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貪婪者(3)

貪婪者(3)

檢查項目計劃做得很周密,有些連欲家兩個醫生都不清楚的細枝末節全給掃了一遍。

三日內京宥抽了幾管血,被摁在各種儀器上記錄數據。他盡全力安撫着情緒裏時不時冒出來的不安和怪異,提着笑認真配合治療檢查。

總的來說還算順利。

“嗯,有些結果已經出來了,有些還需要等到明後天。”呂醫生坐在他病床前,“部分數據太糟糕,零零碎碎有幾個情況和我們預料的不一樣。”

京宥雖然也是學醫的,但畢竟年輕經驗少,加上身體拖累,還沒有把知識運用到崗位上的能力。

更何況在樊籠裏待久了,他再尖銳的俐齒也該拔幹淨了。

“我們會在下個周您過來之前商讨出具體的治療方案,還希望您回去後能安心吃藥。”呂醫生收起手中的單子。

“現在還有小半個月就徹底轉入冬了,京小先生一定要注意防寒防塵,減少感冒和其他流行性疾病的感染可能。”

上回的感冒叫欲家醫師團一招妙手回春,将他掉入陰溝裏的命給塞回了主人身體內。

這近兩個周以來,他時時刻刻注意,生怕再鬧騰得渾身昏痛:“我一定記得。”

醫生都喜歡聽話的病人,呂醫生見他神色認真,又實在比同齡人病弱太多,恨不得把本來就溫和的脾性再掰爛成幾段。

“哎,我家裏的孩子在京小先生這麽大的時候,比您身體好幾倍,一天天只知道給他老子惹事,也沒考上像瓊大那樣的好學校。”

這語言太接地氣,一個病房的人都愣了愣。

呂醫生:“果然,還是餘老師的孩子有成就啊,您這個年紀,實在是受了太多苦。”

這還是作為旁觀者第一位這樣直截了當地談及他身世過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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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宥并不覺得他的言語裏有挖苦的意思,他一直以來都被周圍的人以“您”敬稱,數來還是他自己更不好意思。

“沒有沒有。”京宥笑着回答,還是那句話,“這些年承蒙他人錯愛,衣食無憂。”

這回倒是呂醫生不說話了。

可能是原先祁秘書的态度太自然,讓京宥有些忘記這個時代的人對所謂“同性戀”和“那種關系”是有多麽不恥的。

但他對這件事一向坦白得可怕:沒錯,他确确實實是這樣的身份,得了身份相應的紅利,還講究什麽名聲。

“哎,真是。”呂醫生聊得似乎有些不愉快,他站起來,同京宥告別。

京宥看了看時間,把病服換下,疊好規矩地放在病床上。

床頭的鳶尾花沒得到悉心的照料,花瓣周圍已經枯萎了,連花蕊都焉落下來,一副委屈的模樣。

“啊,真是粗心。”京宥伸手把這一小撮花往垃圾桶上捧,在上方又停頓住,他猶豫了兩息。

早知道就做成幹花了,這樣不丢掉的話,會容易生蟲發臭的。

等和那個小家夥見面的時候,回送他一簇更大的吧。

“嘭——”

那紫色的團簇姑娘終于還是落進了桶內,和底部親密接觸,發出輕微的響聲。

“咦,人偶哥哥是要把花丢掉嗎?”

軟糯的聲音又從門口穿透過來。

京宥回頭,看見糯米團子趴在他沒關的病房門口,身後的黑西裝甚至捉不住他的衣角,這小孩一股腦兒地從門口鑽進來,啪叽一下抱在京宥腿上。

青年沒遇到過這種事,腿部強行黏上一個挂件,他也不敢動,生怕踢到小孩。

這小滑頭聰明得很,一看身後的黑西裝要過來拎他,趕緊松手了往人身後躲。

京宥對着黑西裝讓了讓位置:“請問,你們……”

黑西裝應該是帶孩子帶久了,他都能從對方眉宇間看出暴躁:

“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這孩子剛才亂跑,誤闖入您的房間,我這就帶他回去。”

“也沒事……”京宥安靜久了,被這種活躍的小朋友鬧一鬧,激起了他極好的耐性,“如果他喜歡在這裏的話,也可以玩一小會兒的。”

“不用了,謝謝您的好意。”黑西裝蹲下來就想伸手去抓他,“我們都要離開醫院了,我必須把他帶走。”

“你騙人!”躲在京宥身後的糯米團子沒有預兆地大叫起來。

小孩子一鬧确實很刺激神級,這聲音貫穿得在場的大人都皺了皺眉。欲家的保镖也要伸手去把孩子捉過來。

“你騙人!明明哥哥就還在醫院裏!”

“你們是不是都要把他留在這裏!你們要讓他一個走!”

小團子突然生氣,瞪着眼睛,淚水在眼珠子裏包着轉。

京宥大概猜出他在說什麽,他緩慢蹲下來,稍微擡頭盯着他的臉蛋,伸手去擦掉小花貓眼邊的淚水。

“只是要你先回去休息哦,不是把哥哥一個人放在這裏,是等着你下次來接你的哥哥。”他應該猜的八九不離十,“好嗎?”

“我叫團團。”

“嗯……好吧,團團的哥哥等着團團下次來看他好嗎?”京宥誘哄道。

“不好。”團團果斷拒絕,“團團下次來,就不一定能見到哥哥了。”

“……”

京宥擡頭去看黑西裝,見對方一臉冷漠,那雙眼睛只盯着他懷裏的小團子,完全沒有退讓的跡象。

這家……教的這小孩好早慧。

青年本就身體薄弱,蹲下來連圍巾都垂在地上,他雙臂虛虛環着小孩子的身側。

兩只望過去的目光都透着無辜。

欲厭欽掀開門就撞見這場景。

男人臉一黑,一只手推開這堵門的黑西裝,一只手把京宥懷裏的糯米團子揪出來,小孩子短胳膊短腿撲騰半天也沒能挨到他身上。

男人不喜歡小孩,直接揪住他往黑西裝懷裏塞,一開口就是堵人的話:“孩子管不好要我幫你管?”

“對不起,這就離開。”黑西裝一鞠躬,狠狠揣着已經完全鬧開了的小孩往外走。

京宥還蹲在地上,見了人又慢吞吞站起來。

或許是欲家以前烏煙瘴氣的氣氛,或許是湯岳鳴給他帶來的下頭印象,欲厭欽尤其讨厭小孩。

青年把雙臂往上一送,輕跳挂到男人身上。

他體重輕,手指扣在欲厭欽的後脖頸上,手肘一曲、雙腳一踮,把唇往對方臉上送。

他一主動,必不可能是吻。

像是抓緊時間完成任務,青年送到臉頰上的輕點還沒有多大感覺就消散了。

京宥放下手,扣在身後,站回原地,那雙眼睛亮起來:“一直在等你。”

不管是對方演出來的,還是真心想如此,男人顯然十分受用:“你倒是踩得準。”

京宥臉不紅心不跳把這句話當情話聽。

男人的手指從他的發間探入,順了他一個腦門兒:“知道你讨好,給個禮物。”

“你和湯岳鳴确實有很久沒見了。”

京宥一聽這名字就渾身僵硬,那剛躲過一劫的慶幸變成了一顆重石,壓得他呼吸凝滞。

男人剛趕車過來,發絲有些亂,身上裹挾着從室外帶來的涼和晚秋味,風衣領還繃緊着,衣帶褶皺從腰間順到衣尾。

欲厭欽将手撤開他的發絲,兩指輕撫到他後脖的軟肉上,彎腰挨着青年耳畔輕道:

“最後一次。”

*

京宥同湯岳鳴坐在同一張餐桌上的時候,那少年比他還要緊張,一個勁兒地往在身邊給京宥點菜的欲厭欽瞄。

欲厭欽被他倆看得煩,站起來蔑了兩眼,點了根煙卷起風衣外套站到外面去了。

“我在樓上有個酒局,你們在這個包廂談,我讓保镖他們站到門外。”欲厭欽吸了口煙,想起公共場合素質,在出門之前又把煙滅在垃圾箱裏。

他帶着煙味的手直往京宥腦門兒上摁:“酒局不需要我在場多久,抓緊時間,小朋友們。”

說罷撤手,把人都帶了出去。

京宥身邊難得沒人守着。

他握着單上的蛋羹杯暖手,擡起臉,毫不避開地正視湯岳鳴:“你長大了。”

從湯岳鳴出生起,京宥就一直在他身邊。從他一哭一啼到讀書寫字,京宥作為家裏年長的哥哥,甚至比湯母還要更知悉他的童年。

他陪了他九年,甚至比陪欲厭欽還長。

相對的,湯岳鳴一聽這話就知道京宥是什麽意思。

“我知道你不信我了,哥。”湯岳鳴坐在他對面,幾乎要半站弓起身來湊到他眼前,“我只是想見你一面,哥,我想和你好好說說話。”

“就像小時候那樣。”

京宥一直都吃不得感情牌。

他虛握了兩下手指,沒能用上力:“湯岳鳴,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他揚起笑的時候實在難透疏遠:“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還在瓊宴,但你應該回焦前去。”

“把書好好讀完,高考能……”京宥想起他前半個月來找他那副朝氣蓬勃樣,以及少年的侃侃而談。

他最終又緩又輕道:“能考到很好的大學裏。”

“我們是兩路人,湯岳鳴。長大了學會的不僅是撒謊才對?”

出乎意外地。

湯岳鳴沒有再和他以理力争什麽。

少年大概有很重的心事,手指交叉扣緊了又松開,肩膀也崩得僵直。

京宥低頭輕抿一口蛋羹。

“哥。”

少年變聲期尾的沙啞感夾着緊張。

京宥還沒來得及被觸舌的滾燙驚得後退,便聽見他接下來的那句:

“今天是趙江程的刑滿釋放日。”

滾燙從舌尖一淌,灌入喉腔。

京宥渾身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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