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怪物(2)
小怪物(2)
京宥是在醫院醒的。
視野先是叫正上方白森森天花板的奪走,随後轉動眼珠便納入了藍色的窗簾和幾個黑團子。
頭似乎比昏睡過去之前更昏了。
“袋子。”
他的嗓門啞得難受,更糟糕的是空空的胃和那席卷而上的劇烈惡心。
身周人耳朵靈動作快,見他稍起的動作,一人去提垃圾桶,一人幫他揭被子。
渾身像是被碾碎了。
他這又是怎麽了?前幾日受的涼不是已經治好很多了嗎?
京宥狠狠遏制咽喉,硬是生生等着人把被褥掀開,雙腿一滑,跪在了地上。
青年沒穿襪子,白皙的腳踝随着他的動作從病服褲腳裏探出來,那精巧的腳趾攀附在弧度極明晰的腳掌旁,顯出主人近乎繃緊全身的忍耐。
京宥跪軟下去,手肘快速擱置在垃圾桶的兩弧上,手指扣住垃圾桶的弧環,面孔對準了垃圾桶內,把胃裏不知道剩下的什麽東西吐了個一幹二淨。
沒人敢動他。
那就是欲厭欽不在這。
青年微長的發絲貼着臉頰,垂下來擋住臉。眠時被人擦幹淨的面額此刻又沾滿了冷汗。
他控制不住嘔吐的頻率和聲音,只能盡量壓抑自己不要顯得太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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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瘦弱的背脊輕微聳動了好幾下,才緩緩停止,頭也不擡地伸手,有人便自覺地給他遞紙。
難聞的味道彌漫在病房裏,他手指快速扯動幾團紙,想把面孔上亂七八糟的污穢都清弄幹淨。
應該是打了鎮定劑。
他對那個東西反應極大,欲家的醫生也一般不會給他打。
只有一種情況,他身體裏的那個怪物又被不小心放出來了,且鬧得局面很難看,誰也控制不住的時候。
這種猜測一旦發生,便裹挾着巨大的精神壓力,幾乎要讓他情緒失控。
京宥,冷靜。
上一秒不是還在咖啡廳裏談論事情嗎?
怎麽……
受通知的醫生終于掀門進來,對着幾個欲家保镖說了些話,指指點點讓打開門窗換氣,又說把人扶着躺回去,再忙得拔了腿。
欲家的保镖不敢動他。
京宥吐完連精神都沒了,可胸腔裏還是想發笑。
欲家的瘋子可不管他養的玩意兒是什麽情況,只要不折騰死,除了他本人,別人都不能碰他。
甚至看都不能看一眼。
京宥把顱內那些諷刺的想法甩去,推開垃圾桶,雙手握住一旁的輸液架緩緩站起來。
他動作極慢,房間內的氣體流動起來,總算把那難聞的味道卷散了一些。
“欲厭欽呢?”剛吐過的青年連嗓音都帶着啞。
“欲先生臨時有會,兩個小時之前離開的。”保镖低頭答。
京宥看了眼房間裏的吊鐘,現在已經是早上九點了,欲厭欽忙工作也是正常的事情。
“我又給大家帶來什麽麻煩了嗎?”
京宥緩緩坐回病床上,方才下地的寒涼像是才蘇醒,猛然從腳心鑽到背脊。
他剛進欲家的時候可沒現在這麽乖,尤其是欲厭欽一開始用手段強迫他做自己不願意的事情時。
吃多了虧,待了這麽多年,他心底那些趨利避害的心思早已多如牛毛。
欲家篩選出來能夠貼他身的保镖,到底是知道點內幕的。
諸如他是個神經病這件事。
果然有人答:“做完腦部檢查後,您情緒不太好。”
點到為止。
京宥渾身被冷汗沾了個透,現在房間通氣反倒讓他生寒,背一陣陣透冷。
他實在沒力氣,随手扯了欲厭欽落在病房裏的西裝往身上套,這一扯才看見自己原來還打着點滴。
輸液管被他剛才那番動作早拎了出去,現在正吧嗒吧嗒往地上滴藥。
京宥低頭,果然看見自己右手背上一個又紫又青的痕跡。
攀附在他的手骨間,像只鼓囊的毒蜘蛛。
“篤篤。”
從門口半側進來一個身影,來者身穿白大褂,鼻梁上架着無框眼鏡。
他卡在門縫中間:“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保镖們都保持緘默。
京宥努力笑起來:“您好,請進。”
他心思聰穎,看見這人,幾乎瞬間想到了在意識模糊後欲厭欽和京家談了什麽事情。
要不是必須做什麽檢查,需要醫院的固定儀器,欲厭欽可不會把他往醫院裏帶。
欲家可是有一套完整的私人醫師團隊。
但非要說做檢查……
除了那個他聽來滑稽無比的手術,還有什麽需要檢查的?
“不好意思,我剛剛胃不舒服嗯……您可以往窗子那邊走走。”他知道自己狀态不佳,又實在不好意思。
“您可是病人。”來者十分不講究,從一旁拉了滾動無靠椅,幹脆坐下,絲毫不介意那個位置才被保镖清理走垃圾桶。
“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姓靳,全名靳嘉禾。”醫生細眼慈眉,舉手投足一股子儒雅味。
看靳嘉禾的模樣,應該是有三十好幾了。
“我并不是您的主治醫生,所以您別緊張。”他說話稍有些快,但輕。
“靳醫生。”京宥思索了一下這個和自己發音極像的姓氏。
“您醒來除了嘔吐,還有什麽不适症狀嗎?”
“頭暈,乏力,出冷汗。”
“失去意識之前,最後吃的是什麽?”
“吃了藥。”
“還記得藥劑和藥量嗎?”
“……250mg文拉法辛和200mg氨磺必利,晚上5mg的□□沒吃。”
“嗯,現在還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嗎?”
“頭暈,發寒。”
兩人一問一答着,靳嘉禾語調平穩:“那一會兒按照從前的醫囑繼續服藥,換一套幹淨的病服,稍微用熱帕子把身體擦擦,別沾冷水。”
京宥盯着他,輕輕笑了一下。
靳嘉禾覺得奇怪:“怎麽了?”
“謝謝醫生。”有禮貌的小金絲雀答。
只是很久沒遇到這麽貼合生活的人了,在欲家這幾乎伸一只手到禁忌地帶就能被砍掉的地方,有多久沒和這種人交談了呢?
“噗呲,小先生,別這麽看着我。”靳嘉禾把筆放回去,“您多注意休息,可以不用輸液了。”
京宥眉不經意間皺了一下:“……小先生?”
“您放心,以京家對您的注重,您一定會痊愈的。”靳嘉禾站起來,把背豎得極直。
“謝謝。”青年緩緩答。
啊,所以這是算什麽……
他又被賣了嗎?
欲厭欽一句話的事情,說把他交給京家就交給京家了?
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的父親還是母親,突然冒出來的一群黑衣人,說要把那都不在人世的夫妻的孩子認回去就認回去了?
甚至都沒有問過他一句,是否願意?
靳嘉禾又道:“對了,之前祁秘書也許和小先生說過,您幼時的那場手術進行得尤其成功,不過這個猜測在昨天可能被推翻了。”
“”
“應該是後續的善後做得不好,本來這種手術之後就該幾個月定期檢查的,現在出現這麽大纰漏對您的身體危害極大。”
京宥稀裏糊塗:“不好意思,我沒明白,靳醫生的意思?”
“您應該清楚的。”
靳嘉禾眼神裏的憐憫凝成一道實質的鐵烙,燙得京宥幾乎是瞬間低頭。
“您病得有些嚴重,您身體裏的另一個人企圖替代您,‘他’暴力、反社會、歇斯底裏。”
嗯,他是清楚啊。
“所以可以判定餘先生之前的手術并沒有達到目的,現在您不僅大腦受損,也沒有恢複正常生活。”
餘先生……?是京宛漓的丈夫、他的父親吧?
“對此,我們團隊可能需要重新拟定您的治療方案。”白大褂的醫生稍稍低頭,身體彎曲靠近他,極力安慰道,“小先生,放心吧,您一定會康複的。”
京宥敏感旁人的接近,幾乎是把脖子往後靠了一節:“……謝謝你們。”
這種強烈的不安感是……藥效後遺症嗎?
“對了,祁秘書想讓我代為傳達一個小東西。”靳嘉禾從衣兜裏抽出一個藍色物件。
是翅膀有些畸形的千紙鶴。
“聽說是京家那邊的小孩子拜托她拿給你的東西,也許您看到後會喜歡。”
京老爺子有一女兩兒,兩個兒子這些年争家産争得頭破血流,據說都分別有幾個孩子。
“那麽我先去忙,有事請找我。”靳嘉禾把手舉到一半,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去摸青年頭的想法。
優雅的白大褂帶着他的記錄本輕柔地合上了門。
京宥目送他離開,在手心中轉動着這只已經被壓扁了的藍色千紙鶴。
會是怎樣一個可愛的小孩子呢?
他不自覺把視線放柔和。
“嗯?”指腹摸到了千紙鶴旁奇怪的折痕,他輕柔地順着痕跡将紙鶴展開。
皺皺巴巴的藍色小紙中心寫着小朋友有些歪斜的字:
——【你好呀,我從來沒見過的漂亮哥哥。】
幼時他和湯母在外擺攤賣小吃的時候,手機還沒那麽普及,湯恕又不允許他和湯岳鳴交流,一個屋檐下的倆孩子就想盡了辦法說話。
他起得早,走之前會給湯岳鳴的書包裏塞包裝盒上撕下來的小紙條。
大概每天都會塞吧,除了一些問學習問題的紙條,更多的是關心弟弟在學校過得好不好的話。
那個時候的湯岳鳴,也會認認真真把他的紙條收藏起來,再撕自己的本子給他回,一來一回,這些孩童時期的小把戲不自覺間就堆了不少。
只是後來還是被湯恕發現,一把火全燒掉了。
思及這些,青年原本沉暗的目光都柔和下來,清晨的霞光充盈着瞳孔。
見者無不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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