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世界扭曲掉了(2)

世界扭曲掉了(2)

京宥茫然睜着眼,視野拉長、越出界限。

好似有一株櫻花樹,貿然生長在他空曠的無人黑池邊。風一吹,淅淅索索乍落一冠粉色。

他伸手去,手指微開便能接住抹豔麗。

再眨了眨眼,手指間還撚着那支芣苢。

細梗上綴點着密集綠簇,甚至算難看。

“已經安排好醫院做正規檢查。”男人的聲音插入思維,“先養病。”

京宥回想起那瘋子的動作,也跟着搖了搖手腕,讓芣苢尖繞動起來:“欲厭欽。”

男人坐在房間的臨時書桌前,聞言停止工作,雙眼平視他。

京宥才發覺他已經置身欲家別墅,清洗完換好衣服,坐在主卧的大床上很久了:“你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嗎?”

前世因為京宥幼年手術,記憶受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對京家更是毫無苗頭。

湯父總排擠打壓他,倒是讓他清楚自己是被收養的;湯母大概謹記京宛漓的話,不敢給他透露身世。

欲厭欽并不是很關心這個話題:“不管是誰,是貧是富。把孩子丢到湯家那種家庭裏,都不配為人父母。”

京宥歪着頭,思索間不經意把芣苢掐斷了,低頭看見手指間的一抹綠漿,沒來由道:“我欠他一句道歉。”

“是我腦子不清楚。”

欲厭欽扣上工作,十分頭痛:“京宥,你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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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乖乖按照安排,把檢查一項不落地做完。”

“嗯我知道結果的。”京宥從床上站起身,赤着腳越過床沿的拖鞋,腳趾陷入床邊正鋪好的毛毯上。

他穿着睡衣,欲家訂制的東西是比精神病院的病服舒适太多。

少年把折腰的芣苢放在欲厭欽的文件上,站在男人身邊。

京宥微內扣着肩膀,身形筆直。

他一斜着,半長的發絲就從眉間掃過,穿插到下睫毛間:“我知道結果的。”

欲厭欽下半句話沒能說出來。

少年左手捉住右手手腕,往男人頭上一圈,手肘半折,膝蓋一提,壓疊住男人坐着的腿根。

京宥一襯力,黏了大半個人到男人身上。

他面龐靠近,口齒微啓,像是要做什麽。

溫涼體溫貼在欲厭欽的黑襯衫上,像一團軟玉。男人幾乎是本能地摟住他的大半個身體,生怕他掉下去。

京宥湊上來,帶着不大好聞的消毒水味。

欲厭欽反應快,右手鋼筆一放,幾乎是快速捂擋住他已經挨到咫尺的下半張臉。

他的聲音幾乎是瞬間沙啞:“你幹什麽?”

被擋住半張臉的美人終究還是美人。

京宥那雙茶色眼瞳眯起來,眉眼間流竄着狡黠,從未浮現過的潋滟搖曳。

少年的手指冰冷,翻動男人耳後的碎發。

像只點火的燭。

欲厭欽手掌直接卡住對方的下颌,耐心盡失:“京宥,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京宥只是笑,表情被他手指限制,沒能笑得出來。

男人手一松。

京宥摟着他的脖頸,把距離拉開,跪坐着低眉凝視欲厭欽的眉眼:“怎麽了,不喜歡嗎?”

欲厭欽摸了摸下唇,并未有所動:“你今年多大,要我提醒你?”

“京宥,你是真瘋了。還是本就生于溝渠,一身惡臭?”

現在正八月底,是開學季。

秋風送蕭瑟,顫顫巍巍打進欲家的大門。

沒意思。

京宥從他身上滑下,站到一旁,抽出了欲厭欽的文件稿紙。

他雙手規矩地掀開鋼筆蓋子,在稿紙上順着塗塗寫寫了許多東西。

但凡是文字的東西,在他眼裏都只浮現出前世那個輾轉反側想破腦子都想弄出來的項目。

那些查閱無數的文獻,有些甚至在這個時間還沒能發表出來。

少年停住筆,扭過文件去給男人看:“我沒有辦法讀書。”

原本批注好的文件草稿被他密密麻麻排列下來的一板怪誕文字敷滿:

“我從小就沒讀過書。”

“我厭惡讀書。”

厭惡前世的一切東西。

“欲厭欽。”

“你喜歡我什麽呢?”

四舍五入,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問這話了。

他揚了揚眉,覺得甚是奇怪:“你能喜歡我什麽呢?”

連我自己都讨厭自己啊。

欲厭欽後幾天拿到檢查結果的時候,手指在那幾個标注的數據上來回掃動,腦子裏都還在想那個問題。

他戴着扳指,翠綠色邊緣卡着煙杆,讓主人最後一輪吐納平穩來回。

“能确定病人确實做過前額葉切除手術,而且是在大腦未完全發育階段做的,我們保守估計應該不過五六歲。”

“這個閉口很不好找,如果不是抱有目的性地去查,光是憑現在病人的症狀,根本找不到源口。”

“雖然是前額葉切除,但切口不大,只是開了一刀,但這應該不是病因……”

“或許讓患者在精神衛生中心治療并不是一件壞事。”

欲厭欽抖了抖煙灰沾染的片子。

他收了煙,吐出最後一口濁氣,把一疊資料拍給了醫生。

男人靠在陽臺的玻璃窗上。

玻璃窗外陽光明媚。

樓下的人難得被哄去曬太陽,坐在心理醫生建議安置的短秋千上,藤蘿已過了開花季,碧綠挽繞在繩索上。

那人雙手反扣着粗繩,輕輕踮動腳尖,小幅度來回晃動。

半點看不出前兩天檢查時在醫院發的瘋。

嗯對,所以喜歡他什麽呢?

京宥似有所感,側頭朝欲家樓上望。

他摳了摳手心,抑制住幾乎是從心底裏竄鑽上來的愧疚感。

這裏的任何人,沒有虧欠他任何東西。

輕呼一口氣。

京宥摸了摸後腦勺上前幾天在精神病院撕下的兩小塊頭皮疤痕,現在稍稍觸動已經不會疼了。

他又開始發愣,嘴角和側臉上的傷轉了顏色,跟随紗布帖裹在臉上。

再眨眼,欲厭欽已經走到身前了。

男人問:“什麽時候做的前額葉切除手術?”

他開門見山,京宥也懶得費心思隐瞞:“五歲,父親做的。”

欲厭欽并不喜歡情況不在掌握內的感覺:“你知道你的親生父母是誰?”

京宥眉眼彎彎:“知道。”

“雲京京家是我母親本家,父親餘致精神有疾,入贅京家,雲京二十年前天壇歌姬京宛漓是我母親。”

“父親餘致是著名精神科醫生。”

“欲厭欽,找到他們或許能治好我這個壞種。”

男人的眉宇壓下來,他沒有披外套,黑襯衫的皺着就從對方魁梧的肩臂斜走下來。

他皮膚偏黑,唇色暗紅:“京宥,我讨厭撒謊。”

京宥止了聲。

嗯……他這是在幹什麽呢?

在自投羅網吧,又不敢去死、也找不到身邊牢籠的喜好、更畏懼性情作妖。

和前世也沒什麽兩樣嘛。

溫熱罩上他的頭頂,欲厭欽道:“你想待在精神病院,就待在精神病院。”

“你想好好治病,就好好治病。”

“但是。”

“你別想從我這裏逃走。”

“為什麽?”京宥感到荒誕。

他撞進男人深沉不見底的眼瞳裏,那眸子裏甚至都沒辦法反出自己的模樣。

欲厭欽嗤笑一聲:“京宥,你最好搞明白你應該做什麽。”

“腦子有病就治病,不會識字就認字。”

“治病?”

少年平淡道:“不是割掉腦子,就是讓我遺忘。”

“這樣很好嗎?”

“你很期望我變成正常人嗎?”

欲厭欽沒回答。

京宥又問了一次:“欲厭欽,你到底喜歡我什麽?”

上輩子從住進金絲籠開始,他在一邊忐忑一邊自卑,完全将自己認作交易的商品、或者是躲難的鹌鹑。

唯一吸引欲厭欽的點,就是他這張臉和身體。

性格、家庭、處事風格,項項不在欲厭欽的點上。

甚至日理生活中,欲厭欽喜腥辣、重口和砂甜,厭平淡、涼口、和膩味。

色澤衣物也都更喜歡沉色,嚴肅,厭花紋。

所以前世他把自己最不會發揮的神态、氣質、禮儀都盡全力往頂點上提,興趣愛好朝琴棋書畫詩酒花上攏。

除了曾經真正熱愛的醫學,他嚴苛要求自己不要給欲厭欽丢臉。

他也一直默認自己,正是因此,欲厭欽還寧願把他養在身邊。

豢養了甚至八年之久。

但這輩子。

他已經瘋到能在高級餐廳往優雅女士身上紮銀叉了。

頭皮掉落、表情猙獰、大字不識,是不折不扣的癫子。

“那你認為你喜歡他嗎?”金發的男性今天并沒有紮高馬尾。

戲檸舟穿着病服,蹲在花壇旁:“差點忘了,我不該這麽問的。”

“你還沒有學會這件事呢。”

青年揪住自己的發絲,手指靈活地繞動編發股:“宥宥,可以這麽叫你吧?”

“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男孩子啊。”

京宥手中揪着從花壇上摘的一叢芣苢,正從那貧乏的娛樂記憶裏調出編花環的教程。

“啊……”他并不能很好地控制大腦。

“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很抱歉……”

戲檸舟手指豎着,卡在唇前:“噓——”

“沒有什麽奇怪的話哦,只是我會讀心嗯……”青年明顯一副騙小孩子的語調。

“如果說到喜歡的話。”

——“宥宥最該做的,是要先學會喜歡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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