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非命

第二十八章 番外 非命

從有記憶開始起，周圍就總是充斥着親戚的嘲諷。

因為我的媽媽和我都是Omega。

Omega比Beta和Alpha都要嬌貴，幹的活少，優點也就一個能生，但說到底Beta也能生，不是非要Omega不可。說到底Omega最後都是Alpha的東西，不能傳宗接代，生了就是個賠錢貨。

偏偏我就是個Omega。

媽媽沒少因為這件事挨罵，後來生了幾個Beta才好了許多，但平時也沒少被嘲諷過。面對別人的指責，媽媽總是一言不發，也就我偶爾會靠着“童言無忌”的幌子狀似無意地回擊他們。

在爸爸因病去世後，所有孩子都給了別人，媽媽只剩下我一個了。

“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媽媽抱着我哭着這麽說。

這有什麽要緊的，那些神頭鬼臉的家夥離得越遠越好，我和媽媽兩個人也能過得好好的，而且爸爸留給我們的房子也還在——我本是這麽想的，可是很快，我們的生活質量急劇下降。

寡居的Omega叫村裏其他男人蠢蠢欲動，媽媽不堪騷擾，惹到了別人。想要再找些短工做，可對面一看是Omega就不想收了，就算媽媽說自己能勝任甚至可以少給點工錢，但對面也不想請一個有固定發情期的Omega幹活。

随着我的年歲見長，雖然媽媽的性格依舊是那麽懦弱，但我的脾氣卻變成了十裏八鄉都聞名的潑婦，說我沒個Omega樣。

Omega樣有什麽用？能讓我和媽媽吃飽飯？有些人就是不罵不行，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結果被我這麽個年紀不大的人指着鼻子罵就不行了，真好笑。

……但有一天，媽媽突然帶了一盒巧克力回來。

我大概三四歲的時候，曾經眼巴巴地看着城裏人的巧克力說自己想吃，媽媽牽着我的手，摸着我的頭，說那玩意我們吃不起。我那時也不知道怎麽地，聽了還鬧着說想吃，鬧了脾氣，最後媽媽抱着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嘴上說“好吧，原諒你了”，心裏卻不是那麽想的。

那是我第一個感覺到不同人就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的。

沒想到，時隔多年，我都已經快忘記了，媽媽卻給了我巧克力，還是整整一盒，還是酒心的。

“這是哪裏來的？”

“來玩農家樂的城裏人送的……”媽媽的聲音有些飄忽，“……我看到是巧克力，就收了。”

巧克力和我預料中的味道不一樣，苦得不行，但是又很甜。含化了以後，裏面的料的味道慢慢滲到舌頭裏，一層層的，跟變魔術似的。

我看着媽媽玫紅色的臉，隐約猜到了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果然，媽媽和我的衣服都變多了，臉上的笑也越來越多。媽媽越來越精神，越來越漂亮，衣着也越來越有風情，一颦一笑都媚得拉絲。之前我就算拼命掙了錢在媽媽生日時總給她禮物，她也沒笑過，只是苦澀地看着我，只是對我說對不起。

……原來有個Omega樣還真的很有用。

村裏逐漸起了流言，媽媽以前是最在意的了，可是她現在就像是沒聽到一樣，甚至笑着反擊，展示自己手上昂貴的玉镯子。

媽媽逐漸變得很陌生，但媽媽對我還是很好，媽媽也過得很好，那就夠了。

最後，媽媽被接到了城裏。

城裏的大戶人家反而喜歡給自家孩子找Omega，因為Omega生出來的孩子一般素質是比較高的，要是能生個Alpha出來那更是賺大了。阿姨也是個Omega，但是她生不出孩子來。

阿姨恨恨地瞪着媽媽，我明白她的憎惡，但我更清楚無論是媽媽還是我都不能讓叔叔放手。我知道我們在做壞事，壞得下地獄的事，但那又如何呢？下地獄就下地獄吧，反正閻王爺可能看着我們母子倆是Omega本來就打算判地獄了，不如下地獄前好好享受一把。

我以為我真的不在意，也以為媽媽不在意。

阿姨因為叔叔陪媽媽瘋了一樣地沖出去，出了車禍。之後叔叔就冷落了媽媽一段時間，我很清楚只是權宜之計，因為那個叔叔就是一條留着哈喇子的公狗。

但媽媽自殺了。

瞞着我，瞞着叔叔，瞞着所有人。

發現屍體的是阿姨，她真是個笨蛋，蠢到不行了，發現以後還捂着聽聞動靜走過來的我的眼睛，讓我不要再過去了，閉上眼睛什麽都不要去看。明明她應該讓我去看清楚的，然後再來嘲諷一句“看看你媽的下場”。

我什麽都沒看到，只聽到現場的人的議論。

“都成醬了……”

“……內髒……”

“到處都是碎骨頭……”

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原來媽媽不是毫無負擔的。

……是啊，因為她是那麽懦弱的一個傻瓜。

之後阿姨跟我談話，她看起來很憔悴，但對我說話的時候意外地溫和。

“我不怪你……我怪她，但我恨不起來了。……我不會再和他糾纏下去了，他大概也不會留你了。之後……各走各的路吧。”

說完，阿姨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的腦袋。

“……都是命啊。”

我不信命。

我本來不信命。

但，不知不覺間，我走了和媽媽一樣的道路。

而且，我走得比媽媽更遠。

和媽媽不一樣，那些宅子裏養尊處優的家夥鬥不過我，她們要臉皮，而且又沒我有經驗。

我開始學習讀書寫字，還有各種各樣的上層人的玩意，見到了越來越多的人，逐漸地意識到Omega就是這麽一回事。

天賜的武器，本就該好好利用。

有些Omega打扮得相當新潮，然後嘲諷我，說我是個舊時代的老古董，我只覺得他們很可笑。他們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是Alpha的審美，說着什麽Omega也能穿Alpha的衣服，把我這種Omega排斥出Omega的範圍外還主張說是獨立自主。

所謂的獨立自主，就是穿個Alpha的衣服，把自己整成Alpha的樣子？所謂的為了Omega着想，就是把大批大批的“老古董”Omega全部貶低成垃圾嗎？

還不就是老一套，就和我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親戚一樣，心比天高，又不肯承認自己失敗，非要給自己扯虎皮大旗。他們只是在享受自己是引領者自己是先進者的感覺而已，踩着別的Omega把自己捧上去。

……當然，也有确實認真地覺得Omega應該改變的人，甚至也有人和我接觸過。

但那些離我太遠了。我是鄉下出身的，很清楚鄉下的情況，像城裏一些人才是少數。我不奢望自己能成為那少數的人，因為那不可能。我已經不年輕了，又是自己一個孤家寡人，不抓住Alpha的話，我只會變成當初那個誰都能啐一口的蟲子，為了一口飯幾根菜争成毫無形象的潑婦。

媽媽想要的是安寧，但我不想。我想要讓所有曾經罵過我的害過我的人付出代價。

回到家鄉後，看着那些人對我俯首稱臣的樣子，我是真的笑出聲來了。

但笑完以後，我卻落了眼淚。

就為了這種東西……我付出了這麽多。

值得嗎？值得。

但還有什麽剩下的嗎？我不知道。

在這個時候，是那孩子讓迷茫的我突然有了方向——我懷孕了。

我的肚子裏面有個寶寶了。

很難說清楚是什麽樣的心情，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家人了，就連母親的面容都逐漸模糊了起來，記憶最深刻的反而是那幾個仇人。

這個孩子乖得很，不怎麽鬧，跟假的一樣。但摸一摸鼓起的肚子就知道不是假的，熱乎乎的，好像能感覺到心跳，是真的有個孩子了。那麽小的東西，正在吃着我肚子裏的養分，吃着我身體裏的力氣。

“是一個男Omega。”

我以為我會眼前一黑，但我沒有。

或許是預料之中吧。

……都是命。

Omega本來就吃虧了，這孩子還是個男Omega。而且，這孩子和我的母親一樣，不，甚至比我的母親更懦弱，更不成器。

我并沒有讓他去接觸太多生活的事，我很清楚那會讓他逐漸變爛，就像我一樣。這是因為母愛嗎？我覺得不是。我只是想要養一個好Omega，嫁一個正經人家，然後讨個好生活。我早就沒有了什麽好心腸，全都是為了自己，為此我努力把他養得白白胖胖，可突如其來的一場意外奪走了我所有的努力。

沒有了生育能力，他甚至連當小老婆的資格都沒有了。

這孩子是徹底沒用了。

而且，這樣下去未來說不定會生場大病，變成藥罐桶，吃錢的敗家子。

于是，我把他帶到了孤兒院面前，告訴他在這裏等一等媽媽，媽媽有事走一會，一會就回來。

那孩子打小內向，出門時總是緊緊地牽着我的手，軟乎乎的一小團。聽到我這麽說，那孩子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松開手，很乖，傻得冒泡。

在回家的路途上，那孩子的臉一直在我的眼前晃着，晃着。手心發着冷，出着汗，我握緊了手，幾下就擦掉了，但還是冷。

回到家裏後，我開始收拾那孩子的房間，卻發現那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就收拾好了，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放到箱子裏，而且根據我的習慣分成了可以直接扔掉的和留下來的。

那一瞬間，不僅僅只是手，我全身都冷了下來，每一根血管都凍成了冰塊。

即使是我媽出事的那個時候我也沒這麽冷過，因為我的心裏隐約有預料到。可眼前這一切不一樣，都是預料之外的，又是情理之中。

……是啊，那孩子怎麽會不知道。

我都知道我媽的事，他又怎麽會不知道？

不成器的家夥，一點用都沒有。怎麽就不知道用自己的發現反過來利用周圍的人？怎麽就跟那個女人一樣這麽懦弱這麽要臉？

有什麽用？就他這半個殘疾的樣子，不現實點有誰想要？要了也就是玩玩。

最後我還是把那孩子帶回來了。

這孩子吃我的奶時血都給咬出來了，我必須得從他身上讨回點什麽才行，不然我就吃虧了。

後來，意外地，那孩子的父親找過來了，我都沒想過差不多等于一次性的買賣還有後續。不過這麽看來，那孩子的命還是有的救的，只要讨好他的父親的話……

但那孩子真的爛泥扶不上牆，不管我再怎麽發脾氣再怎麽教他抓住別人的心，他還是學不會。每每看着他那個受氣包的樣子，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然後，夜深的時候，又會恐懼。

這孩子和我媽不一樣，真的是個好Omega。如果不是因為生不了，大概很快就會被好Alpha看上吧。但現在他不是個“好Omega”，所以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要怎麽樣才能養活自己？這麽蠢，這麽傻……

就連我媽那種有點心眼子的最後都那樣了。

果然，那孩子還是逐漸失去了寵愛。我費心費力出血出力地把他養得白白胖胖，現在又給我瘦回來了，臉色又蒼白得不行，還沖我傻傻地笑說他會繼續努力做得更好。他根本不知道努力也沒有意義。我試着幫他，磕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發現自己有遺傳病的時候，我以為我會第一時間想自己死前要享樂，但我卻是在想那孩子要怎麽辦，早知道當初扔到孤兒院門口還更好。

最後的最後，我不得不對自己坦白：養Omega就是個賠錢貨。

但我還是養了。

不是因為我不想吃虧，我明明知道會吃虧的。

我只是想不開而已，鬼迷心竅地想當母親了而已。

所以我才甚至起了這樣的一個名字，希望他走上和命不一樣的路，希望他否定這條命。

聽到別人說他就是空長了個逼甚至連逼都沒有，男Omega只能用屁眼當逼的時候，明明以前在鄉下髒話聽得多了，卻還是氣得變回了潑婦，明明我自己也覺得生不了就是空長了個東西。

真是可笑，我破壞了多少家庭，害了多少母親，自己卻也想做母親了。被那個孩子看着的時候，我總是會感覺到奇怪的心軟。

在知道那個孩子是Omega時的絕望，其實遠沒有抱着那個小肉團的喜悅來得深刻。又醜又醜，可一想到是自己肚子裏出來的，又那麽乖，就腦一熱地讓他吃我的奶我的血。

或許就是因為我做了太多龌蹉腌臜事，又是和那樣一個人生下的他，我的奶和血才是髒的，才會把這些報應到那孩子身上吧。明明他是個好孩子，明明一切都和他沒有關系，明明他什麽都不知道。

我突然明白媽媽的想法了。

媽媽過成那個樣子，雖然沒怎麽笑過，卻一直活得好好的，因為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的日子其實很開心。為了我，媽媽接過了禮物，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之後雖然笑了，卻再也沒快樂過。只有在看到我的時候，才會快樂起來。

怎麽會沒負擔呢，做了壞事就是會怕的，半夜聽到了聲音都懷疑鬼敲門，一輩子都會烙印在心裏，帶着枷鎖活下去。

這才是正常的，也是應得的。

不如說，那個懦弱的女人，是為了我才支撐下去的。她忍不了自己的孩子因為她的失誤沒了美好的生活，總是饑寒交迫，最終變成一個尖酸刻薄的人。其實我是自願的，但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更加難以接受。

而媽媽自殺的時候，我已經能夠獨立了，表面上也變回溫順乖巧的樣子了。

那孩子的努力，或許也有為了我的成分在吧。

也許我不該繼續這麽走的，我應該帶這孩子回到鄉下。其實我和這孩子都對大富大貴的生活沒有興趣，我也已經沒有複仇的對象了，但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養成了讨好Alpha的習慣。即使回去了，我真的能适應嗎？

……有這孩子陪着，或許可以吧。

可那孩子雖然不嬌氣，可他的身體嬌氣得很，到底是需要錢養着的，不然遲早會一病不起，吃着錢才能活。光靠我是不可能養得活的。

其實我也有努力讨好Alpha，但我老了，越來越沒有價值了，只剩下林家希望最大。

結果就是我們三個Omega，我掠奪媽媽，媽媽掠奪我，我掠奪那孩子，那孩子掠奪我，直到一方不堪重負死去。

現在輪到我渾渾噩噩地在泥潭裏掙紮到死為止了。

罷了，罷了。

這孩子是注定沒法像我一樣長心眼了，也注定最終被林家抛棄，又或者被塞給一些下三濫的癞蛤蟆。或許會像是那個阿姨一樣吧，雖然過得很不幸，但依舊蠢得可以，最後在哪裏凍死餓死，又或者像我一樣服軟。

若是這孩子一直是這個蠢笨模樣，或許也不壞，至少在死前最後一刻還是個好Omega。

可其實當好Omega屁用沒有，只能讓我這種沒有用的人起沒有用的心軟。

這大概就是命吧。

明明起了非命這樣的名字。

或許詞彙的意義本身就不由個人決定，而是語言共同體，所以我覺得是什麽含義都沒有用，大家覺得是什麽含義才是重要的。

又或許，在為了讨林俊凱喜愛改為林青衫的那個時候，一切就早已注定。

我不是一個好女人，不是一個好Omega，不是一個好媽媽。但這樣的我能養出這麽個傻傻的好孩子，或許能說是一種奇跡吧。

我就只能到這裏了，但如果可以，請再給那個孩子一個奇跡。

……盡管從來都是現實主義的我知道，這只是一直虛妄的幻想。

……對不起，青衫。

……謝謝。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