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太陽西斜,殘紅的餘晖灑落。突然,遠處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刺耳而急促。

他騎着一匹疾馳的駿馬,長袍在風中獵獵作響,眉頭緊皺。沒有等到馬停穩,他就勒住缰繩,翻身下馬。他毫不猶豫地把馬繩扔給旁邊的随從,匆匆忙忙地朝将軍府的大門走去。

門口守衛看見自家公子眉頭緊鎖行色匆匆的樣子,行禮聲都變小了。

韓子過穿過正殿和花園,來到內院,先是到了将軍書房,門口的守衛告訴他将軍不在。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湧上他心頭,他勉強擠出兩個字,“卧房?”。

見守衛神色慌張支支吾吾的樣子,韓子過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他上午還在大理寺審理吳佥事偷盜官銀一案,剛有頭緒底下的葉主簿風風火火跑進房。韓子過拿眼橫他,給人吓得急忙腳踩剎車,站在案前欲言又止。

韓子過沒好氣讓他有屁快放,于是他吞吞吐吐,“聽,聽聞,韓将軍他帶了個… 啊啊啊啊嗯嗯嗯回府。”

韓子過皺起眉頭,“帶了個什麽?”

葉主簿一下慫了,心想總得喝點什麽壯個膽吧!于是抄起小厮手邊的墨,一口飲下,“我說了啊!”他張着黑乎乎的嘴一字一詞铿锵有力,“韓将軍帶了個南風館的男伶三郎入府,此事千真萬确!”

眼前的黑不是黑,是葉主簿那醜陋惡心的大黑臉!韓子過心裏暗罵,男什麽玩意兒?!爹絕對不是那種人!

他再看一眼葉·一臉正氣·我沒亂說·不信自己回家看·主簿,把卷宗合上,“啊啊嗯嗯?你什麽毛病!”

一路走過曲折游廊,走過二進院子廳堂,韓子過越走越急,繞過插屏來到廳後的正房大院。還沒等走到卧房門前,一個身影便從門後出現,背身帶上房門。

葉主簿那傻子聽到的居然是真的!

韓子過從未在将軍府見過此人。他一身銀色直襟長袍,長發用銀色發冠束起,腰上束着祥雲紋腰帶,身材修長筆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家落落大方的公子哥,簡直愚蠢。

玉落一轉身便看見遠處的韓子過,本以為明日才會遇見,怎想那人來得如此突然。三年未見,那個馬背上的少年已經十七歲了,他仍是那般磊落光明,風光霁月。

将軍說,犬子自小聰明,只有激怒他亂了分寸,也許才有機會…

玉落緩步向前,不慌不忙,直直地望進他的眼底。虛情假意下閃過的失落都自覺冒昧:原來,他早已不認得我。

他在韓子過面前停下,語氣略帶輕佻:“在下南風館三郎,見過韓評事。”

不知為何這人身上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韓子過看着他俊美的容顏,躊躇之間竟忘了做出反應。

看韓子過一聲不吭,玉落把臉湊近,在他眼底看清自己戲谑的得意。“韓公子這般盯着我看,可是對三郎也甚是滿意?”說着臉湊得更近,嘴唇和呼吸間充滿了調情意味。

“放肆!”韓子過後退一步,被這三郎連将兩軍,惱羞成怒。“将軍府內豈容你一無賴之徒造次行事。來人,把他轟出去!”

四五個士兵聽令前來,卻左顧右盼不敢動手。

玉落識趣地後退一步,收斂嘴角的輕浮,換上一副“老實可靠的真誠臉”道:“三郎無意冒犯,還請韓公子息怒。”

他收起手裏的扇子攏在胸前,一副身不由己的模樣,“在下是韓将軍帶到府上的,”玉落停頓,擡眼看了下韓子過,把心一橫,“眼下三郎剛伺候将軍睡下,公子可否等他醒來後再做定奪?”

他好不要臉!韓子過情緒的波動像激烈的海浪在心中翻騰,但他卻努力保持着自己的修養,不讓情緒爆發。他的眉頭微微皺起,雙眼中閃爍着憤怒的火光,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甩袖黑着臉走了。

身後響起玉落扯着嗓門的嬉笑聲,“韓公子這就走了?不多聊幾句?”

要以這種方式再見到你,屬實可笑。

傍晚,聽到下人通報後韓子過急不可待地來到将軍書房。

“爹!三郎留不得… ”餘下的話被将軍一個打住的手勢硬生生打斷。

“三郎與我兩情相悅,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如果三郎不喜歡你,你就不要出現。”将軍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

這是什麽意思?“可是孩兒聽錯了父親的意思?”韓子過難以置信那位殺伐果斷,才能出衆的父親竟被一個伶人蒙蔽至此。

把筆落回筆山,将軍擡頭看向韓子過。許久,他緩緩起身走向他那錯愕不已卻強裝冷靜的孩子。

“我再說一遍,三郎不走。你也別借此在我眼皮底下生事,你若不容三郎,我便不容你。另外,你齊伯父找你有事商讨,你明日啓程去固州,也順便冷靜一段時間。”如此輕飄飄。

“固州,為何要去固州?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韓子過無法接受這個說法,其中一定另有內情。

“你若和三郎相處一段時間便會明白為父為何喜歡他,再多的話你我父子不便細說。”将軍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早時三郎那傲然與挑釁的模樣歷歷在目。韓子過用力甩了甩頭,緊握的雙手在顫抖,“爹,可他是個男人!” 他無法理解,無法接受!

“那又如何!”将軍厲聲回答。“我喜歡誰這天下無人能過問!他是個男人又如何?我便是要成為他的天,他的地,我要護他此生無風雪,我要護他永世無憂,誰又敢管?”話音落,将軍眼中滿是通紅,滿是固執與激動。

“爹,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韓子過望着眼前的父親,突然感到他變得如此陌生。“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韓子過的聲音中帶着情緒的顫抖和哽咽,他強忍着眼淚,感受到巨大的失望,他所認識的父親似乎在這一刻崩塌了。

将軍深吸一口氣,壓下方才的激動,在韓子過雙臂輕拍了拍。他嘴巴半張卻又欲言又止,燈火中看了韓子過許久,揮了揮手,“你走吧。”咽下了所有父愛,只為讓他絕裾而去。

看着父親走回案桌的背影,韓子過無法平靜,痛苦地重複着,“父親怎能,怎能與伶人茍且!”他心知父親不會再解釋,可是心下卻對這不齒的關系難以釋懷,只覺一陣惡心。

“明日寅時啓程,切勿耽擱。”将軍不再擡眼看自己的兒子。

韓子過自幼喪母,可父親未曾續弦,情感世界更是毫無波瀾。将軍對他而言,是嚴厲的家父,更是他敬仰的長年在外征伐,戰功赫赫的大将軍。

韓子過伫立良久,縱是百般無奈,也只能轉身離去。

他忘記了規矩,沒有躬身拜別。多年後每每想起,總是如鲠在喉。

滿頭思緒地走在回廊上,一不小心被人迎面撞了個滿懷。擡手拉開那人剛想致歉便對上了一張嬉皮笑臉。

“韓公子,怎麽又是你?”這聲音在韓子過聽來尖銳諷刺。

韓子過不語,不屑地看着玉落,看此人再要弄出些什麽幺蛾子。

玉落圍着人轉了一圈,邊打量邊以狎昵地說道:“韓公子還真是繼承了将軍的風度翩翩,器宇軒昂啊!”說完手中的扇柄在韓子過胸膛輕輕一撩。

韓子過怒不可遏,一把扯過他手裏的扇子,在手中迅速打了個轉挑起玉落的下巴,他高出玉落大半個頭,惡狠狠地瞪進他雙目,“我不知道你想玩什麽把戲,也無所謂我父親多喜歡你,我只想很明确地告訴你,你這樣的人我看不上!你讓我感到惡心。”

他從未對任何一個人如此無禮,可他最敬重的父親把一個男伶帶回家已經讓他三觀盡毀,還為了那樣的人把自己掃地出門更是匪夷所思。什麽齊伯父找我有事商讨根本就是借口,無非就是怕我壞了他與這戲子的好事!

古有妲己迷惑纣王,現有猴子搖扇裝人! 他把沖到嘴邊的“滾”字咽了回去,憋着一股怒氣一把丢開他的扇子,手在衣擺上擦了擦。待玉落彎腰去撿的功夫輕蔑地甩袖離去。

“再見,怕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喽。”毫無意外,背後又響起玉落意有所指的挑撥聲。

玉落撿起扇子,輕輕擦掉上面的污漬,被磕壞的痕跡便露了出來。本就不是什麽值錢玩意兒,這一摔更顯廉價。

他嬉皮笑臉,看着手中的扇子,笑它烏七八糟的竟有幾分像自己。

他回過身看着已經走遠的韓子過,如此匆匆一別,那個落在他心裏的少年終究是與自己緣分短淺。

玉落低着頭,靜靜站在那裏。風吹起枯葉,在他腳邊盤旋一陣便沉沉落下。

夜深了,韓子過輾轉反側。父親讓他寅時便走,剩下一個多時辰,便幹脆起身了。從小和父親交談甚少,縱然此時有成千上萬個為什麽韓子過也只能憋着。罷了,到了固州讓齊伯父幫忙勸勸。

他獨自一人在樹影婆娑的韓府後院中漫步,空氣冰涼已略帶寒意。拐角處偶爾有衛兵打着燈籠巡邏,見是自家公子駐足行禮。

韓子過走向稍微偏僻的精致水榭,那裏四面臨水,只有一架彎曲的五曲廊橋相連。水榭的四周圍攏有紗簾,影影綽綽能夠看見裏面站着一個人。韓子過慢慢靠近,透過簾與簾間的縫隙,他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是誰。

這戲子怎麽半夜呆在此處?

韓子過剛想轉身離去,卻見他似笑微笑地揚起臉,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從眼角滑落。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再仔細望去,才看清那人臉上的神情。

不同于以往的嬉皮笑臉,此刻那俊美的臉上綴着抹不開的愁緒。那仰望星空挺拔的身姿卻從骨子裏散發着一股倔強的冷峻。

這一刻的韓子過竟忘了他對他有多麽嫌棄,他定定地凝視着那孤獨的身影,挪不開腳步。

驚覺自己竟為了一個伶人流連,韓子過低嗤自己不得體。再擡眼,發現那紗簾中的玉落已經發現了自己。

他先是一怔很快便娴熟地堆起了那皮笑肉不笑的谄媚,“韓公子在看月色還是在看我呀?”

韓子過尴尬地釘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此刻顯然已經不能假裝正在路過。當場被“人贓俱獲”實在過于丢臉。于是他也只能順着那人的話頭,不改日裏不屑的态度譏諷道,“我說這月光清冷、夜色流螢的秘境怎麽隐隐透着股妖風,原來又是你。”

那人站在紗簾間,衣擺随着冷風輕飄,在冷夜中煞有副翩翩公子的模樣。縱是那狡黠的面具也擋不住他在夜色裏獨自璀璨。

韓子過心在這一刻漏跳了一拍,一股莫名的恐懼讓他只想迅速逃離現場。

看到韓子過落荒而逃的樣子,玉落自是不忘調戲,“韓公子若是睡不着何不與我把酒言歡?”看人加快的腳步玉落愈是大聲,“琴瑟和鳴也可以!”

快步走至一處拐彎,韓子過停下腳步,指尖傳來一股青澀的酸痛,直擊心髒。

這三郎,是真的會蠱惑人心吧?難怪連不識風情的父親也...

這一想韓子過倒也想開了。所謂男伶便是骨子裏自有魅惑本領,真叫人不齒,不提也罷。

寅時已到,韓子過躍上馬背,好幾次回望廣智門亦不見父親前來送別。

罷了。

玉落再次把自己瘦弱的身子藏在門口的大樹後,頭靠在樹幹上,回想起數日前在雙金閣被逼服下的毒藥,輕輕閉起雙眼:後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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