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心象

傅清溪到了日子, 坐了府裏的車, 還帶着打聯考之後就跟着她各處考試去的婁嬷嬷并另外幾個随侍之人, 往逍遙苑去。到了那裏亦同上年仿佛, 各自上了小舟四散做題去。也不知怎麽這麽巧,傅清溪這回去的地方, 就是上次的那個沙洲。“還真是緣分了。”心裏這麽想着, 初時的緊張感也散了不少。

只一看那桌上放的東西,卻是一愣。上回昆侖書院主持時, 那一處鄉村雜記幾乎如一本文冊了,這回可好,整一本書。想起陸吾書院的名頭來,剛放下的心又拎了起來。也不敢遲疑, 趕緊取了翻看起來,看了幾頁,又往後快速翻了十幾張紙,略掃一眼,又往後翻,合上書就皺起了眉頭。

這不是考數術來的?怎麽上來就是一本話本呢,開頭就是一個故事。往後翻了好些,還在說故事。

沒奈何, 先翻着看吧。要說起來, 從之前放下了戲本到如今,傅清溪還真沒怎麽看過類似東西了。這會兒一捧起來開始讀,也有幾分熟悉又懷念的味道。故事挺好看, 情節十分緊湊。

講的是一個寒門子弟名叫賈臻的,因家境貧寒,在求學路上屢屢遭遇不順,偏是屋漏又逢連夜雨,好容易有個機會,東拼西湊了點銀子,家中老雙親忽然又都病倒了。這中間許多細事,構建出一個活生生的世間來,顯見是個極講銀錢的地方,凡豪富者各樣機會皆多,寒素的則幾乎沒什麽翻身指望。讀來叫人心裏沉悶,又替文中主人公心焦不已。

急忙往後看,卻是天無絕人之路,前頭出現了一線生機。原來這地方也有一樣買賣,少少銀錢就能進場,與米契交易相似又更兇一籌。米契買賣是買賣米糧本身,就算是眼前還沒熟,過個半年都是要見現貨的。可這裏頭買賣的是個交易的資格。

以傅清溪之前在做的為例,她認賣的是到秋熟時的若幹米糧,到了這書裏,她可以買一個資格,這個資格保證她在秋熟時能夠按照哪個價格賣出多少米糧。且不同于米契買賣最高不過一對十的保金,這裏頭那是一對一百,甚至最高可到一對四百。實在是個橫發橫破的地方。

這之後才是正題,只是這題也怪,它都摻在故事裏。這賈臻得了哪裏的什麽消息,又有什麽想法,又跑去問了什麽人的主意,之後在這個資格交易的市場裏連着看了多少時日,那市場裏的公開消息便如外頭米契市場上的一樣,完完整整地列在那裏。然後中間某一章裏才出現了題目,叫讀書人做出買賣決策。

這一題完,往後翻,又有新的各樣消息來了,又有周圍人大賺暴富的例子不斷湧現,甚至還有兒女之情也夾纏其間,叫傅清溪看了好笑:“這若是話本,老太太決不能叫它進了藏書樓。這裏居然是數演的大題,果然是陸吾書院啊。”這麽一想,忽然覺着自家四表哥真是天生的同陸吾書院相契。

她自己做着類似的買賣,自然是賺了便宜的,尤其這文中主人公這般焦急時候,實在是越快掙到錢、掙到越多的錢越好,便如同真有其事一般,擺開攤子各樣推算起來。

那賈臻自身前途同雙親性命都懸于此役,也不圖大賺一筆,眼前這點錢已經夠他拼一回前程,只這麽一來,雙親醫藥銀錢就沒了着落,是以要緊是賺出這救命錢來。可是那兩位老人家病勢又沉,只怕也不是少少銀錢能了的,說來說去,總之沒錢是萬萬不行的。

之後情節起落,賈臻遭人算計險些前程落空,那人卻偏是小有資財之輩,在這樣“唯財是舉”的世道,賈臻唯有忍氣吞聲。這個時候,能從資格交易市場裏大賺一筆,不僅是前程同雙親安康的事兒了,還摻了仇摻了揚眉吐氣的欲求。

整本完結,一共七道題,全是資格交易的決策。只是混在了故事裏頭,倒叫人想起來有些迷糊。且最氣人的是這故事完結了也沒說到底賈臻賺沒賺到錢,那些一直欺辱他的人可得了報應,他的爹娘可得了救治,他自己的前程又究竟如何……全沒交代,這試題卷子都交了上去,心裏記挂的倒是文中人物的命運多些。

原以為這樣就行了,忽然又來一船,上頭紫衣小婢笑盈盈端上來一個托盤,上頭一本薄冊子,一本書,并一刀紙。行了禮穩穩放到了傅清溪的跟前。之後便收起一旁小婢們一早收拾好的之前傅清溪所答之題并一應草稿及那本書冊,再行一禮,乘舟遠去。

傅清溪看看天時,果然離正午還早,看來這回還不止那一本試題,這次又是什麽?

拿到跟前一看,那本書冊同之前看的那本一模一樣,不過是新的,收走的那本上頭早讓傅清溪圈圈點點亂做了許多記號了。翻開邊上的薄冊子,細看兩眼,傅清溪就呆住了。這竟然是方才那七道題的答案!這、這算什麽意思?……

一眼看去,越看越驚,及至七道題看完,發現自己只做對了其中兩道。那答卷中,每一題都将其中的推演都一步步寫了,傅清溪有些都沒注意到,——光顧着看情節了,趕緊又翻那書細查,——這書原來是這個用場,一行對一行看,再回想方才自己所思,腦袋都嗡嗡響起來。

在這個試題結尾,又有一句老話:“試略述所思。”

傅清溪皺起了眉頭,把答案上的推演一步步看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推演寫了下來,将其中有異的重新核對原書。發覺有幾處要緊信息,自己那裏也明明列全了的,只是最後做決策的時候,卻将其作用弱化了。又有幾處資料略有搖擺處,其實從情節展開之前的細事描繪中極容易便可以尋着力證,來确認該資料究竟向力何處。只是自己竟沒有做到這一步功夫。還有一些這上頭的推演,看着似乎也有待商榷,要細論恐怕要再翻兩遍書。

正待以此為題好好“略述所思”之時,忽然想起這是陸吾書院的數試來……心裏一激靈,驚覺自己顯是已經落了圈套了。

強壓住砰砰亂跳的心,放下要同所謂“答案”一較高下的心思,細查幾處自己明顯錯了的地方。雖則若能證明了那“答案”後頭關鍵兩步的不妥,自己那一步雖錯了,最後的決策卻反該是對的。可若是不管那些模棱兩可,極富争議之處,只看這些自己“确确實實”錯了的地方呢?為什麽會錯?

她把這幾處都摘了出來,攏共有九處,再細細對去,回想當時推演時的心思,越想越心驚。

就這麽在那裏呆坐了半日,直到邊上的侍婢出言提醒,才恍然回神,趕緊拈筆磨墨,快速書寫了起來。

等這一份所思寫完,放下了筆沒待松口氣,來收卷的人便到了。等坐上了船,荷風輕吹,才發覺背上涼意陣陣,卻是方才被汗濕透了裏衣。

這回陸吾書院也有先生講課,說的正是“人心之象”,傅清溪聽得極為入神。“人心已有定象,有定即有限,以各人心解世間象,實乃以有限解無限……”

待回到府裏,照樣先到大太太處請安。大太太見她神色分外疲憊,心裏生出不忍來,嘆道:“好孩子,你讀書用功上進,是再好沒有的。只是這身子骨要緊,精神頭要緊。我聽人說,這數術是極費心神的,瞧你的樣子,恐怕真是費神不少。往後啊,這樣的什麽會什麽試的,也不消回回那麽傷神用功去做。你從前的成績在那裏,只要春考過得去,難道還怕進不了書院?若是熬壞了身子,才是什麽都完了。”

傅清溪從來少見自家這個向來端肅的大舅母這般長篇大論的,尤其還如此語重心長,忙都垂首敬領了。結果晚間又有碧梧院的婆子送來一碗冰糖燕窩,說是大太太叫送來給傅姑娘的。

陶嬷嬷見了納罕,傅清溪便把下晌的事情說給她聽了,陶嬷嬷笑道:“看來大太太是瞧着姑娘用功出息,真心疼上姑娘了。”

傅清溪笑道:“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陶嬷嬷道:“這就跟咱們要好的人家,看誰家的小娃兒生得好惹人疼,便忍不住要多關照點一樣。自家得了什麽有趣的玩意兒,也總想起來要送些過去。大太太養了大姑娘這樣出息的女兒,只是四姑娘性子強了些,有些不服管,再看看姑娘你,看着就那麽知事省心,這長輩的心可不就熱起來了!”

傅清溪聽着只笑,陶嬷嬷卻又嘆道:“這一個人一個人的性子。大太太這話,要是換個人說了聽着,就跟不懷好意似的,叫人不用回回用功去比試,不是叫人多心?尤其那裏還有三姑娘、四姑娘呢。可是這話兒到大太太這裏,那真是實打實地疼姑娘才會說出這樣話來。姑娘只看大太太對四姑娘就知道了,大太太疼人原是這個路數的。舍不得叫娃兒吃苦……”

傅清溪聽了這話笑倒,忽然又心裏一亮似的。

晚間躺在床上細想,這一樣的話,有的人說出來就是別有用心,有的人說出來就是真心疼愛。明明話都是一樣的話,卻是因為底下的心象不同,就生出偏差來了。可這別有用心的人說的話,未必就真能害到那個受這份用心的人,而這個真心疼愛的人的所作所為,也未必對彼此真有好處。那就要看“受者”的心象又是如何的了。

照着今日陸吾書院的老先生所言,這世上的“無限”本是如如于此的,只是各人各有一個“有限”,就讀出千差萬別的事兒來了。今日答那題,若是自己尋常做米契時候,有相類的信息環節,恐怕出錯的幾率就極小。可因在文裏,替那個主人公着急,心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廂情願地願意“賺”,急着“賺”,明明有些搖擺的信息,也不自覺地朝着“有利”的方向去解釋,細想來卻是因為自己想要被騙而順水推舟地騙起了自己。

這不過是一本書裏一時的情緒所致,而自己這日常中,有個比書中的人物重要地多的“自己”,還不曉得犯過多少這樣“不由自主”和“一廂情願”的事兒呢。這為學之道,轉到後來,恐怕是要在自己身上下功夫的。

她卻不知道,真是多虧了她那個叫人害怕的四哥,只在臨答前的那一刻清明,就給她換了多大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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