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博弈

博弈

兩人都不是什麽一驚一乍的物種,盡管心裏邊感到訝然,面上卻并不顯山露水。

尤其是秦熾,出警的緊要關頭裏,基本不會被別的事情所幹擾。

不足半秒,他就收回了落在裴宴時身上的視線,往陽臺的方向去了。

身後周憑他們已經和業主講完了情況,也跟了進來,直奔陽臺。

秦熾剛在陽臺欄杆上設置了固定錨點,這會兒正往自己身上綁安全繩。

周憑看了眼這兒與隔壁陽臺之間一米多近兩米長的、僅有一掌寬的通達路徑,想到這裏位于二十二層,多少還是有些心驚:“隊長,要不從樓上速降吧,會安全一些。”

“差不多。沒時間了。”秦熾說着,借力攀上陽臺欄杆。

裴宴時走過來的時候,秦熾已經落腳踩在那貼着牆體的窄仄臺面上。他的手抓着上方凸出的建築腰線,骨節因用力而泛白。

裴宴時靠近欄杆邊,往下看了眼,地面人如螞蟻,樹如草芥,一切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側倚着欄杆,沿着欄杆的走向往後挪了兩步,然後從手中的煙盒裏敲了支煙出來,手指虛攏着火機孔上方躍動的火焰,微微偏頭,将煙點燃。

他抽了一口,緩緩吐出煙霧。

隔着朦胧青霭,裴宴時眯眼看着那個在高空中平行攀岩的男人。

一步,兩步,三步。

速度很快,可每一步都極為危險,只要行差踏錯毫厘,他都可能偏離那條窄徑,驟然墜落。雖說有繩索在這頭固定着,可誰又能保證它百分百安全,不會把人甩偏或甩脫。

終于,秦熾一只腳踩上了隔壁陽臺的邊緣。他的手始終抓握着建築腰線,一寸寸往前挪動,直到觸到隔壁陽臺積滿灰塵的鐵欄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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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猛一發力,翻身躍了進去,動作幹脆利落。

陽臺通往室內的是四扇平行的落地推拉玻璃門,內挂于門框頂部的窗簾此刻半拉半敞着。

透過玻璃,秦熾一眼就看見了躺在沙發邊昏迷了的年輕女孩。

他拉了下門,沒拉開,毫無疑問,這門從裏面反鎖了。

秦熾一秒也沒再耽擱,從身側摸出安全錘,驀地就往門上砸,響聲極大,耳膜都跟着震顫。

接連幾錘落下後,玻璃有了裂紋,秦熾把安全錘往地下一扔,人後退兩步,起勢,身體發狠地撞了上去,裂紋蔓延的刺啦聲霎時尤為清晰。

如此幾個來回後,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鋼化玻璃徹底爆裂,渣滓蓬然炸開。

秦熾在漫天的玻璃碎渣中沖入室內。

這端,裴宴時垂着眼睑,站在原地,神情淡淡地看着。玻璃迸裂的瞬間,他夾着煙的指尖微頓。

淡青色霧霭一绺接一绺地沒進風裏。

秦熾沖進屋後,第一時間關了燃氣的閥門,接着開門開窗。

在門外等候的醫務人員很快進入,查看女孩的情況。

醫生看一眼便初步判斷:“病人有了明顯的重度中毒症狀,得趕緊上車吸氧。”

“那快點。”

消防隊員們反應極快,立馬幫助醫生将女孩擡上擔架。

比起醫務人員,消防員們在行動上顯然更迅捷,他們直接一條龍服務,出門,進電梯,下樓,把人送進了救護車裏。

除了周憑和秦熾還在樓上,其他人已經下去了。

秦熾一邊清點着裝備,一邊和物業交代着一些後續事宜。

完事兒後,兩人出了案發的屋子,往電梯間的方向走,行至半路,周憑反應過來什麽,突然道:“隊長,咱們忘事兒了!”

“忘什麽了?”

“剛那2207的住戶借用場地配合我們救援,咱們還沒表示感謝呢。”

“感謝?”秦熾想起剛才在2207看到的那個人,又想起那個開門的年輕帥氣的男孩兒,眉頭微蹙,語氣帶着刺兒,“需要感謝?他們要是早點兒開門,那姑娘或許不至于重度中毒。”

“……”

确實是耽誤了一會兒沒錯,但這種來自人民群衆無主觀意願的耽誤在他們平常的救援中簡直是屢見不鮮,以前也沒見秦熾語氣這麽差。

周憑正覺着有點納悶兒,突然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那聲音純熟好聽,帶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秦隊長這就走了?”

周憑轉身看過去。

裴宴時手插西褲朝他們走來。

周憑反應過來這位長相俊美看着就很精英的男士居然知道他們隊長姓秦,他轉回臉,不禁詫異,問秦熾:“隊長,你們認識啊?”

秦熾沒答,倒是裴宴時回了他:“認識。我和你們秦隊長非常、非常熟。”

話音落下的瞬間,裴宴時已近至眼前。

周憑樂道:“這麽巧的嗎?世界可真……”

“小”字還含在齒尖,就被秦熾打斷了:“走不走?”

周憑是個精明人,立馬感知到了氣氛的微妙,微頓過後,他收回對着裴宴時笑嘻嘻的臉,覺得還是跟着他們隊長先撤為妙。

走之前,出于職業道德,周憑還是扭過臉來,沖裴宴時道:“兄弟,剛謝謝了,多虧……”

又沒說完,秦熾敲了下他的肩:“話那麽多。”

“……”

周憑住了嘴,在他們隊長無形的威壓下,亦步亦趨地跟着往前。

然而,剛走了兩步——

“借用了人房子一聲謝都沒有,人民公仆就是這麽辦事兒的?”裴宴時在他們身後,用威脅反擊着秦熾的無視,“京口區消防大隊是吧,信不信我投訴你們?”

“……”

秦熾停下腳步,周憑跟着駐足。

秦熾咬了下牙,把手裏的安全繩索等工具一道塞給周憑,說:“你先下去,我稍後。”

周憑接過工具,來回看了眼秦熾和裴宴時,他說:“有話好好說哈,千萬別動手。”

兩人都沒搭理他,周憑聳了聳脖子,兩步三回頭地進了電梯。

等電梯門合上,秦熾剛要說話,裴宴時更快一步:“這回不用秦隊長問我到底想幹什麽了,我自己說。”

“……”

秦熾神情不耐地看着他。

裴宴時習慣了別人看自己的眼神充滿讨好、愛慕、崇拜,所以時隔這麽多年,又撞上秦熾這種仿佛多看自己一秒都會髒了他眼睛的眼神時,裴宴時的心情一度很是矛盾複雜。

一面,他很惱火,他裴宴時到底哪裏差了,秦熾他媽的為什麽就這麽看不上他。

一面,他又因為秦熾對自己的厭憎,心中陡然升騰起某種偏執、不服輸、拗到底的鬥勝欲、挑戰欲。

他裴宴時,從來都是無往不利。

他有什麽理由,在秦熾這裏拿不到一張暢通無阻的通行令,又憑什麽,不被區區一個秦熾放在眼裏?

十幾年前他在秦熾那裏受了氣,傷了自尊心,他抱着一種“你他媽算什麽東西,你讨厭我,那我還不稀得你”的心情與對方橋歸橋路歸路。

十幾年後的現在,在時間的淬煉下,他裴宴時早就完成了戰術升級。面對敵人、獵物,斷沒有退縮、抑或是放對方生路的道理,哪怕玉石俱焚、同歸于盡,也必須死咬着不放。

此刻,裴宴時就抱着這種志在必得的心思,用看獵物的眼神看着秦熾。

秦熾對他的這番心思雖看不到絕對透徹,但也能從他的神情裏窺見幾分。所以他看裴宴時的目光裏,含有分明的警告。

然而,裴宴時完全不知收斂。

他松散道:“剛才,是我第一次,哦不對,如果加上商場救火那回,應該是我第二次看見你工作時的樣子。”

“我覺得,”他腦袋前傾,語氣輕浮,“工作時候的秦隊長,非常迷人。”

秦熾冷道:“所以?”

“所以?”裴宴時笑,“所以我有點發愁,你說我該怎麽辦。”

這含糊話聽得秦熾直皺眉。

裴宴時挨他很近,嘴唇幾乎要貼着他的耳朵,故意放慢了語調:“我的意思是,就在剛剛,我發現秦隊長你,越來越合我胃口了,你說我該怎麽辦。”

“……”

秦熾氣得額角都突突了,他內心反複默念着“法治社會,殺人犯法”八個字,壓制住想要就地掐死裴宴時的沖動,但開口時,吐字還是帶着霜刃。

“我告訴你怎麽辦。”他一字一頓。

“好啊。”裴宴時揚眉。

秦熾側了側頭,這回換他湊近裴宴時耳邊:“聽好了。”

“嗯?”

“你這種随時随地都能發春的毛病,就一個方法能治。”

“嗯哼。”

“裴宴時,”秦熾嘴角一扯,字字“蝦仁豬心”,“盡早自宮吧,免得染上什麽不好的病,到時候害人又害己。”

說完,他還意思意思地拍了拍裴宴時的肩,仿佛真的是在認真替裴宴時考慮好心提建議似的。

秦熾以為,這話說完,裴宴時得炸。

然而沒有,裴宴時反而擡手摁住了秦熾要撤離他肩膀的手,笑着說:“那怎麽行。不過還是要感謝秦隊長的關心,我會注意的。”

“‘宮’是不會‘宮’的,萬一以後你要用呢。”

“……”

兩人一番嘴皮子較勁,誰也不輸誰。

秦熾有一瞬間是真的想抽人,到底還是忍了。

真他媽服了,在火場裏沖幾個來回,都比不上和裴宴時玩兒這種口頭博弈累。

秦熾不想浪費時間在這種無意義的針鋒相對上,他只希望裴宴時能和過去十幾年一樣,離自己的世界遠遠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最後,他抽回手,什麽也沒再說,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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