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劊子手(2)
劊子手(2)
京宥幾乎是挨着這個冬的酷寒過的。
在林雯悅的陪伴治療下,他的病情稍微得到緩解,能夠有小部分時間與人正常對話。
“很卑鄙吧,我。”青年披着大毯子,蜷縮在輪椅上,臉色被拱得暖紅,雙手捧着陶瓷杯顯得格外乖順。
“嗯?”林雯悅在欲家已經把各種角色混得尤其熟練。
她一邊把和廚房阿姨學做的芙蓉蛋端上來,一遍解開身前的圍腰:“您在說什麽呢?”
熟悉的煙熏味讓青年緩過神來。
京宥茫然了一瞬,又搖搖頭。
眉眼間有明顯的生疏感。
廚房阿姨和林雯悅交談甚歡,要把那些在健康指标安排內的食物變着花樣塞入京宥的胃。
他胃口極差,動不動就吐。
林雯悅借着空隙換了件外套,把煙熏味留在餐廳外,拿出全國當媽的标準動作,把肉食挑放在京宥的身前。
“好了,我知道您一直在欲家吃的是美味佳肴,可能看不上我這個新星廚子的手藝,但今天的目标就是三片肉……”
林雯悅叽裏呱啦說了半天,沒有得到回應。
她停下來,把襯衫挽到手肘,不太禮貌地敲敲身前的陶瓷盤,發出不算突兀的清脆聲:“您在看什麽呢?”
青年的視線一直落在長桌的一側空座椅上,垂着睫毛,抿着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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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聲音叫回,京宥視線聚了聚焦,笑道:“是林醫生的手藝嗎?實在是很榮幸。”
“欲先生這次出差可能需要兩個月,是因為他不在身邊,所以不太習慣嗎?”林雯悅站起來幫他布餐盤,強迫地把肉食放在離他最近的位置。
“欲先生說過,假如您要聯系他,可以随時。”
京宥又搖了搖頭,把視線落在眼前的餐盤上。
他小時候吃到的肉食太少,逐漸到後來就不怎麽喜歡吃肉,術後身體狀态差,更難得動一口。
青年又側了視線,定在一個點不動。
林雯悅往那個空位置瞄了好幾次了,終于沒辦法,自己坐了過去:“京先生,先吃飯?”
京宥眼裏的重影被打散,徹底拽回現實,繼續了剛才呢喃的話:“林醫生。”
“我很卑鄙吧?”
青年手術以來很少與人談心,像這樣清醒着又主動挑起話題的時候就更少了。
“怎麽呢?”林雯悅失笑,以為他是在自責折磨她當廚子的事。
“明明術前已經做好了會失敗的準備,也預備好了變成癡呆,還想着要怎樣做對別人有意義的事情。”京宥放下瓷杯,坐直,拿起筷子。
“可是,真正發生的時候,我還是會不高興。”
“實在是太卑鄙了,一邊拿着大愛奉獻的虛無精神自我感動,一邊對這個世界的不公與黑暗瞋目切齒。”
林雯悅一直端着的情緒被輕易撕裂,埋下頭快速吸走眼眶的酸澀。
她知道為什麽青年會同意京家的手術提案了。
這是一根永遠紮在她心間的毒刺。
“那您會恨嗎?”林雯悅不容許自己的脆弱情緒感染到病人,她快速調節呼吸,笑起來。
“您會恨某個人、某一群人甚至是這整個世界嗎?”
京宥搖頭:“恨不起來。”
這就是弱小者的悲哀。
“明明知道有些事情是錯誤的,是受不公平待遇的,我應該揭竿而起、奮起反抗,要宣誓把黑暗驅逐。”
“但是,林醫生。”青年緩緩放下筷子,一口沒動。
“我的弱小,是真的因為我弱小嗎?”
林雯悅沒聽明白。
京宥:“啊,對不起。說了奇怪的話。”
他扣了扣手指,一副抗拒吃飯的樣子。
是一開始就這樣唯唯諾諾的嗎?
好像也沒有吧。
被京宛漓那樣強勢的女性帶在身邊,應該養成的也是嬌縱性格。小時候就長得精致可愛,也過得應該是招搖嚣張的。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變得甚至堪稱懦弱?
完完全全,想不起來了。
身周的時間又快速流逝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用過的飯菜,怎麽被塞去午休,又是怎麽去給大廳開的門……
诶?開門?
“京宥。”站在門口的大男生抽了抽帽檐。
顧添視線接觸到他坐在輪椅上的那一剎那,瞳孔像是被燙傷,猛烈縮動兩下。
“你,你怎麽這幅樣子?”
顧添身後跟着湯岳鳴和趙江程。
這三張臉應該是對他刺激性極大的。
但青年只是小幅度歪了歪頭,大概是在辨認信息,然後又把視線落到他們的身後某個點上。
管家本來是不太敢放陌生人進的,但欲厭欽走之前叮囑過一切聽京宥安排。
京宥不哭不鬧,本來也沒什麽人造訪欲家,現在倆年輕人說是京宥的同學,想來看看他。管家帶着疑惑還是把客人放入了主樓。
管家認不得顧添,京宥的保镖是認識他的。
兩個大漢趕緊站到京宥身邊。
“京宥,京宥?”顧添稍稍蹲下,見人精神渙散,就要在他眼前晃動手掌。
大男生的動作被人擋下,不甘心地後退一步,尤其鄭重地朝他鞠躬,大聲道:“對不起!”
是為公園裏的事情。
京宥眨了眨眼,轉動輪椅回退,說:“進來吧。”
一樓的暖氣不夠,京宥不受寒,幾人被迫上了二層。
湯岳鳴看見青年稍有艱難地撐着身邊的護工站起來,磕磕碰碰地換輪椅,再上電梯。
從頭到尾安靜乖巧得像一副任人擺放的精致人偶。
又有好多聲音開始交雜。
京宥自動過濾了不想聽的提問,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在顧添和湯岳鳴身上。
他甚至都不想關心,趙江程又用了什麽話把湯岳鳴套進了騙局;也不想關心為什麽顧添會把兩個人帶來欲家。
身邊好像總有線,想牽制住他的動作。
他的生活、念想、甚至是死亡。
林雯悅有事,不在欲家。
欲厭欽已經出差半個月了,除了每日必須打的電話,他現在連男人的一點點存在都察覺不到。
京宥偏了偏頭。
好累。
青年的思維開始發散。
他忽然想起少年時無比熟悉的那條網吧街,拉着湯岳鳴的手從中穿過,湯岳鳴因為貪各種小便宜沒少被騙,每次都是他穿着還不及腳踝的褲子把小孩子拽出去。
網吧街的名字已經忘記了,唯獨他拉着手中的溫熱快速穿過那一片長廊時的腳步聲尤其清晰。
那個時候的他堅信,只要視野最遠處的紅綠燈永遠亮着,他就能認清楚方向,把湯岳鳴帶回家。
“你看,小岳,我們就要到了。”
一次。
兩次。
無數次。
網吧街兩側的霓虹燈都快換了顏色,遲暮的炫彩都停了,視野最遠處的紅綠燈也終于被修改成了商業街的标簽。
然後,他就迷路了。
他回頭,想安撫應當惶恐的小孩。
但眉心一松,他那明明是用盡全力拽緊的手随着掌心展開,被風帶散。
“小岳?”
明明什麽都沒有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是黑夜變得悠長起來,天穹不再有光亮。
他那一回頭,就是萬丈深淵。
好像從來沒拽緊過什麽東西般,手心裏最後的亮光猛地驅散,星星然最後的步跡劃過他的瞳孔。
“……小岳?”
“……小、岳?”青年神色怔怔,雙手攤在膝上,手指怎樣驅動也無法扣緊。
“哥?”和趙江程正紅臉的小少年轉過頭來,尤其欣喜,“哥,你叫我嗎?我是在叫我嗎?”
“我在啊,哥,我在。”
“媽很想你,哥,和我們回去吧。”
京宥視線聚焦,看清少年沒帶眼鏡的臉龐。
青澀、朝氣,所有瑕疵都藏在過往歲月裏。
不再是光亮了。
青年放松手指。
再也不是了……
“京宥,我們說好的,你答應我的事情什麽時候能辦到?”趙江程已經在家乖乖等一個月了,并沒得到任何出國的安排。
湯岳鳴剛剛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騙,顧添站在一旁驚于這樣的家庭鬧劇。
“趙江程。”京宥輕笑了一聲。
“你憑什麽覺得,你能在國外安度晚年?”
青年的眼神沉下去,毫不避縮:“我沒錢。那張卡是欲家主給我的東西,但是我不知道密碼。”
“趙江程,你騙了我這麽多次,我騙回來一次沒關系吧?”
京宥的笑聲極柔:“趙江程,像你這樣吸別人血為生的人渣,是怎麽有信心認為自己能夠不用付出任何代價的?”
“你扪心自問。”
“你配嗎?”
原本的計劃是他在手術前先把趙江程用錢蒙住,騙去國外。術後斷掉趙江程的所有財政來源,讓他一個人在國外茍且為生。
但手術出了變數,送他出國的事情沒能安排妥善。
不過主動投送欲家,欲厭欽知道他出獄也不會放過他。
眼前的中年男人忽然剝掉自己的衣冠外皮,像一只變異的吸血鬼,露出他原本猩紅的雙眼。
怪物四肢抽動,獠牙猛張,被人暴力摁在地上。
怪物嘶喊着:“你不得好死——”
“京宥!!!”
“你他媽的不得好死!!——”
“……嗯。”京宥輕應了一聲,疲憊地把腦袋靠在手指尖上,視線又凝固在了樓梯轉角的地方。
轉角上坐着一個孩子。
小孩黑發茶眸,一身昂貴的水手服,長相過于精致,正撬動着他的雙腿,和青年一致地歪着頭。
孩童在嬉笑,好像看到了十分有趣的畫面。
“你過得也不怎麽樣嘛,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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