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為魚肉(2)

為魚肉(2)

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同他用某些治療藥物帶來的瞬發性失意感很像,但腦部眩暈和頭痛會更快占據那一點點侵蝕意識的幻影。

起先還有胃部攪動的空虛感,但後來一切都清空了。

很舒适,像有什麽東西輕緩地将他整個人都撐開、放松、以及任意流淌。

比任何藥物都來得快、奇。

是麻醉起效了。

京宥最後的思維被剝奪。

他近乎全力地想轉動一下眼球,看看這個閉塞的空間,或者說再切身感知一下那一直萦繞在胸腔裏的不安。

手術室裏的燈照得很清晰。

手術室裏,還有一張床。

床上也有一位病人。

*

欲厭欽在瓊宴的會上接到了下屬的一個調查結果。

男人一伸手止停了近二十個人的密會,銀紋鋼筆被他無意識扣在掌心,幾乎要折個變形。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咣當”一聲踢開身後的椅子,一句話沒說直接沖出了會議室,聯系人上了私人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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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瓊宴到雲京的路程同瓊宴到焦前差不多。

欲厭欽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第一次把京宥從焦前帶到瓊宴,彼時少年坐在私人飛機上,貼了半個人在機艙內,毫無掩飾地對着窗外的雲端表現出驚嘆。

伴有靈魂活躍的窒息美感。

……還夾雜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神色。

那群治療團的老家夥說,京宥腦子有病。

欲厭欽起先并不是很相信。

“腦子有病”這個定義,該是他的冕冠——欲家家主那位動不動就發癫的小孩兒,焦躁起來能把保姆從樓梯上推到樓下。

不了解真相的衆人,給這個孩子的定義是“惡魔”。

焦慮症,多動症,狂躁症。

焦躁。

像只渾身自燃的野獸,紅眼起來能撕碎一切他珍視的東西。

欲厭欽不信,這世界上還會有比他更癫瘋的人。

男人從小毀掉的東西不少,近身玩具、課本、關押他的房間門。

欲家老家主對他的高壓漩渦式教育并沒能搓斷他尖銳的利刃,反而讓尖刃反式側轉,愈演愈烈。

這個世界不玄幻,鮮有奇跡。

所以不可能存在治愈性情根系的良藥。

他破壞力驚人,但想要珍視的不多。

除了從前的父母、和父母拼死守衛的幾個破錢……

長了三十多年,

也就京宥這一項。

野獸遇到它的玫瑰花。

為了玫瑰花建築了一座偌大的城池。

第一次發現京宥的不對勁,不僅僅是他躲避兆文旭事件的真相,還有是對方時不時流露出的畏懼神色。

欲厭欽有嚴重的暴力侵向。

但是他從沒打過京宥。

一次、都沒有。

京宥怕他。

欲厭欽不明白。

治療團的老家夥說:“已經成為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了,前十多年吃過太多苦頭,京先生有比較嚴重的妄想症。”

“您身上的微動作應該和他從前很害怕的某個人重合,所以一點點相似會讓他直接認為您實施過家.暴。”

可八年前他明明幾乎要跪在小少年身前,把學了半晚上才搞出來的白碗粥遞到他手邊。

對方怕得要死。

那張漂亮的臉蛋瞬間失去血色,縮在床腳,抖出一身冷汗。

玫瑰花被旁人拔去了毒刺,嬌豔依舊。

可惜,野獸護它的城堡,在玫瑰花眼中是另一片荊棘。

“沒什麽治療方案嗎?”他又一次湮滅在淺淺的、将要失去什麽的恐懼中。

“目前沒有,我們查不出病因,他沒辦法安定下來。況且,京先生有很嚴重的抑郁傾向,清除雜亂之後會不會讓他情緒崩潰,我們也不清楚。”

“要讓他,有所求,才能活着。”

京宥,無所求。

所以,野獸繼續披上了它的熊熊烈火。

野獸命令,在城堡中心的玫瑰花必須盛開,作為抵欠它建築城堡的天價。

然後為玫瑰花扣穩了隔絕火焰的玻璃罩。

欲厭欽右手輕扶下颌,雙眼微眯,瞳孔縮得極深,将雲京的夜景吸進眼底。

左手握緊成拳,似有血絲從指縫間溢出。

那個緊急蹦出來的調查結果。

是關于京宥隔壁病房的孩子——京冗律。

這個名字很難查。

京家另有目的。

京冗律幼年有一場噩夢,導致幼年抑郁症,沒多久又查出尿毒症,做了四五年透析。現在人不人鬼不鬼,就在等一個合适的腎.源。

京家基因問題,很難找到合适腎.源。

京宥只比京冗律大三歲。

一個半瘋,雖然腦子問題大,但腎髒是好的。

用天大的財權換京宥一個腎,完全是好算盤。

所以,京家丢了十多年的孩子,說不要就不要、說要就要了。

活資源,怎能不要?

欲厭欽之前想不通為什麽京宛漓那種女人能狠到把孩子丢給一個仆人,除了給錢,什麽明亮未來都沒給京宥鋪。

因為京家是個權勢極大的吸血八腳蛛。

“該死。”

“該死。”

“該死!”

欲厭欽三下拳頭狠敲在牆上,那渾身沸騰的炸裂因子根本要從他的腳底竄到腦心,甚至連視野都模糊了一瞬。

他有防備的。

有從欲家派過去的保镖、醫生。

他只是太希望了。

太希望京宥能擺脫那恐怖的谵妄。

能稍微平靜地觀看一場春花秋月。

“醫院。”

男人手上攆着一支煙,沒抽。

他披着黑色長外套,盡全力地把惡魔壓制在心底。

來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半夜十一點了。

林雯悅坐在手術室門口,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臉色并不好看。

祁秘書靠在她身邊。

男人一把推開站在門口的京家保镖,裹着一股濃重的煙味直接把虎口朝女人的頭伸過去。

伸到一半被京家的保镖攔下。

欲厭欽再沒能控制力度,幾個動作把人放倒,活生生側擰着人的手臂,錯位了對方的手肘。

保镖的叫聲太大,轟動了整個走廊等待的人。

祁秘書有些狼狽,她剛才擋了一下,連眼鏡都在動作間被刮歪,臉色難看:

“欲家主,京小先生還在裏面做手術。”

欲厭欽站起來,手掌扣住她的腦門兒抵在牆上,拇指卡在對方眼眶的斜上方。

他順了順氣,想讓眼底的紅腥稍稍降低一點。

“停止。”

祁秘書頭發淩亂,有幾絲垂落在胸前,那神情中露出古怪:“欲先生,手術可是您簽字的,這東西怎麽能算兒戲,況且,再等大概半個小時就要結束了。”

半個小時……

欲厭欽沒說話。

男人的拇指剜到女人濃厚的眼影上:“祁小姐,做違法的事情,落在我欲厭欽手裏,不是進牢獄這麽簡單的。”

林雯悅吓壞了。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欲家主,您冷靜一點,我們都希望手術能夠成功,現在不适合在門外鬧?”

男人連頭都不轉,瞳孔一調:“滾!”

林雯悅止聲。

祁秘書聽懂了男人的意思:“您冷靜一點,欲家主。”

棕色的發絲從她稍顯老的輪廓裏柔動出來,明明半張臉被對方手指撐得角度扭曲,嘴角還依然撬動着弧度。

“漂亮玩意兒而已。”

“您丢了這一只金絲雀,我京家承諾,會給您找一只一模一樣的。”

“欲先生遇到的漂亮東西很多,京宥雖然算是絕頂的存在,但不可能找不到一個您不稱心的。”

“和京家作對,何必呢?”

“欲先生也知道,這不是一筆劃算買賣。”

是了。

凡知道欲厭欽的小金絲雀,所有的人都默認,欲大少只是買了個稀奇玩意兒,逗弄逗弄一段時間就算了。

不值得動真格。

甚至,京宥本人也是這麽認為的。

“我顯得很無所謂嗎?”欲厭欽忽然松開手掌,拉了拉衣領,“祁小姐。”

祁秘書胸有成竹:“瓊宴當地的太子爺,我能明白您的心思,我京家不會承認京宥的地位,您大可放心。”

“我知道您的顧慮……”

“我顯得、很無所謂嗎?”男人沉着聲又重複了一遍。

祁秘書忽然遏了聲。

欲厭欽的體魄有些出格地壯,常年控制不住的情緒不是往工作裏砸、就是朝健身上練。

此刻男人站立着,剛才挪開的手指一動不動,像被施展了什麽劇烈控制。

他在忍。

祁秘書感到呼吸困難。

她扯了扯嘴角,終于有些笑不動了。

“不、不是。”

林雯悅心中的寒意一步步放大。

她緩緩繞過兩人,對着遠處的黑西裝蹲下來,視線直視躲在黑西裝身後的小孩子。

“團團。”她輕喊。

團團怕那個男人,不敢動。

林雯悅輕輕笑起來,朝他伸出手:“團團乖,團團告訴阿姨,今天是不是你哥哥做手術呀?”

團團眨了眨眼睛,抱着黑西裝的大腿說:“嗯……是團團的哥哥做手術。”

寒意幾乎要淬透林雯悅的大腦。

“團團的哥哥叫什麽呀?”

團團小聲回答:“京、京冗律。”

“那團團自己的名字呢?”

小東西應該是被人教過,那雙眼睛還在黑西裝和對面的祁秘書身上打圈,最終只能糯糯答:

“團團的名字是,京施翎。”

林雯悅幾乎是眼前一黑。

她滿腦子裏浮現的都是青年撲在桌案上,眼底溫和地給小孩子寫五顏六色卡片的樣子。

“您對見京老爺子有什麽期待獲得的東西嗎?”

青年的兩側應着夕陽,幾乎是捧盡一生中唯剩不多的溫暖:“不太有……但是如您所說,和從未謀面的京施翎小朋友見面的話,我确實會緊張。”

他長睫輕蓋,掩住的具體有多少期待……

林雯悅渾身僵硬,靈魂像堵了一樁墓碑。

男人在她身後嗤笑一聲,道:“小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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