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荒唐
荒唐
老太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秦勤不愛聊自己私事,田夢梨又和他們不熟絡,僅知道的這些,也是他們從表面瞧出來的,再加上秦勤當年結婚當日,被大夥兒灌了不少酒,好歹是逮住他撬了些八卦。
秦勤還是個低階普通的消防員的時候,一次出警,去山裏搜救一支走散的旅游團。
入夜後山裏天氣驟變,失溫狀況突襲了這支旅游團,搜救隊伍忙碌到淩晨,已經出現了兩個因失溫而死亡的游客。
秦勤找到田夢梨的時候,她正縮在一棵矮樹的主枝幹上,整個人激烈地打着寒顫,眼睛雖睜着,但意識已經模糊了,臉色發绀,渾身冰寒。
秦勤幫她脫了濕透的外套,給她裹上幹燥的披風,喂她喝保溫杯裏熱乎的濃糖水。
這個過程中,秦勤拍打着她的臉:“別睡,別睡。”
田夢梨感受到身體的回溫,大腦也漸漸恢複清明,漂亮的眼睛聚焦,看清了眼前找到自己,并把自己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男人。
一眼,便鐘情。
後來,田夢梨除了單位、家裏,其餘時間,就是往秦勤的營地,以及未央巷跑。
她是個落落大方的姑娘,喜歡人也不藏着掖着,就這樣經常跟在秦勤屁股後頭。
但凡認識秦勤的人,都知道有這麽個姑娘跟他跟得緊,便常常打趣他說“什麽時候領證啊?什麽時候結婚啊?什麽時候生小猴子啊?”,秦勤一開始還會反駁,後來這些聲音堵也堵不住,跟在自己身後的女孩子趕也趕不走,他幹脆就不做聲了。
不了解情況的人,以為他們早已是戀人。
但老太說:“我也一直以為他倆在處對象呢,直到有一回撞見他倆吵架。也不算吵架吧,就是秦勤讓田夢梨走,田夢梨不走。秦勤說不喜歡她,讓她別再纏着自己,她呢,就要賴着,秦勤不高興,甩開她自己走了。”
“我當時震驚着呢,要知道那會兒田夢梨跟他屁股後頭,跟了都有一年多了。這姑娘也挺漂亮,雖然有點傲,除了和秦勤外,對別人都愛答不理,但這麽锲而不舍又主動,秦勤咋能這麽鐵石心腸。”
“結果這之後過了不到倆月,兩人突然就要結婚了。”
“我年輕的時候,好管閑事慣了,聽到這個消息,沒忍住,有一次秦勤休假回來,恰巧碰上他,我就問了,我說秦勤啊,你這咋回事呢,我先前不久還聽說你不中意這姑娘,怎麽這就要結婚了呢?”
“我有個姊妹,年輕的時候就嫁了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結果啊,她自己,她丈夫,大半生都在痛苦,半點不幸福。我就看不得這個,所以才忍不住多這個嘴。”
“秦勤沒跟我多說,只說,他該結婚了。他這麽回答,我就感覺,他也沒有多想結這個婚,裏面總歸是有些旁人不知道的原因。不過他不願多講,我一個老婆子,自然也就不多過問了。”
“後來,他們結婚了,沒多久,田夢梨懷孕了。八個來月,孩子就生了下來。當時我還想呢,秦勤當初十有八九是奉子成婚。田夢梨不知使了什麽手段,讓自己懷了秦勤的孩子,把人給‘綁’住了。”
“我那會兒總愛操心別人家的家長裏短,我老伴說,我不在居委會不在社區工作可惜了。”老太笑了兩聲,言歸正傳,“說偏了說偏了,反正自打他倆結婚又生了孩子後,我看着他們夫婦倆感情也算是越來越好了,相敬如賓,幾乎也不吵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也挺好的。”
說到這兒,老太嘆了口氣:“盡管如此,可我啊,就是怎麽也喜歡不起來田夢梨。”
裴宴時問:“為什麽?就因為她平日裏和巷子裏的人不熟絡麽?”
“不完全吧,”老太說,“可能和你媽有關系。”
“我媽?”
“是啊。我可稀罕你媽媽了,多溫柔的姑娘家啊,處事活絡,與人和善,和她接觸過的人,沒有不喜歡她的。”
“那為什麽不喜歡田夢梨和我媽有關?”
“我有一次去你家,看見田夢梨也在,我一進門就看見她朝方芳砸了個衣架子。”
“!”
“我沒聽到她們聊了什麽,也不知道她們是怎麽起的争執。反正我進去後,田夢梨罵了方芳一句‘賤人’就走了。事後我問方芳怎麽回事,方芳卻不願多聊。我這人愛串門,經常不打招呼就往人家裏去,所以這種情況,我撞見過好幾次,方芳和田夢梨之間明顯不對勁,不是嘴上有沖突,就是田夢梨一副要動手的架勢。”
“您從沒聽到過她們聊什麽嗎?”
“沒,我不亂聽人牆角的。”
“那您後面有問過我媽嗎?”
“問過一兩次,你媽沒說,我就沒追着問了。”
裴宴時幾乎是有些灰喪地點了下頭。
許是說了這麽一通下來,老太又想到了田夢梨那些令人厭惡的種種,尤其是最後她強行将老太帶離家中,導致老太這麽些年總也忘不掉如果自己當初堅持留下來,那萬分之一的也許能幫上忙、救上人的可能性。
于是老太撴了撴手邊的拐杖,恨恨道:“秦勤當初就不該救她,或者就不該是秦勤救了她。現在就她過得好,憑什麽……憑什麽就她過得好啊……?”
從老太家離開後,裴宴時去找了羅姨。
羅姨剛做了晚飯,見他來了,便拉了張凳子,把他摁坐在了餐桌邊。
羅姨說他看着比上次過來的時候瘦了,讓他多吃點。
裴宴時沒什麽胃口,吃是吃了,但邊吃着,也是直往正題切入。
他問羅姨知不知道他母親方芳和田夢梨之間關系怎麽樣。
“怎麽突然問這個?”羅姨給他碗裏加了塊肉。
“就是想了解一下。”裴宴時不想解釋太多。
羅姨沒覺得有啥不能說的,直言不諱道:“不怎麽好。”
羅姨果然知道點什麽!
裴宴時隐約覺得能從羅姨這裏探到最接近真相的那枚鑰匙,他問:“您為什麽這麽說?”
羅姨扒着米飯的筷子微微頓了頓,她嘆了口氣:“她把你媽媽當情敵,你說她倆關系哪能好?”
“!”
裴宴時萬萬沒想到能聽到這麽個答案,一時間有些驚愣。
羅姨見他神色震驚,進一步解釋道:“你媽媽和秦勤以前在一起過,還是對方初戀。但是你媽媽你應該知道,她性子和軟,渴望安穩,她客觀上能理解秦勤的工作,感性上又受不了他工作上要面臨的那些危險。長久下去,她自己煎熬得厲害,兩個人就分開了。”
“那他們後來……”
裴宴時還沒問完,羅姨便打斷了他的話:“你媽這個人,裏子雖軟,實則卻是個很堅定的人,做了決定的事,就不會回頭。她和秦勤分了就是分了,兩個人再也沒有過什麽。後來你媽遇見了你爸,你爸追她追得緊,有了感情後也就順其自然地結婚了。”
“倒是秦勤,他放下得慢了些。但你秦叔叔是什麽樣的人,你總是知道的吧。他和你媽,骨子裏其實是同一種人,心裏邊都橫着一道尺。所以他們之間,就不可能發生任何逾矩的事。”
裴宴時問:“羅姨,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你不是後來才來的未央巷嗎?”
“有一回田夢梨和秦勤鬧,秦勤不想跟她吵,就回營地去了。我聽着動靜有點大,出來看情況,看見田夢梨自個兒一個人在家喝酒。我順嘴問了句,她喝得醉醺醺的,就倒豆子似的跟我說了一大堆。當然,還有一些是我在跟你爸媽還有秦勤接觸的過程中了解到的,拼拼湊湊,大概就是這麽個故事。”
“田夢梨是怎麽知道我媽和秦叔叔以前的事情的?”
“翻着照片了,說秦勤書架上,好幾本書裏都夾着方芳的照片,還有他們的合照。”
裴宴時沒說話。
羅姨又嘆息了一聲:“田夢梨對秦勤就是太癡了,年輕時候追了太久才在一起的人,和秦勤有關的事情,她容易魔怔,疑心病也重。”
魔怔……
疑心病……
裴宴時很輕地重複了這兩個詞,然後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對羅姨說:“羅姨,我問個問題。”
“你問就是。”
裴宴時面上毫無表情、語氣四平八穩地問:“您覺得,她會不會因為疑心我媽和秦叔叔有一腿,就縱火想要殺我全家?”
話音一落,接連“吧嗒”兩聲,羅姨手裏握着的筷子都松了,掉在桌面上。
“小時啊,你這……”羅姨說着,擡起頭,擡到半途,視線頓住,話也跟着頓住了。
裴宴時順着羅姨的視線轉過頭。
秦熾就在門口站着,不知站了多久了。
“小秦,你怎麽來了?”羅姨站起來,“吃飯沒有?我給你添碗飯去。”
“不用了羅姨,我就是回來拿點東西,看到你這兒門開着,就過來看一眼。”秦熾說這話時,目光一直落在裴宴時身上。
就這麽對視了一會兒,裴宴時開口問:“來多久了?”
這話其實約等于在問“聽到多少了”。
秦熾自然是聽懂了其中的潛在意思,直接回答:“基本都聽到了。”
裴宴時不太所謂地點了點頭,他站起身:“羅姨,今天不能幫你洗碗了。我吃飽了,謝謝你的招待。”
“你這還沒吃幾口呢怎麽就吃飽了?”
裴宴時已經走到了門口的位置。
羅姨看了一眼,秦熾拉住裴宴時的胳膊,把人攔住了。
這屋子裏的氛圍詭異至極,氣壓低得可怕,羅姨也不想管了。
兩個成年人,她能咋管呢,只要不打起來就行。羅姨嘆了口氣,收拾了下餐桌上的東西,進廚房去了。
屋門口。
裴宴時垂眸,睨了眼秦熾扣住自己胳膊的手。
秦熾問他:“上次你說不想聽我的答案,說要等等,就是在查這些東西嗎?”
裴宴時擡眸,反問:“我不能查這些東西麽?”
“你懷疑我媽?”
裴宴時哼笑了聲,還沒來得及說話,他的電話響了。
是李秘書打來的。
裴宴時直接接了。
李秘書的語氣略急:“裴總,有新情況,田夢梨和高潘奇今天晚上從公司出來,沒有回家,他們開了一輛私家車,現在上了高速,從方向上判斷,他們估計是要去餘保泰的老家,臨都。”
裴宴時眸光輕擡,看了秦熾一眼,然後回了個“我知道了”,便挂了電話。
他把手機放回褲袋裏,空出來的手握住秦熾的手腕,把秦熾扣住自己的那只手拿掉。
“我不懷疑,”裴宴時緩聲道,“我是肯定。”
“裴宴時你簡直荒唐!”
“我當然荒唐了!”裴宴時近乎是條件反射地接道,“我他媽十幾年把一場蓄意的謀殺當成是被命運選中的意外,我他媽從病床上醒來發現就剩我一個人了我想質疑我想痛罵我想找到一個能承載我的怨我的恨我的怒的人,我爸一條短信告訴我,這一切只是意外,于是我不得不把所有的情緒往回壓往身體裏摁!”
“我所有想往外爆發的情緒在我的身體裏,不斷扭曲變形,它變成了自責、懊悔、愧疚,我恨為什麽只有我活了下來,我恨為什麽是秦勤的命換了我的命!那個時候的我,每天一睜眼,只要想到未央巷那片燒得面目全非的廢墟,我都會想,為什麽我沒有化作其中的一抔灰,為什麽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靈魂,還能好端端地立在這廢墟之上!”
裴宴時說到這裏,看見秦熾的神情肉眼可見地塌陷下去。
他不介意讓秦熾的心墜得更徹底些。
“很意外吧秦隊長,你從沒想到,我曾經這樣想過吧?你跟我說着絕交的時候,你指着我喊是我害死秦勤的時候,沒有想到,那個你以為的心大的、天真的、什麽都想得開的男孩兒,其實心裏,根本就死過一次了。”
“我之所以還能往前看,是因為當年的我以為,只有好好活着,才算是贏過命運。”
“現在,我抓住了一部分真相,知道了當年施之于我的,根本不是無形的命運,而是活生生的人。”裴宴時看着秦熾的眼睛,眼眶幾乎充血地說,“所以,不論能不能找到證據,又是否有證據,我一定,會讓那個逍遙法外十幾年的人,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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