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決裂

決裂

那是五月末的一天,磅礴大雨洗刷着這座城市。

裴宴時一下課就跑去秦熾班上。

他的養父吳招華的單位發了張動物園的門票,他又軟磨硬泡未央巷的一位鄰居叔叔讓他進傘廠當了一天的流水線工人,用日結的工資再買了張門票。

他想約秦熾周末一起去動物園。

到了秦熾班上,他們班同學說他已經走了。

裴宴時于是去秦熾家裏找他。

到了未央巷,他才追上秦熾。

少年撐着一把黑傘,走在雨幕裏,剛抽條的身形,那背影瞧上去孤高又孑然。

裴宴時遙遙喊了聲:“秦熾!”

前面的人腳步頓了下,沒回頭,繼續往前走。

裴宴時又喊了聲:“秦熾!”

還是沒反應。

裴宴時知道因為自己前段時間和秦熾敞明心思,導致秦熾有些生氣,但後來他對自己的态度已經緩和很多了。

照理說不會平白無故不理人。

裴宴時有些納悶,也不顧泥水濺得鞋子、褲腿髒兮兮的,追上去:“秦熾,你聽見我叫你了嗎?你怎麽不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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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近了,他幹脆把自己的雨傘收了,鑽進秦熾的雨傘下,順便問着:“是不是雨太大,蓋着我聲音了?”

人已經近在眼前,裝聾作啞是不可能的了。

秦熾停了下來,側身:“有事?”

眼神冷,嗓音也冷。

裴宴時愣了下,問:“你是不是還生我氣呢?”

秦熾沒答。

“應該不是氣我吧,你讓我最近別找你,我都忍了好多天了。”

秦熾漠然地擡了下眼皮:“怎麽不繼續忍下去?”

“那你說讓我等你找我,也不見你來找啊。”

裴宴時踅摸着秦熾的表情,感覺他心情似乎不太好,心說自己說話得注意着點,別一個不小心踩到逆鱗了。

這麽想着,裴宴時從口袋裏摸出來兩張票,夾在指尖在秦熾面前晃了晃:“吳叔單位發了兩張動物園門票,周末咱倆一起去動物園呗。”

秦熾:“沒興趣。”

“不是你之前說的想去動物園看猴子嗎?這怎麽又沒興趣了?”

“每天看你像個猴子在身邊上蹿下跳就夠了,去動物園?沒那個必要。”

“……”

裴宴時不喜歡別人對自己說不好聽的話,但如果那個人是秦熾,他倒也沒那麽容易上來脾氣。

他甚至還笑着說:“我可記得你以前說過你喜歡猴子。”

見秦熾還是不理他,裴宴時很快就把別踩逆鱗的自我警醒抛到了九霄雲外,下意識又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俏生生道:“你說我像猴子,四舍五入我就當你是喜歡我了。”

這話是真說錯了。

在他出口的瞬間,秦熾的臉頓時更冷了。

如果裴宴時有留心,就會發現秦熾的神情裏帶上了明顯的嫌惡和反感。

但他這會兒進入到喜歡不喜歡這個話題,就把自己給陷進去了。

畢竟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自己和秦熾之間的關系。

于是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此時此刻的秦熾是真的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聽他說話。

裴宴時又想到什麽,眼睛裏都染了笑,他自顧自地說:“秦熾,我昨晚做夢夢到你了。”

秦熾冷瞥了他一眼。

裴宴時說:“就那種夢,男生都會做的。”

秦熾還是沒說話。

裴宴時沒長眼,還進一步說道:“就……我把你壓在身……”

秦熾終于忍耐到了極限,厲聲打斷他:“裴宴時!”

“我在啊。”裴宴時答了一聲,見秦熾氣得眼皮子都在抖,當他只是尋常的羞憤,甚至天真地以為自己剛才那句話忽略了秦熾作為一個鐵漢男生的尊嚴,于是他又頗好商好量地開口,“哎呀夢是這麽做的沒錯,但上下這個問題,口頭計較沒什麽意義,實踐後再一較高……诶诶诶诶诶!秦熾……你、你幹嗎?”

他這下是把逆鱗給踩到地心了。

話都沒說完,突然被揪住衣服領口,秦熾單手把他揪到靠牆的地方,然後猛地撒手一搡。

“幹什麽?”秦熾幾乎是惡狠狠地說,“讓你閉嘴。”

裴宴時背後咚一下撞到牆,他沒介意,只是擡眼的時候,撞上秦熾比平時寒涼百倍的眉眼,心中微愣。

“你……”

他才出口一個字,又被秦熾打斷了:“裴宴時,你別惡心我了。”

裴宴時慢吞吞地:“你什麽意思?”

短暫沉默。

“什麽意思?”秦熾冷淡地看着他,須臾又轉開臉,那副表情和後半句話妥妥對應,“惡心同性戀的意思。”

裴宴時指尖一緊,手上的票被他驀地攥皺了。

這話有點讓他急火攻心,但他忍住了:“你說認真的?”

“你覺得我像在跟你說笑麽?”

“可是上回我親你的時候你不是這反應啊。”

他們親過兩回。

第一次是裴宴時想剖白心思,結果一個沖動,身體先行,突襲強吻。

第二次,是秦熾讓他冷靜一段時間,想清楚了“是要兄弟還是要談情說愛”後再來找自己,後來裴宴時說自己想明白了,再次登堂入室,誰料半途,裴宴時故态複萌、故技重施,又吻了下來。

而這一回,秦熾并沒有推開他。

不僅沒推開,兩個人還滾做一團親。

之後,秦熾留給他一張字條,說最近先別見了,等自己找他。

此刻裴宴時一提,秦熾自然就想了起來,頓覺惡心欲嘔,覺得自己當時簡直是被豬油蒙了心。

秦熾厭惡地說:“那天就是他媽的見鬼了,總之我現在非常惡心你這種人,惡心同性戀!行了嗎?”

“……”

裴宴時的表情淡了下來:“好一個見了鬼,可我不信,你明明就……”

他頓了頓,說:“除非你再說一遍,說你讨厭我、惡心我。”

秦熾看着他,過了片刻,一字一頓,重複道:“沒錯,我就是惡心同性戀,惡、心、你。”

裴宴時心中被刺了一下。

“這就是你這幾天不見面想明白的事情?”他知道秦熾口是心非慣了,到底還是掙紮了一下,“我不信。”

秦熾嗓音冷而絕情:“信不信你都給我滾。”

“……”

裴宴時盯着秦熾看了會兒,秦熾臉上那副對着自己流露厭憎的表情始終不曾變換。

裴宴時被狠狠刺痛,但他克制住上頭的火氣,還算冷靜,往前走了一步,揪住秦熾的衣領:“所以,上次的事兒,你玩兒我?!”

*

那一年,他們才初三,還有半個來月就中考。

不過是半大的少年,個子剛剛拔節,聲帶還帶着這個年紀特有的暗啞。

裴宴時比秦熾大個把月,發育期也早了個把月,所以那時的他,比秦熾高出半個頭。

他拽着秦熾的校服領口,幾乎是居高臨下地瞪着秦熾。

“我玩兒你?”秦熾把手裏礙事的傘丢了,擡眼回視裴宴時,“你搞錯了吧裴宴時,這幾年是誰纏着誰,用我提醒你嗎?”

“……”

他故意剜裴宴時的心,将這幾年他們有意避而不談的舊事從記憶深處挖出來。

“五年前,你就該滾出我的世界了吧?”

“我爸是因為什麽死的,要我替你回憶一下麽?你是怎麽有這個臉再倒貼回來的!”

“砰”的一聲!

裴宴時的怒氣一瞬爆發,一拳砸在了秦熾的下颌上。

這一拳力道十足,秦熾往後踉跄了好幾步,後背撞上了巷子裏堆放的廢棄鋼材。

金屬尖角紮進皮肉,他疼得悶哼一聲,看向裴宴時的眸光依然銳利。

裴宴時這下是真被激怒了,他不再克制,語氣帶刺地還擊:

“多少年的剩菜拿出來回鍋你也不怕給自己吃壞了?別拿你爸的死來說事,我裴宴時要是能被這事兒困住,三年前也不會賴回來找你。”

“誰給的機會讓我纏着你,是你自己吧?”裴宴時諷刺地說,“你也算是用了我幾年,就因為我喜歡上了你,就因為你惡心同性戀,現在你回過神來了,你覺得無法接受了,所以打算一腳把我踹開是不是?!”

他說着,還是不願相信,再次上前,又一次揪住了秦熾的衣領,惡狠狠地,做最後的确認。

“是這樣嗎?”

秦熾冷眼看他,咬着字,慢吞吞地:“我說是,”

紮刀子似的,吐出最後幾個字。

“所以你,能滾了嗎?”

*

裴宴時自幼就是個有些驕縱、自我的人。

父母出事後,一段颠沛而狼狽的時光讓他稍稍收斂了些。

但這種收斂在之後慢慢變好的日子裏又漸漸付之東流。

他變得越來越只能接受好的東西,不太能允許別人作踐他、踩低他,否則他必然要睚眦必報、還之彼身。

對親近的人容忍度會高一些,但忍耐阈值并不是沒有上限的。

所以,面對秦熾的厭憎、叱罵,以及和之前前後不一的态度,他終究是被惹惱了。

這場瓢潑大雨下的決裂在弩張的氣氛下,很快就陷入了破不開的死局。

在秦熾再次讓他滾後,裴宴時徹底無法再忍。

他撒開秦熾的領子,擡腳便踹在了秦熾的腹部。

秦熾被踹倒,身後的廢銅爛鐵散了架,嘩啦的聲響被偌大的雨聲蓋過。

秦熾從不是由着別人欺壓自己的人,他不弱,相反,要論動手,三個裴宴時加在一起都打不過他。

他父親秦勤是名消防員,小時候放學他沒少往消防營區跑。秦勤帶着自己的隊員訓練的時候,秦熾就小蘿蔔丁似的依葫蘆畫瓢在邊上效仿他們的動作、姿勢。

秦勤還教過他不少格鬥擒拿的技巧。

裴宴時連着在他身上來了兩下,秦熾沒那麽大肚量。

他起身,拳頭朝着裴宴時就揮了過去。

兩個少年很快便扭打在了一起。

雨依舊很大,豆大的雨點就像他們揮向彼此的拳頭,又密又快。

他們渾身濕透,膠着纏鬥。

雨水、血水,混在一起,沖刷進未央巷窄仄的溝渠裏。

最終是秦熾占了上風,裴宴時閉着眼,等着拳風再次掃向自己。

但秦熾停了下來。

他們都累了,沒了力氣,癱倒在地。

最後,秦熾又重複那個字眼:“滾吧。”

裴宴時手肘撐地,慢慢站了起來,他那雙鳳眼被雨水淋得幾乎要睜不開,但他還是竭力掀開眼皮,眼眶血紅地盯着地上的秦熾。

“之前說好一起上一中的,你記住,是你食言了。”

裴宴時說完這句話後,搖搖晃晃地往巷口走去。

沒走兩步,就聽秦熾在身後給了回應。

聲音低啞、微弱,卻無情、冰冷。

他說:“我從沒和你約好,那是你一廂情願。”

裴宴時聞言,臉上僅有的一絲血色褪去,他蒼白着一張臉,扭頭,轉身,返回。

然後,對着地上的秦熾又狠狠踹了好幾腳。

“秦熾,你夠狠。”他咬着牙,忍住俯身掐死地上的人的沖動,切齒道,“我他媽再腆着臉找你我是狗。”

像是還不夠。

不夠抵這一場被打碎的自尊和驕傲。

于是他走着走着,又回過頭,自以為夠決絕地,補充了一個期限。

“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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