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章
第 39 章
1.
在剛剛過去的這個聲勢浩大的雨夜, 王術經歷了新的感官體驗,大致規劃了新的生活方向,當然, 也重新武裝了自己的臉皮, 以應對未來王戎探究的目光。
而同樣是這個雨夜, 錢慧辛的奶奶錢素珍走完了自己并不怎麽值得書寫的一生。
老太太起夜突發心梗,卒于門楣正下方,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清晨對門的鄰居出門瞥見,差點吓破了膽。由于老太太的軀體被人發現時已經僵硬多時, 實在穿不上壽衣,就只好草草将壽衣搭在身上一并填入殡儀館薄薄的棺木。
棺木、壽衣、骨灰盒、遺體火化等林林總總的費用五千四百塊錢是錢慧辛出的, 是她用兩個暑假的兼職辛苦攢出來的, 就當感謝老太太曾經追着她喂過飯。不過感恩之情也就到這裏了。
整場喪事嚴肅、寂寥、慘淡,從頭到尾只有錢素珍三個老家來的年過半百的侄女在靈堂前假哭了幾嗓子, 也算跟她了卻了淺薄的姑侄情。
錢素珍是那種最傳統最愚昧的人, 頭胎得子以後,自己就把自己給擡起來了, 走道兒下巴揚得恨不得戳破天, 每每回娘家都要同她同樣重男輕女的老母親一道給哥嫂找點兒不痛快——因為她哥嫂三胎生得都是女兒。所以幾個侄女如今能來送她一程完全是人道主義的表現。
“等過兩年你媽從裏頭出來,你們娘倆好好過你們的日子……這套房子還能值幾個錢,就當是他們母子對你們的一點點補償。”幾個表姑奔喪回去之前感慨萬千地如此跟錢慧辛說。
……
王術擡手抹了把汗,叉腰瞧着堆在地上的零碎東西, 跟錢慧辛說:“可算是收拾好了,你洗洗手去一邊歇會兒, 我自個兒下去扔就行。”
兩人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整理出來的錢家的這堆東西, 有早就該扔掉的擦地都嫌不夠吸水的舊衣物,有街道辦幫扶人員贈予的被用的髒兮兮的小家電及被存的過期的食品, 有一家四口大大小小的相框、生鏽鑰匙圈、保溫杯以及其他針頭線腦的東西,填滿了三個□□布袋和六個大號塑料袋。
然而錢家這個破舊的三室一廳現在也就剩下這九袋垃圾了,王術等下再這麽拎下去一扔,就真成“家徒四壁”了。
——錢慧辛的小姨前兩天鼓動着錢慧辛把這個房子裏的床、沙發、衣櫃、冰箱、電視等全扔給收廢品的了。
“你們到時候再重新裝修?”王術上午來時瞧見空蕩蕩的房子驚訝地問。
“也可能會把它低價賣掉,然後去買個小二居。我姥姥說,即便是死過人的房子,只要價格夠低,也一定仍有人要。”錢慧辛當時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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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慧辛盯着塑料袋裏的生鏽鑰匙圈,頭昏腦脹,仿佛在騰雲駕霧。她似乎看到她奶奶用那個挂有菩薩牌的鑰匙圈打開門,嚷嚷着叫她生理期不要洗頭;又似乎是她爸爸用那個挂有酒瓶起子的鑰匙圈打開門,吩咐她去廚房拿刀切個瓜,又似乎是她媽媽用那個挂有她生肖像的鑰匙圈打開門,質問她為什麽作業沒有寫完就打開電視。她大約一分鐘後才意識到王術剛剛跟她說話了,又一分鐘,大腦解密了王術那句話的內容。她心不在焉地應道:“嗯,我現在不想出去。”
王術當先就去拎裝有相框和鑰匙串的那個塑料袋。錢慧辛心髒一緊,微顫的“等一下”脫口而出,但王術幽幽望過來時她卻又無話可說。王術也不催促,就靜靜等着,但五分鐘過去了,錢慧辛仍沒有決斷,只眼睛漸漸紅了。
王術想了想,商量道:“這袋東西我帶回我家去,以後我幫你保管,再過十年二十年你想要了,你就揣上二百塊保管費來找我取,這樣行不行?”
錢慧辛模糊不清地應了一聲,然後轉開腦袋極快地抹了一把眼角。
……
王術與錢慧辛鎖上錢家的門,一道回到秋糧胡同口,碰見正在胡同裏轉來轉去的錢慧辛的姥爺。七十來歲的幹瘦老頭兒瞧錢慧辛一眼,見她眼角是紅的,便吞下了正要說出口的牢騷。他背着手引着錢慧辛往胡同裏家的方向走,慢悠悠說,“你姥姥正在家給你炸紅薯丸子,你小姨跟你小姨父來家了,說要住一晚明天載你和你姥姥去見你媽,順便在衡河水庫轉轉……”
王術站在自家門口瞧着路燈下一老一少離去的背影,心頭黑壓壓滿當當的情緒突然釋放出大半。
2.
錢素珍的事情塵埃落定時,不回家的雨夜已經過去一周了,王術默認不需要再特別交待什麽了,最起碼楊得意和王西樓并沒有表現出追究的意思。結果王戎這個不長眼的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刻突然敲門進來,非要問出王術有沒有做安全措施。
王術氣急敗壞地啐她一口,起身推搡她要把她趕出門。王戎扒着王術的衣櫃不松手,下巴意有所指地往門外一揚,道:“要不然跟媽說,要不然跟我說,你挑一個吧。”
王術聽出了王戎的隐藏意思,神色讪讪地往門外掃一眼,不甘願地罷手。
“在沒皮沒臉方面,你一直是個中翹楚,這點随我。”王戎故作優雅地兩腿交疊坐在王術床前,“所以就直接省掉害羞這個步驟吧,你詳細跟我說說,我給你斷斷有沒有問題。”
王術盯着她看半晌,起身就要出去,“你腦子有病,我不如去跟媽說。”
王戎趕緊将她拉回,道:“行了行了,就告訴我有沒有做措施就行了。你們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情緒上來了就愛跟生命賭概率……”
王術忍無可忍地截斷她,憤憤道:“有有有,有措施,行了吧?!”
王戎在王術強烈的送客眼神裏起身,她走到門口,又回頭問道:“他過程中……沒有違背你的意意願,一直是溫柔的吧?”
王術把桌上的毛巾卷成條,倒勒住自己的脖子,面無表情威脅:“再問自殺。”
王戎翻着白眼道:“我是問你正經的,你端正态度好好回答。你們這些有頭無腦的年輕人有時候會把對方一些不良癖好當成是深愛……”
王術實在聽不下去了,道:“人家沒有違背我的意思,也沒有不良癖好,你不要在那兒瞎腦補。避孕套都還是我買的,人家先開始不大願意,是我說不願意我就回家…….”
王術在王戎涼薄的目光裏驚覺自己說多了倏地住口。
王戎徐徐道:“原來人家本來是不願意的。王大頭,你挺有出息啊。”
王術哪能容她這麽揣度自己,那多沒面子,她立刻反口,“我剛剛說錯了,他沒有不願意,是因為我們先開始吵架了。之前的兩次都是他先……”
王術驚覺自己又說多了,再次住口,露出糟心的表情。
王戎轉頭便沖主卧裏正等着她回去彙報的楊得意喊話:“媽,你快過來聽聽,你家大頭的故事可長了……”
3.
轉過年二月底,李疏過了初試,四月底,過了複試,他的本科階段就算是基本結束了。
王術既無考公打算也無考研打算,大三下學期就開始留意專業相關的兼職工作了。她做過各類展會的現場口譯——大都和晉市均屬一線城市,承接的各類國際展覽會多不勝數;也做過兒童文學的筆譯;與此同時專八高分通過,其它專業級證書能考的也都考了。之後她研究了下人才市場裏的薪資水平,感覺未來還是可期的。芒果千層糕會有的,漂亮的小裙子也會有的,一口氣買兩碗豆腐腦一碗喝了一碗倒掉的日子指日可待。
當然,王術自信心爆棚展望未來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畢業以後需要獨自承擔的生活日常所需有多耗錢,補一次牙多少錢,修一次馬桶多少錢。
……
李疏的畢業典禮王術特地去捧場了,拎着一束鮮豔欲滴的玫瑰。李疏的同學們人均二百五,每個人都捧着這束玫瑰拍了照,美其名曰讓其發揮最大價值。
“……你不覺得這樣很令人反感麽?也沒必要處處彰顯女朋友的存在感吧,畢業典禮上送玫瑰?”有位不知名的學姐在太陽底下狠狠皺眉跟同伴吐槽。
學姐大概是覺得屬于自己的畢業典禮,多了許多閑雜配角,影響了自己內心世界的秩序。她并沒有意識到這是她的畢業典禮,也是剩下那兩千七百多人的畢業典禮。
王術太了解這個世界總是會有許多掃興的人,她沒有假裝聽不到,直接回學姐:“這位學姐你怎麽淨挑軟柿子捏呢?體育系那邊還有現場求婚的呢,是位一米九幾的學長,你倒是去表達一下你的意見啊。”
女生大概沒料到自己的抱怨會被人聽到并回應,給了王術惱羞成怒的一瞥,說她“神經病”。她這樣說着,走開了些,似乎是害怕神經病會傳染。
王術不想追上前跟她解釋——大好的日子那畫面可不太好看,但是又擔憂她聽不到,嗓門微微揚高了些,繼續道:“而且我沒有彰顯女朋友的存在感哦,我是覺得我男朋友的氣質适合玫瑰,所以才去買的玫瑰,如果他适合百合或者雛菊我就去買百合或雛菊了。”
幾道稀稀拉拉的掌聲在王術身後響起,是李疏班裏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同學。
學姐沒什麽戰鬥力,而且背後說人本就不占理,她悻悻給了王術一個“我只是懶得跟你計較”的眼神,抖了抖學士服,又走開了些。
“學長過來合個影。既然學姐已經把氣氛烘托到這裏了,我高低得彰顯一下存在感。”王術不理大家的調侃,把流落在外的玫瑰搶回來塞到李疏手裏,嘴角做作地一揚,舉起手機“咔擦”“咔擦”連拍數張。
“做作”是因為,除非是特別好鬥的人,不然争執必然會影響心情,哪怕你是不落下風的那個。
李疏瞧着鏡頭裏王術隐藏在僵笑之下微末的焦躁,突然轉頭在她臉頰吻了一下。王術倏地轉頭望向李疏。李疏接過她的手機,低聲說,“體育系還有現場求婚的,我不能親一下?”又吻到她唇上,并按鍵定格。
王術瞬時感覺心上密密匝匝都是歡愉。李疏可真是她親男朋友。
……
“你買玫瑰真的只是那個原因?”
“對,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适合玫瑰,雖然你那時候正抱着籃球熱一身汗。”
“真就沒有一點點感情因素,大頭?”
“……那當然也有,我特地挑的店裏最紅的,表達我熾熱的感情。”
李疏低頭仔細打量花束,從裏面抽出一支,挑剔道:“但是這支可不夠紅。”
王術一看确實偏粉,痛快道:“那可能是偶爾有些時刻感情淡了。”
李疏用譴責的目光盯着王術,等着她解釋“某些時刻”具體是指哪些時刻。王術趴在他耳邊舉了兩個例子,又意有所指地蹭了蹭他頸側已不甚清晰的牙印,李疏的耳根隐隐紅了。
他們這天沒有乘坐交通工具,是牽着手聊着天步行從學校回家的。六月的天很熱,從學校到三秋胡同八裏的路很長,蟬鳴聲很吵,但是不知不覺就走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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