在護短。

蔣婵娟又不是傻子,氣得滿臉通紅:“行行行——你們就等着我把這事兒告訴校長,讓他來看看究竟誰對誰錯。”

蔣婵娟氣得轉身離去,裴延看着她把八厘米高跟鞋踩得噠噠作響,挑了下眉,語氣嚣張到了極致:“老師,您慢點兒走,別摔壞了您那把老骨頭。”

“裴延,你收斂點兒。”侯翠萍眼神警告。

裴延輕扯了下唇角,沒再說話,只是一雙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江昭意,捎帶了點兒促狹笑意。

江昭意被他看得如芒在背,不好意思低頭,白嫩指尖揉搓着校服衣擺。過了一會兒,她擡眸看着侯翠萍:“侯老師,不好意思,今天給您添麻煩了。”

侯翠萍對于蔣婵娟刻板的老舊教育思想很是不贊同,但學生面前,侯翠萍還是要維護蔣婵娟作為老師的尊嚴,先教育了江昭意和裴延一番,讓兩人在這次收假後交一份一千字檢讨書來,看窗外天色已暗,催促兩人早點回家。

從辦公室出來,江昭意有些心不在焉。

“班長。”裴延拍了下她腦袋,動作很輕,“像你這樣的好學生,沒寫過檢讨吧。”

江昭意搖頭,她讀書十幾年來,沒寫過檢讨,今天卻開了個先河。

裴延俯身看着她,雙眼皮拉出一道很深的褶皺,說出口的話輕佻又撩人:“要不你親我一下,我幫你寫?”

“……”江昭意臉頰紅了起來,立刻拉開兩人距離,磕磕絆絆開口,“裴…裴同學,別亂開玩笑。”

說完這話,江昭意快速跑開。

裴延單手插兜站在原地,走廊上人來人往,女孩背影如兔子一樣飛快消失不見。

周三的晚自習,因為沒有老師來教室,玩得好的同學互換了座位。馮蕊有幾道數學題不會,跑來找江昭意一起讨論。

寫完一張卷子後,江昭意想起下周是馮蕊生日,但不确定是幾號,問她:“馮蕊,你生日是幾號來着?”

“七月二十七號。”

江昭意點點頭,要繼續低頭做卷子,忽然馬尾被人從後輕輕地拽了一下,她扭頭看過去,裴延撐着臉,一雙漆黑的眸直勾勾看着她:

“班長,你生日多久?”

不知道是那天太陽太曬,還是裴延笑得太好看,江昭意臉紅得異常厲害,她下意識開口,嗓音輕軟:“農歷四月初五。”

/

暑假的某一天,江昭意寫完作業,打算去琴行練琴,正要收拾出門,馮蕊打來一通電話問:“江昭意,你下午忙嗎?”

“不忙。”江昭意回道。

馮蕊在電話那邊說道:“既然你不忙,那就一起出來玩。”

“去哪玩?”

“我把地址發給你,你打車過來,到樓下了就給我發消息。”

馮蕊發來的地址是學校附近新開的一家會所,還特別叮囑她:【你記得穿好看點哦,除了我們班那幾個男生在,裴延他們也會來。】

江昭意聽聞裴延也在,心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從上次八一晚會後,裴延帶領樂隊去參加比賽,他們已經有半個月沒見過了,關系也随着換座位的原因越來越淡。

這段時間,江昭意盼望在某天不經意擡眸,再看見那個慵懶靠牆坐着的男生。

江昭意回了個好,放下手機開始挑衣服。

江舒慧前不久叫助理給她送來了一堆衣服裙子,美其名曰補償今年沒來得及給江昭意過生日。

江昭意在衆多衣服裏選了一條薄荷綠連衣裙,泡泡袖設計,裙擺長達膝蓋下方,恰好露出一雙筆直白皙的小腿,腳上是雙白色帆布鞋,配上白色花邊棉襪,青春又俏皮。

江昭意本來就是鵝蛋臉,五官清麗,杏眼明亮,唇角酒窩淺淺,看起來清甜又俏麗。

江昭意紮了個丸子頭,露出飽滿額頭,額前碎發落下,眉眼清麗又好看。她背上白色小背包,跟管家說自己和朋友出去玩的消息,坐上車前往會所。

車子在會所樓下停靠,江昭意正要給馮蕊發消息說自己到了,發頂被人很輕地拍了一下,男生低沉好聽的聲音在江昭意耳邊響起:“總算來了。”

聽見這個熟悉聲音,江昭意心跳漏了一拍。

江昭意擡頭,裴延單手插兜站在自己面前,他穿了件白色T恤,黑色運動褲,頭戴同色系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在深邃眉眼壓出一道暗影。

江昭意沒想到裴延會下樓來接她,一時愣住未言。

裴延很輕地笑了下,眼神戲谑:“就半個月沒見,班長不認識我了?”

“沒…沒有,”江昭意緊張地開口解釋道,“我…我只是……”

江昭意一緊張就不知道該說什麽,特別是面對裴延時,她就更不知道從何說起。

裴延看着低頭臉紅的小姑娘,輕拍了下她腦袋,語氣閑散:“行了,上去吧,大家等你很久了。”

江昭意乖巧颔首,跟在裴延身後走進會所,乘坐電梯抵達包廂所在樓層。

電梯門打開,立刻有服務員微笑迎了上來,詢問他們是否有預定,裴延淡聲回了個是,領着江昭意穿過鋪滿昂貴手工地毯的走廊,停在4201包廂門口。

一路走來,江昭意瞥過身邊行人,他們穿着不菲,談吐有禮,是她從未接觸過的階層,而對于身邊的裴延來說,這只是他日常生活的環境。

裴延推開金色雕花大門,門後宋行之正在唱“死了都要愛”,歌聲驚天地泣鬼神,江昭意下意識捂住耳朵,擡頭看向包廂。

包廂燈光很亮,除了她認識的陸政嶼幾人也在,還有幾個她從未見過面的人。

其中一個男生長相毫不遜色于裴延等人,周身氣場和裴延很像,卻又比裴延更離經叛道一點兒。

江昭意跟在裴延身後走進去,看清了男生長相,利落圓寸,單眼皮,鼻梁挺拔,眉眼深邃又漆黑。

男生正聽着懷裏女生和自己撒嬌,眼皮懶散半垂,指尖猩紅明明滅滅,笑得漫不經心,看起來并沒把女生放在眼裏。

“梁聽野,把你煙掐了。”裴延摘下鴨舌帽,朝梁聽野砸去。

梁聽野利落接住鴨舌帽,在修長指尖轉了一圈,又朝裴延丢了過來,微揚下巴問道:“你轉性了?”

“這有未成年,別帶壞小朋友。”裴延接住鴨舌帽,丢在水晶茶幾上,看梁聽野的眼神帶着警告。

梁聽野看一眼乖巧站在裴延身旁的江昭意,懶散靠着沙發靠背,指尖把玩着懷裏女孩的頭發,女生嬌羞低下頭推搡他,梁聽野笑得更壞。

下秒,梁聽野眼神和裴延對上,俯身掐滅煙,看着他說:“成,給兄弟一個面子。”

從洗手間回來的馮蕊拉着江昭意和大家介紹,她長相乖巧,聲音又軟,一看就是那種學習成績好的乖乖女,瞬間贏得在場衆人好感。

江昭意在馮蕊身邊坐下,馮蕊給她倒了一杯橙汁,江昭意道謝接過,雙手捧着方口玻璃杯,小抿了一口,橙汁的甜意在唇齒蔓延開,讓她笑得露出兩個酒窩。

裴延在和梁聽野、陸政嶼聊天,餘光不經意一瞥,眼神落在江昭意臉上,小姑娘捧着手裏橙汁,喝得正開心。

真是越看越可愛。

梁聽野察覺裴延視線,開了一瓶酒遞過去,壓低聲音調侃:“喲,看上了?”

“關你屁事。”裴延斜他一眼,接過酒,仰頭喝了一口,喉結随着吞咽動作上下滾動,有酒漬順着利落下颚線淌落,滴在白色T恤上。

陸政嶼拿過煙盒,抽了支煙含在嘴裏,礙于女生在場,沒點燃,含糊不清地接話:“你見過他和哪個姑娘走這麽近嗎?”

“延哥,牛逼。”梁聽野笑了聲,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壞勁兒,似想到什麽,開口:“真喜歡上了?”

裴延靠着沙發靠背,兩條長腿大喇喇敞開,坐姿散漫又随意,他握着酒瓶的手指尖輕敲瓶身,迎上梁聽野目光,輕嗯了一聲。

梁聽野舉起酒瓶和裴延碰杯,瓶身相碰發出清脆輕響,裴延仰頭喝完一瓶酒,看着梁聽野說:“少來”

馮蕊閑得無聊,拉上大家一起玩骰盅游戲。

江昭意從未玩過,安靜坐在一旁聽馮蕊為她講解游戲規則:“這游戲很簡單,玩骰子,三數起喊,上不封頂,一可以代替任何數,輸者罰酒,或者在真心話大冒險中,任選其一作為懲罰。”

江昭意學習能力強,很快就上手,前兩局都完美贏過對手,而第三局,她的對手是裴延。

裴延修長指節扣住骰盅,漆黑眼睛盯着江昭意,語氣閑散:“江同學,想好輸了選什麽懲罰了嗎?”

江昭意幹淨指尖緊張地揉搓在一起,小聲開口:“我不一定會輸。”

“那來吧。”裴延懶散地笑了下,漫不經心搖起骰盅,骰子叮當碰撞的聲響在包廂響起。

比起裴延從始至終的游刃有餘,江昭意就顯得局促了些,她雙手握住骰盅輕搖幾下,打開骰盅,看了眼骰子點數,看着裴延說:“三個二。”

“四個二。”裴延看一眼骰子點數,低沉嗓音開口。

玩骰盅游戲比的就是心理素質,江昭意本來對上裴延就緊張,眼瞧男生自始至終都一副随性散漫的表情,她就更緊張了,聲音也變得磕磕絆絆:“四…四個…三。”

“五個三,”裴延端起酒瓶喝了一口,瞭起眼皮看着江昭意,笑:“要開嗎?”

江昭意深呼吸,點頭:“開。”

她先打開自己的骰盅,裏面有兩個三,三個一,一個二,恰好是五個三點。衆人把視線投向裴延,等他開骰盅,定這一局游戲的勝負。

裴延卻沒開,指節按緊骰盅,淡聲開口:“我輸了。”

沒給衆人反應機會,裴延端起手旁酒杯,直接喝完一整杯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扔,說:“繼續。”

坐在裴延身邊的梁聽野看見了他的骰盅點數,是六個三點,這局游戲,輸家應該是江昭意。

酒過三巡,包廂氣氛高漲,眼瞧桌上酒水已空,宋行之撥通內線叫服務員送五箱科羅娜上來,裴延忽然開口:“再送五瓶熱唯怡。”

“阿延,你要喝豆奶?”宋行之一臉驚悚。

裴延懶得搭理他,搶過呼叫機,和服務員說了要送來的食物酒水,長腿一邁,坐到梁聽野身邊,和他讨論今年世界杯比賽盛況。

很快,他們叫的酒水零食被服務員送進來,跟随服務員進來的還有江枝意,在座人都認識她,歡快地打了聲招呼,擠眉弄眼地笑:“江枝意,你怎麽來了?是因為某個人嗎?”

“你他媽直接說是因為裴延得了。”有人接話,調笑道。

江枝意被衆人調侃,白皙臉頰浮上紅暈,語氣嬌羞:“你們別亂說,我只是聽人說你們在這裏聚會,剛好在附近,所以想過來和你們一起玩。”

“是嗎?”衆人拖長聲調,明顯不信這話。

江枝意沒再搭話,只是臉上紅暈更甚,徑直走到裴延面前,眼神期盼地看着他:“阿延,我能坐你身邊嗎?”

衆人八卦眼神落在兩人身上,江昭意也跟着看過去,裴延懶散窩在沙發上,骨節分明的手指握着一瓶才開不久的科羅娜,聞言瞭起眼皮看向江枝意:“随你。”

這一瞬間,江昭意感覺自己喉嚨像被一只無形大掌扼住,她喘不過來氣,而下一秒,江昭意餘光瞥見裴延從位置上起身,與江枝意擦身而過,撂下一句話:“位置讓給你,随便坐。”

江枝意臉上笑意僵住,很快恢複如常,微笑謝過裴延讓座,坐下後和身邊女生講話,只是目光一直緊追裴延。

宋行之把一箱科羅娜全部打開,一一遞給衆人,在遞給江昭意時,還不忘調笑她:“江同學,你第一次和我們出來玩,今天可要不醉不歸。”

江昭意不會喝酒,想要拒絕宋行之,又不知道怎麽拒絕,一時沉默未言。

裴延不知道何時來到江昭意身邊坐下,把宋行之放她面前的那瓶科羅娜丢開,放了一瓶熱唯怡在江昭意面前,橫尤文成一眼:“要喝自己喝,少來帶壞小朋友。”

“我也未成年啊。”宋行之嚷嚷。

裴延睨他:“那你別喝。”

宋行之舉手投降,抱着自己的啤酒坐到一邊找馮蕊玩。

江昭意拿起那瓶熱唯怡,咬住吸管喝了一口,輕聲和裴延說:“謝…謝謝。”

“請你喝豆奶,下樓來接你,只有一句謝謝?”裴延側眸看着江昭意,眼底噙着戲谑的笑意。

江昭意想了會兒,從白色小背包裏掏出一顆橘子糖遞給裴延:“那我請你吃糖?”

裴延低眸,一顆橘子糖靜靜躺在江昭意白皙掌心,他舌尖抵住槽牙,輕笑了聲:“一顆糖就把我打發了?”

江昭意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指尖微蜷,想要收回手,裴延卻拿過了她手心那顆橘子糖,低頭撕開包裝紙,側顏線條輪廓分明。

裴延舌尖抵住酸甜的話梅糖,看向江昭意幹淨分明的杏眼,開口:“糖是利息,先欠着,下次還。”

江昭意低頭,用碎發遮住紅透了耳垂,細聲細氣地應道:“好。”

裴延瞥見小姑娘紅透的耳尖,挑眉笑了一下,沒再逗她,側身和身邊朋友講話。

江昭意坐在他身邊,能聞見男生身上傳來的清冽氣息,以極強姿态侵占她所有感官。江昭意手捧着那瓶熱唯怡,熱意從指腹蔓延開,心情從陰轉晴,變得晴空萬裏。

裴延正和朋友聊天,手機亮了起來,他看了眼手機,丢下手裏酒杯,越過衆人,徑直走到江枝意面前,垂眸看她:“你,跟我出來。”

“阿延,有什麽事嗎?”江枝意溫聲問道。

裴延沒答,雙手插兜轉身離開包廂,背影被包廂暗光拉長,落在江昭意眸底,她垂睫,掩去眼底失落。

衆人起哄道:“江枝意,還不快點跟着出去,說不定…喲——快跟着出去啊!”

江枝意在衆人調侃聲中紅了臉,起身追着裴延離開包廂。

衆人紛紛猜測裴延把江枝意單獨叫出去做什麽,宋行之喝高了,接話道:“肯定是表白呗。”

包廂氣氛和樂融融,大家八卦聲不時響起。

有說江枝意和裴延青梅竹馬,兩人在一起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有說江枝意這麽個大美女追了裴延這麽多年,他心腸再硬,也為她化為了繞指柔。

江昭意擡頭看向虛掩的金色雕花大門,走廊白光從外面照射進來,光線很亮,江昭意視線變得模糊,只盯着一圈白色光圈發呆,直到眼睛酸澀難忍,她才收回視線。

人這一生會出現千千萬萬次錯覺,而最大的錯覺就是,真有那麽一瞬間,你喜歡的人喜歡你。

江昭意沒在會所待多久,和馮蕊告別後,就直接離開了。

後來一段時間,學校裏盛傳裴延和江枝意的緋聞,江昭意全當聽不見,所有注意力都在大提琴和學習上,可每到深夜,她總會想起少年那張浪蕩不羁的臉。

裴延無數次入過她的夢,但夢醒,他們依舊是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

有些記憶跌撞而來,江昭意像是陷入一個怪圈,眼前畫面不停閃回,然後停在她結束一次巡演,從紐約回國的那天。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已經抵達平京首都國際機場,本地時間為晚上八點半,外面溫度為二十七攝氏度……”

空姐甜美聲音響起,驚醒睡夢中的江昭意。

江昭意摘下眼罩,給逢兮發了條消息:【我又夢見他了。】

逢兮:【今年的第八十二次,這個月的第十三次。】

逢兮:【這次又夢見你們在哪裏□□?】

江昭意回她六個點:【……】

江昭意從機場出來,已經是晚上九點,她張望半天,也不見一輛空的出租車駛過。

汽車鳴笛聲響起,江昭意下意識擡眸,一輛黑色轎跑停在她面前,副駕車窗降下,坐在駕駛座的男人朝她吹了聲口哨,笑眯眯道:“小姐,這個時間段不好打車,要不我載你一程?”

他老早就注意到這姑娘,身着白色棉裙的她,烏發白裙,身量纖細。人頭攢動的機場,她四下張望時,水漾過的大眼無辜清澈,像只涉世未深的小鹿。

很容易激起男人征服欲。

江昭意握緊了行李箱把杆,警惕看着男人,禮貌拒絕:“謝謝,不用了。”

“小姐——”男人不死心,要推開車門下來,“就讓我送你吧。”

江昭意眼尖瞄見旁邊有人從出租車上下來,她不給男人機會,拖着行李箱箭步如飛跑過去。

男人看見江昭意跑遠背影,不忿罵了一聲操,然後驅車離開。

/

路燈排列成兩排,光線明亮如晝。

宋行之找了個地方停好車,把行李箱遞給裴延,順口問了句:“又去紐約?”

裴延接過行李箱動作一頓,視線停留在不遠處,像被定住,怎麽也移不開。

距離隔得不遠,他看見明晃晃燈光下的女人,她身量纖細,膚白如瓷。她正和司機說話,擡手把碎發勾在耳後,露出的下巴尖俏漂亮。

宋行之見裴延半天不接行李箱,順着他目光好奇看去,而後狠拍裴延肩膀:“你別說,那妹妹長得還挺好看。”

裴延看見她要拉開車門上車,長腿邁開,迅速跑過去。

此時,遠處一輛出租車開過來,下來一家四口,擋住了裴延去路。等人離開,映入他視野的只有川流不息的車龍。

裴延往回走,拉開副駕車門坐進去:“回去。”

宋行之沒反應過來,“你不去紐約了?”

“……”

坐上車,宋行之才後知後覺:“那真是你一直念叨那姑娘?不過這人都回來了,你也不用沒事就飛……”

裴延睨他一眼:“你嘴巴吐不出象牙?”

“……”

出租車開上江橋後,遇見堵車。略帶熱意的晚風吹入車廂,江昭意額前劉海被吹亂,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手機震動不停,她低眸一看,是逢兮發來的消息。

逢兮:【作為資深情感大師的逢老師告訴你,反複夢見一個很久不見的人,說明他已經開始忘記你了。】

江昭意沒回,目光怔然看着窗外。

自出國留學後,她就很少再回來。

平京變化很大,記憶裏的紅牆矮樓早被高樓大廈替代,兩岸兩畔的霓虹燈更是亮如白日,和他也許久沒見了。

或許真像逢兮所言,裴延可能早把她忘了。

出租車下了江橋,途徑平京一中,前方公交車在校門對街停下,在站臺候車的學生一窩蜂的往車上擠,又造成了短暫的堵車。

司機師傅操着一口不流利的普通話和江昭意拉家常:“姑娘,我和你說,自打去年這公交車在一中校口設了站點後,每到晚自習放學,學生多得很,一輛車都拉不完。”

江昭意笑了笑,沒搭話。

她看向對街的一中,記憶裏掉漆的紅色開合鐵門被不鏽鋼拉伸折疊門替換,教學樓卻還如昨日,老得掉漆的白牆,寫着周總理的名言警句。

——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暮色四合,有一兩個學生穿着老九中标志性的紅黑校服跑出校門,追上已經發動引擎的公交車,遠遠還能聽見一兩聲:“等等——還有人沒上車。”

等到公交車朝前方駛去,這短暫的堵車才算結束。

出租車抵達她名下四合院時,江昭意遠遠就看見在巷口等她的逢兮,還沒等她從車上下來,逢兮就小跑過來,趴在車窗口,甜甜的叫她:“寶貝,我可想死你了。”

江昭意笑,“我也想你。”

江昭意掃碼付賬下車,逢兮跟着接過她的行李箱,一張嘴叭叭個不停,江昭意就安靜聽着。

司機師傅見狀打趣:“你們朋友之間感情真好。”

逢兮得意挑眉:“那是當然。”

“師傅慢走,謝謝了。”

“——”

小巷長而安靜,只能聽見四合小院緊閉門後傳來的說話聲,逢兮一路嘴巴就沒停下來,拉着江昭意問東問西。

快到家門口時時,鄰居家傳來幾聲狗吠——“汪”,在寂靜黑夜,格外引人注目。

逢兮拽了拽她衣服:“昭昭?”

江昭意驟然回神,對逢兮笑了下,“回去吧。”

逢兮在一周前得知江昭意要從紐約回來,就讓保潔阿姨幫江昭意把家裏上上下下打掃幹淨。

逢兮把行李箱放在門口,給自己和江昭意倒了兩杯水,遞了過去:“這幾天忙着拍戲,所以就沒來機場接你,你可不許生我氣。”

江昭意接過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環顧房間,亮黑雕花木的餐桌擺放着一束嬌豔欲滴的瑪格麗特,明亮光線下,花瓣上的水珠微微反光。

房間布置處處精致,潔塵不染,可見逢兮的用心。

“不敢不敢。”江昭意笑着說,“辛苦我們兮兮了。”

彼此聊了一會兒天,逢兮葛優癱靠在軟墊上,問江昭意:“昭昭,你打算什麽時候回紐約?”

“不回去了。”江昭意答。

逢兮愣了一下,“不回去?”

江昭意:“嗯,不回去了。”

逢兮看她一會兒,欲言又止:“你回平京是因為……”

江昭意目光落在那束瑪格麗特上,停頓幾秒,又移開,半晌,逢兮聽見女孩輕盈的聲音響起:“我想找一個困擾了我多年的答案。”

那找到了那個答案了嗎?

江昭意問自己。

江昭意點開裴延手機裏的郵件軟件,登進去,裏面是他的工作郵箱,最新已讀郵件正是吃餃子前,宋行之給他發的下個月行程安排。

“咔噠——”一聲輕響,裴延手裏魔方最後一面拼完,他撩起眼皮看着江昭意,問:“發完了?”

江昭意點頭,把手機還給裴延,一時間說不上來是失落還是遺憾。

正午太陽成片湧進客廳,光線燦爛,江昭意虛眯眼盯着裴延瞧,金光為他臉龐鍍上一層薄似雲霧的紗,眼睫垂下,辨不清神情。

剛才還清晰的答案,又蒙上了一層面紗。

看不透,抓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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