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尋找星星的日子(2)

尋找星星的日子(2)

會……死在這裏嗎?

京宥沒能反問。

望着戲檸舟那雙深藍色眼瞳裏的時候,他的語言能力好似被遏走了一大半,徒留下滿腔瘡痍。

“死在這裏也沒關系的吧。”

他是想這麽回答的來着。

坐在床鋪上的小病人又一次道:“就算死在這裏,也是沒關系的吧”

圍繞在淺暖色床單周圍的一群白鴿已經見怪不怪了,它們該啄一啄少年的眉發就停栖住、想捋一捋少年的衣襟就煽翅。

黢黑的野獸從深影裏竄出來,拍了拍爪子,吓走了圍繞着玫瑰花的白鴿們。

京宥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好似捉住了零碎記憶裏的一些有用訊息。

“他們都說,做這個治療是會影響記憶的。”

小少年從白鴿們離開的空間裏拍了拍手指,小幅度清理掉白鴿們留下的羽毛。

他仰起頭來,茶色晶瑩剔透:“所以……你是誰啊?”

野獸停駐在玫瑰花身前。

野獸沒有白鴿們對待它那般輕柔呵護,它富有侵略性的目光直直打在花蕊上,好似惹了不快便能将它摘走且歸為己有。

欲厭欽蹲在他床前,剛在外面抽了只煙,驅散的三層煩躁以六倍奉還。

他身形健碩,蹲在小少年床前就是一大團,西服褲和馬甲褶皺從他的身形輪廓周圍探出頭。

男人稍擡頭。

京宥垂眼。

他又忽然想起了什麽事,換了剛才可能惹惱他的詞:“我還記得的,還記得的。”

他徒然迫切解釋:“記得你的名字,你家族裏的事情,你的喜、厭,關于我能努力記住的、你的一切。”

他本來想看見欲厭欽暴跳如雷的眼神。

可方才那一垂落下去,看見的明明就是男人古潭寧靜般的眼瞳裏參了一絲絲恍若錯覺的悲哀。

哦他還記得呢。

他是複生了。

所以欲厭欽這個時候才認識他還不到一年,根本沒有前世那堪稱細水長流、刻骨銘心的八年情誼。

想看見的是什麽表情呢?

總之……不是悲憫就對了。

“能聽見我說話嗎?”欲厭欽像同一個不一定有回應的話筒拉扯。

“嗯。”京宥也見怪不怪。

像是沒有理會上一個問題:“你昨天是什麽時候去治療的?”

京宥認真回憶:“……記不清了。”

“什麽時候結束治療的?”

“……也記不清了。”

“還哭嗎?”

“沒哭過。”

京宥靠後的身軀突然朝前湊,精細五官直接拉填到欲厭欽視野滿屏:“我什麽時候哭過?”

“你不是最讨厭我哭嗎?”

确定人神經兮兮但沒有徹底瘋掉,欲厭欽不動聲色拉開距離,在他視線跟随下緩緩站了起來:“京宥。”

“有些事情你要記住。”

他一邊轉身,一邊帶走欲家私人醫生方才留在野玫瑰身邊的最後一縷消毒水味道,給玫瑰罩上了金牢籠。

“一切會傷害你的東西,不論是不可抗力、還是你本人自己,不容許存在。”

“但凡有半點苗頭,都必須扼死搖籃。”

真是諷刺。

京宥沒有反駁,只是揭開了黏在他臉上的視線,往自己消瘦的腿脖子瞅。

“聽見了嗎?”

“嗯。”像第一天上課不懂規矩的幼兒園小朋友,一邊軟綿綿迎合老師的話,一邊口是心非。

欲厭欽壓了夠久的火,兩步靠近他,半蹲着反扣住京宥的脖頸,将他溫熱的脈搏攬至近處。

“我問你,聽進去了嗎?”

茶色瞳孔猛然一渙散,對方激烈動作拉扯出來的殘影擴充成幾團花色模樣,和名為“恐懼”的東西混雜在一起。

沒、沒有。

“沒有。”

“沒有!”

京宥清楚地看見他明明應該乖巧放置的手指從膝蓋上不可控地撬動起來,指尖透粉的指尖企圖掐上男人那張死板無太多表情的臉上。

承重者把人連手帶腰從床上端到身上,一手摁下對方的腦袋、扣在肩膀上,任人踢打擰踹地懸空發瘋。

“很奇怪啊欲先生。”

“我們經過多重測試隐隐猜測出一個趨勢,這位病人并不是因為‘憤怒’這樣的情緒才控制不住身體。”

“不那麽專業地給您解釋。

按照治療數據顯示,其實現在大多數疑似‘癫痫’或者無法控制身體的病人都是因為‘憤怒’無處宣洩,導致人的肢體和本來意識分離,堆疊在大腦中的誤區掌控了身體。”

“這位病人,似乎更多的是因為‘恐懼’,一種因為害怕他人傷害到自己,所以自我防備機制先選擇‘自亂陣腳’。”

“雖然本質可能是因為腦區問題,但起因情緒還是少見。”

“您平時……有故意恐吓他嗎?”

醫生的叮囑一遍又一遍從他的耳骨竄過腦門兒。欲厭欽停下來,察覺到身邊極度疲憊的人已經昏睡了過去。

他繞回房間,把人放下來,裹回床上。

欲厭欽忽然抑制不住地自嘲。

怎麽回事呢?

就好像自己在看管一個剛破殼出生、甚至還不會咿呀學語的嬰兒。

因為情緒不好只能哭鬧,就連正常表達都無法輸出。

男人皺了皺眉,揉動了兩下肩膀。

久違的痛楚從脖頸的青紫處扯動到腰腹,色澤隐藏在麥色裏,一時難以尋跡。

欲厭欽眼珠下滑,半阖起來。

真狠啊……

京宥回到精神病院的次數和頻率完全看欲厭欽的意思,他對這個人的人設畫像并不歪曲,對方就是喜歡掌握一切關于自己的東西。

索性,目前這個專斷閥門還是确認這對京宥的病情是有益的。

京宥換好病服,重新站在重症區的花園裏,看見朝病服外添加外套的衆人,恍然才察覺到初秋。

“你忘記我說的話了嗎?”藍眼的不安分家夥又重新坐到他身邊,“我不是說過嗎,快一點逃離這裏。”

京宥對戲檸舟時不時怪誕的語言已經不驚奇了:“那你……為什麽不逃跑呢?”

像是被人第一次丢這種問題,戲檸舟的下一句還沒編排好,又被對方搶了話。

“我記得,你是被自己的愛人送進來的?

他是因為不愛你了,才把你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

“不是哦。”這回對方沒有猶豫。

“愛與不愛這種東西,和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是無關的啊。”

京宥默認他是被深愛的人抛棄之後以至神情恍惚,頗為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對方的後背,試圖給予什麽鼓勵。

“在這裏,也不會很差的。”

“會很差。”戲檸舟好似看破了他的一切想法。

他穿着深秋的毛衣外套,外套上不知名的标簽宣示着主人殷實的家境,顯然比別的人更具寒的身體蜷縮在一起。

他揚了揚下巴,往病院房檐頂上的一處示意過去。

“你看,企圖在這種地方自愈的人,已經舍棄掉了最應追逐的‘自由’,不正是證明着外界對他們不容忍的殘酷嗎?”

京宥沒聽明白:“他們?”

你自己不也是嗎?

“嗯……總是喜歡說別人聽不太明白的話。”戲檸舟見身旁人有些迷茫,“就是說啊。”

“我們是正在鑄巢的燕子,在完工産蛋後被杜鵑推了蛋、霸了巢,一無所有後我們才來到這裏。”

“但這裏沒有能再築巢的工具、再産蛋的伴侶。”

京宥想了想,只道:“太平淡了。”

他又追道:“明明是很不幸的事情,描述起來也太過平淡了。”

戲檸舟姣好的面容一動,嬉笑漫過無謂:“是很平淡。”

“在終歸絕望的深淵底部,詩人或許能用筆觸點出靈魂中十之八九的苦戚;

但就算是他自己,在十日之後,也無法再在這白紙黑字裏悟出十之一二的悲怆。”

“不該這麽平淡的。”京宥依然否認。

戲檸舟彎了彎眉:“你——自殺過嗎?”

少年回過頭來,沒有給予任何答案。

“或者說,就算自殺也沒有自殺成功過吧?”

“我自殺成功過哦。”

“哈哈別這樣看着我,開玩笑的啦。”

“真是笨蛋嗎,這個世上怎麽可能會有人自殺成功之後來告訴你呢?”

“但是,大家都嘗試過,把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延續的文章提前畫上句號吧。”

來到這個精神病院的患者,其實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有抑郁傾向,這百分之七八十裏是對自己造成傷害以至情況不可控。

就是,基本都自殺過。

京宥沉默。

他也跟着看上最高處,常人不易注意到的一個黑點。

精神病院重症患者院角有燕子窩是488的一個小新聞,偏偏488的醫生護士、負責人都還是将它認為吉祥。

他眯起眼,就能真的看見有杜鵑的身影圍繞在燕子窩畔。

扇翅、停駐、探喙。

“嗯要被占掉了。”金發青年惋惜道。

“我們只能這樣看着嗎?”京宥輕問。

戲檸舟捉住他的手腕,朝樓角舉:“不是的。”

“你這樣子……”

京宥跟着他的手勢蜷曲手指:“是要怎麽做呢?”

青年把細長的手指比成槍的模樣,眯起眼對準那好似存在的杜鵑,他輕道:“呲啪——”

“既然會發生悲劇。”

——“提前殺死就好了。”

他回過頭來,歪了歪脖子:“是吧,宥宥?”

京宥蜷到一半的手指霎時停住,頭已經點了下去。

他感到手臂酸澀,緩緩放下手肘,指尖垂落在褲線旁。

再眨眨眼,那燕子窩旁分明只有一片蔥郁的綠色山田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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