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心思

心思

裴宴時看着秦熾這個回複,倒也不詫異。

秦熾對他防備心重,腦子多想個一兩步,就能把他也許會通過旁人打探自己行蹤的這種可能性考慮進去,然後好絕了他的路。

可真行。

他短促地笑了聲,然後敲字回複廖勁:【你的片酬泡湯了。】

過了會兒,廖勁回:【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qc:【所以?】

廖導:【多了我也不好意思收,就在八千金的基礎上打個八折吧。】

qc:【送你一句話。】

廖導:【?】

qc:【脫了褲子打老虎。】

廖導:【??】

裴宴時敲過去後半句:【一不要臉,二不要命。】

剛結束了和廖勁的聊天,李秘書的電話就打來了。

李秘書直接彙報結果:“裴總,通過在互聯網上的深度覆蓋檢索,以及範圍地區內旅游局、國土資源管理局等部門提供的信息,綜合判斷後,您發的那張照片上的地點,可能性比較大的有三個。但也不排除這三個都不對,畢竟天地很大,哪怕只是津州周圍,不曾被人為記錄下的風景也還有很多。”

李秘書語氣不乏斟酌:“您給到的那張照片,确确實實沒有什麽明顯的标志性,就連遠山的輪廓都朦胧到很難辨識,如果沒有那棵歪脖子松樹,這三個地點都難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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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宴時說:“哪三個你先說吧。”

李秘書報了三個地點,其中有一個是比較知名的景點,另外兩個都屬于野山。

這麽一看,廖勁那兒得到的回複,也不算全然無用,起碼給自己做了個排除法。

挂了電話,裴宴時琢磨着那兩座野山。

那可真是野的不能再野,裴宴時完全沒聽說過。

李秘書那邊還提供了這兩座山的位置信息。

一個在津州西北方向,一個在津州西南方向,好家夥,完全相反。

裴宴時原本還想,只要不離得太遠,他稍微繞點路,兩個地兒順過去,好歹還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先抵達正确地點。

這直接對角線了,還順個屁。

不過這也沒什麽。

已經是二選一了,一會兒再從羅姨那兒切入一下,不愁拿不到正确答案。

秦熾如果防着自己,怕自己找上羅姨,大概率也不會告訴羅姨他去哪兒了,但是以羅姨和秦熾這麽多年勝似親人的關系,羅姨那兒說不定有些有用信息。

保不準聊着聊着就把另一個錯誤答案排除了。

事實證明,裴宴時這個思路沒錯。

他這波“多管齊下”,确有收獲。

把這個問題抛給羅姨後,午飯過程中一頓唠嗑,裴宴時就拿定了終極選項。

羅姨一開始也不确定秦熾會去哪兒,後頭她說起一件事,說五年前的冬天,秦熾所在的中隊受命趕赴遭受特大暴雪災害的陵縣進行救援,當時大雪壓城,整個陵縣都陷在一片冰天雪地裏,到處都是直溜溜的冰棱,城市大規模斷水斷電,交通呈半癱瘓的狀态。

沒有緊急特勤的情況下,秦熾他們隊都在陵縣的街上除冰鏟雪,為過往車輛和行人清道。

有一回一對年輕夫婦抱着高燒的幼兒趕往醫院就醫,120擁擠救護車派不過來,打車也打不到,地面太滑家裏的電動車無法上路,夫妻倆只能選擇徒步。

途徑秦熾他們在的那片街區的時候,年輕的丈夫腳下一個打滑,原地摔了一跤,懷裏的孩子甩了出去。

妻子驚得尖叫。

秦熾聽到聲音,猝然回頭。

那裏正好是一個小區門口,兩邊是人行道,但是小區的道閘往下,呈一個三十度左右的坡道,直通馬路。

換作平時,這樣的緩坡也沒什麽,摔了也滑不動。但此刻坡上結着厚冰,孩子落地即滾,保不準磕上什麽,太危險了。

壞事總是成對地來。

秦熾轉頭的瞬間,發現馬路一側的停車位上,原本停在最前面的一輛白色轎車車輪一動,突然開始朝前滑行。

“!!!”

如果無人阻止,孩子和車很快就會撞上,後果不堪設想。

秦熾瞳孔驟然縮緊,幾乎沒有任何思考的時間,隔着數十米的距離,他朝着轎車的方向猛沖了過去。

他的速度太快了,就在車即将攆上孩子的前一秒,他的身體猛撞上車前蓋。

“砰!”肉.體與硬物相撞的聲音。

不過秦熾沒有因此摔倒,他腳下定力驚人。

隔着厚重的搶險服,仿佛能看到他調動起渾身的肌群,肌肉繃緊,靠自身的力量抵住失控滑行的轎車。

在這之前,還能聽到周圍的驚叫聲,這一瞬間,四下都寂靜了。

秦熾額角、手背青筋暴突,他咬着牙,朝身後喊了聲:“把孩子抱走!”

他的隊友們被分散在這條街道各處,離得都不算近。

離他最近的是剛爬起來的小孩父親。

小孩父親懵歸懵,但本能還在,他半爬過去,抱起孩子後,立馬起身把孩子交付到趕過來的妻子懷裏。

然後轉身就想來幫秦熾。

秦熾的那些隊友們也是,都在朝着這個方向趕。

然而,壞事不僅是成對地來,還他媽成群結隊地來。

這時候,原本停在第一輛白色轎車後頭的一輛黑色轎車突然也動了。

在衆人毫無預兆間,黑色轎車霎時失控,“砰”地一聲,從後撞上秦熾靠身體抵住的白色轎車的車尾巴。

兩輛車的力量同時施諸己身,腳下又是滑不溜秋的冰面,即便穿着防滑的搶險救援靴,那又如何,連杯水車薪都不及,秦熾當場就被車前的保險杠頂得重重地踉跄了一下。

來不及站穩,就是一道尖銳而持續的“刺——”聲。

是秦熾在兩輛車的作用力下,被強行推撞着向後滑行。

那一瞬間,說漫長也漫長,說短促也短促。

說漫長是因為,那馬路其實也是一道坡,雖緩但長。

說短促則是,都沒人來得及靠近幫上忙,眨眼又是一道刺耳而劇烈的響聲,“砰!”。

所有人就這麽眼睜睜看着,兩輛車推着一個人,複合金屬推着血肉之軀,冰冷推着溫熱,撞上了馬路另一側靠邊停放的車輛。

車到後面失控得更厲害,非單人之力所能及,秦熾被直接甩了出去,撞上了車前的擋風玻璃。

玻璃炸裂,四下飛濺。

裹在樹梢上長溜溜的冰棱,都因為這一動靜,被震得簌簌往下墜落。

“那一次,小秦傷得太重了,小腿骨折,肋骨也斷了一根,身上全是淤青淤紫的擦傷,在醫院、在家躺了好幾個月才慢慢恢複過來。”大概是秦熾經歷過的九死一生的場面太多,羅姨的心境早就被磨過了,講起這段往事還算平靜,“小秦是那戶人家的救命恩人,那對夫妻感激他,這些年逢年過節都會給他寄東西,貴重的他不收,人家就給他寄自家種的蘿蔔、土豆、蘋果、香梨,還有自制的辣醬、鹹菜、鹵味。”

羅姨說:“我聽小秦說,那對夫妻是果農,這兩年越做越好,租的田畝翻了幾番,産值高,也不缺銷路。還經常給他打電話,邀請他過去參觀。”

羅姨說到前面的時候,裴宴時基本就已經猜出來秦熾的去處了。

陵縣距離津州一百多公裏,就在津州的西北方向。

剩下的唯二兩個選項中的一座野山,恰好就在陵縣附近。

羅姨沒有問裴宴時他和秦熾現在關系怎樣,有沒有緩和些,當年到底鬧了什麽矛盾,也沒有問他為什麽非要去找秦熾,是不是有什麽要緊急事。

羅姨是個質樸純粹的、和老母親一樣的角色,但作為一個閱歷豐富的中年女人,她是知世故的,她有着自己的處世智慧。她知道現在的年輕人之間有着自己的相處門道,出了問題會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去解決,她這隔着輩兒,中間的代溝還不知道多深呢,瞎摻和很容易歪了方向,起不了什麽大作用。所以和裴宴時聊了一頓飯下來,她分寸拿捏得恰好,追憶居多,唠叨次之,不起底兒。

飯畢,裴宴時起身告辭。

羅姨跟着他走到門口,看架勢像是要把他送到巷口,裴宴時指了指自己房子所在的方向,說:“要不了多久我就搬過來了,這幾步路您就別送了。”

羅姨反應過來也是,笑着說:“下次還來羅姨這兒,飯随時給你蹭。”

裴宴時沒跟她客氣,輕笑:“一定。”

出了未央巷,進到車裏,裴宴時開窗,點了支煙。

抽了會兒,他拿出手機,在搜索引擎裏輸入了幾個關鍵詞。

頁面跳出來不少相關報道。

陵縣,暴雪,奮不顧身的消防員。

還有視頻。

裴宴時點了進去。

畫面有點糊,像是有雪沫子擋住了鏡頭的一角,從視頻角度看,約莫是一個路邊商鋪沿街的監控攝像頭拍下的。

視頻沒有聲音。

街道斜對面,冰天雪地裏,有個穿着橙黃色搶險救援服的消防員用鐵鍬在鏟雪,突然,他好像聽到了什麽,驀地轉身,然後毫不猶豫地扔下鐵鍬沖了出去。

有那麽幾十秒的時間,那抹橙黃色是不在鏡頭裏的。

再出現時,一黑一白兩輛車像一對取命的惡鬼,以極其迅疾的速度推着那抹快如虛影的橙黃色,從馬路這頭,斜跨并不算短的對角線,撞向另一頭。

秦熾被狠狠甩了出去,又重重地摔撞在車上。

裴宴時看完,退出視頻,關了手機,煙抽得兇了些。

一支煙抽完,摁滅煙頭,他又點開手機,給秦熾撥了個電話。

嘟嘟的忙音一直響到自動停止,對方也沒接。

裴宴時沒再撥了。

他無端有些煩悶,又點了支煙,繼續抽着,邊抽邊給劉钊打電話。

裴宴時真正的朋友不多。

初三畢業那會兒和秦熾徹底斷了往來後,他沒再跟什麽人交過心,高中就那麽混完了,高考擦着本科線,讀了個三流大學的土木工程,上了沒多久就逃課在外跑工地。一開始跟着工人們一起幹重活,把最底層的那點東西弄明白了,他又跟着工頭混,把這一層的邏輯鏈消化吸收後,他又借着接觸到的人脈,開始和建築商稱兄道弟。

他腦子活,主意正,樂意拉他一把的人不少,慢慢地,跟着人做起了項目。但他年輕,從學歷上來看,還沒出象牙塔呢,盡管能獨立帶頭做項目了,那些拉他入局的人,也只是把他當能幹的打工人使喚,不論項目是大是小,分到的總是芝麻大點兒的羹。

裴宴時野心大,把這裏頭的門道摸了個透後,無法再滿足于眼前的蠅頭小利。等着別人賞飯吃的滋味兒不好受,不如單幹。他是說做就做的人,很快就開始自己招攬項目。起初并不順利,單槍匹馬的容易挨欺負,白眼兒沒少受,活兒沒少被搶,但他臉皮厚,狠勁兒也有,再加上眼界和能力都足夠強悍,即便起點低,也能在有限的資本下把攢到的人脈和資源利用到極致。

游刃有餘、左右逢源于事業而言無疑是百利而難有一害,但生意場上,聲色犬馬,八面玲珑,打着燈籠難照見一顆真心,純粹的情誼太少了。

所以這些年,裴宴時沒交着什麽能說幾句知心話的朋友。

他也沒在乎過這玩意兒,他這人說話做事向來有着極強的目的性,談笑風生為的是項目盈利,情人在側是為解決生理需求。他自己就不純粹,又哪能換得別人與他交心。

眼下心中微躁,通訊錄裏一劃拉,都是些不足以話心事的酒肉朋友。

于是,平時敢随時随地跟自己插科打诨的劉钊便成了裴宴時此刻的上上選。

撥過去後,彩鈴響了一陣兒,裴宴時想起來今天劉钊在陪女朋友過生日。

不過他向來是沒有同理心這個東西的。

第一個電話劉钊沒接,他又接着撥了第二個。

響到要自動挂停了,那頭接了。

劉钊不無焦急地問:“裴總,怎麽了?有什麽急事嗎?”

裴宴時淡聲道:“沒什麽,就問你個問題。”

劉钊以為他有什麽工作上的急事:“嗯嗯,你問。”

裴宴時沉默了會兒,才說:“有這樣一個人,你總想見到他,想知道他在幹什麽,想他能回應你。聽到有關于他不好的經歷,自己心裏也不好受。這是為什麽?”

他問完,電話那端的劉钊也沉默了。

不過劉钊的沉默顯然不是因為這是一個多麽精深複雜、多麽需要讓人沉思的問題。

他大概只是在懷疑自己的聽力是否出了問題。

果然。

下一秒,劉钊不可置信的嗓音傳了過來:“你給我接連打了兩個電話,就為了問這個?”

裴宴時:“有問題?”

劉钊憤憤道:“我褲子都脫了,要上本壘了。就因為你這倆電話,又爬起來穿褲子。”

裴宴時毫無人性地說:“你可以不穿褲子接我電話。”

“……”劉钊語氣裏的憤怒指數頓時拔高了一截,“你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裴宴時忽略他的暴躁:“回答我前面的問題。”

劉钊沒好氣道:“這還要問我嗎?我要是跟別人說情場浪子裴宴時裴少是個低情商的人,你覺得有人信嗎?”

裴宴時:“所以?”

劉钊:“所以真有那麽個人了,你自己也知道是怎麽回事。”

“是麽?”

劉钊又道:“就這麽說吧,這些年你身邊也沒少過人,這些人來來去去的,為什麽沒一個跟你拖泥帶水、拉扯不清的?”

“你确實會挑,身邊留着的都是明白人。”劉钊說,“即便碰上一兩個歪了心思的,你也很快能發現,然後把人那點苗頭掐了,又快又狠。”

“你能一眼看穿別人有沒有動真念頭,到了自己這兒就成了局中人看不清了?我不信。別人我說不準,但你是誰,你是裴宴時。”

裴宴時沉默着抽會兒煙,片刻後,輕笑了聲,卸磨殺驢:“上你的本壘去吧,挂了。”

電話挂斷,裴宴時繼續抽着煙。

劉钊說的沒錯,他心裏門兒清,只是不大願意承認罷了。

不願意承認,隔了這麽多年,讓他再次動了想跟人談戀愛心思的,還是同一個人,還是秦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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