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要錢
“這是蜂蠟。”
接上我的話,白七說道,“昨日下午我在綠林軒的鐘先生那裏調香料時,偶然聽到了你們的對話。牛脂的塑性不好,我思索蜂蠟或許能克服它的缺憾,所以特意帶來給你。”
他掌心托着一塊小小的、瑩白色的方形蠟塊。
這是蜂蠟中經過提純後的頂級白蠟,比黃蠟要更加難求。
“白先生,你現在出現在這裏,是想讓我陷于不忠不義之中嗎?”
我沒拿他的蠟塊,也不敢拿,“如果你真的想幫我,等你能光明正大地走進寧王府來再說吧。
我們為人奴者,不管心裏如何想,主人的規矩是要優先恪守的。先規矩再辦事,寧王府裏沒有人可以逾越。”
白七的态度是很誠懇,我這話說的也确實冷漠了些,但我并沒有說錯。
這個時辰悄無聲息出現在寧王府,并未得到任何通報和應允,白七的武功肯定不是泛泛。
更何況這裏是全王府最需小心謹慎的地方――那位寧王殿下會在此沐浴焚香。
但不管他的武功如何,只要被任何一個人看到,我就會被懷疑是出賣寧王府的叛徒。
沈月卿的第一條規矩就是:任何人,有通報才可進入寧王府。
這一點楠丁跟我強調了不下十遍。
她還告訴我:“朱珠,沈爺脾氣不差,但他畢竟是主子,你別碰觸他的底線就好。”
沈月卿的底線,就是寧王,和所有可能危害到寧王的因素。
“抱歉。”白七收起蠟塊,語氣平淡,“……是我唐突了,我以為可以幫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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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就是在他飛走的那個瞬間,長發飄飄的寧王殿下踏着滿地的紅色洛梅從小院外走入。
沈月卿從容地跟在後面。
我放下花籃,恭敬地跪在地上。
他們從我的面前走過,目不斜視。
一切如常。
伺候寧王沐浴結束後,我回到朝林苑休息,楠丁已經起來換班了。
簡單的打水梳洗整理了一番,又喝了一碗熱茶,我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都睡不着。
情緒很多。
有因白七半夜闖入寧王府的後怕,也有因沒被沈月卿發現此事的僥幸,還有對白七為什麽會來幫我的疑惑,我可不認為他這麽做不帶目的。
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的迷茫。
身下是冰冷又堅硬的床板,咯的骨頭和肉都疼,每天睡下和清醒的時候,它都在提醒我,我已經身在古代了。
遠離文明發達的現代,在這個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能娶很多妾的古代。
庇我佑我的家人和朋友,沒有一個在這裏。
在這裏,我只有我自己了。
我伸出十指。
每根指頭上都有被洛梅花莖的小刺刮傷的痕跡,在黑夜中雖然看不到那些傷口,但輕微的刺痛,稍稍一動便無比清晰。
“我到底該怎麽做呢?”
原本以為只要我提出改良口脂盒的方案,立下大功,沈月卿因此信任我,教我認字讀書,我便能平步青雲在古代混得風生水起,走向人生巅峰。
但這崛起的第一步就遇到了阻礙。
改變口脂盒子的形狀,卻也改變了它的性能,讓它從單純的容器變成了便于上妝的半自動工具。這個創意總體上說很驚豔,但牽一發而動全身,對膏體的硬度也有了考量。
牛脂的塑性不強,勉強做到極致也是膏泥狀,很難變成既堅固又有韌性的形态。
白七推薦的蜂蠟或許真可一試――
我猛地從硬板床上坐起來,推開窗戶,外面夜色如水,月光溫和,滿院的洛梅花随風起舞,仿佛在沖我招手。
一切都很平靜,我卻再沒法平靜下來。
早晨天剛亮,我就去了沈月卿的院子外候着。
沈月卿還沒起,阿影盡職地守在小院門口,抱着佩劍虎視眈眈。
我站在臺階下,也不同他搭話。
直到沈月卿卧室的門被輕輕推開,那個一臉疲憊走路步伐極其呆滞的年輕男子閉着眼睛走出來時,我才敢跟阿影說話:“阿影護衛,麻煩通報一下沈總管,朝林苑的朱珠求見。”
阿影瞥了我一眼,才緩慢回過身,進院通報。
片刻後,他出來對我說:“沈爺允了,你可以進來。”
我點頭謝過:“多謝阿影護衛。”
沈月卿依舊坐在歪脖子樹下,抱着幾本賬簿,閉着眼睛,雖然身體坐的筆直,但面色蒼白,表情很是疲憊。
石桌上只放了一杯清茶,杯中茶葉在微熹的晨光中緩緩舒展開來。
我恭敬地行禮:“朱珠見過沈總。”
“這麽早來,你有什麽事?”
沈月卿微微睜開眼睛,話語裏帶着慵懶的鼻音,看樣子還沒有完全睡醒。
“回沈總的話,朱珠一夜沒睡,冥思苦想有關口脂的事情。牛脂的塑性不強,勉強做到極致也是膏泥狀,很難變成既堅固又有韌性的形态。既然如此,我們不妨換用其他材料一試,比如塑性良好的蜂蠟。”
沈月卿揉着眉心,又閉上了眼睛。
見他沒有說話,我上前一步:“但是蜂蠟的價格頗為高昂,朱珠懇請沈總撥給些銀兩用于研究……”
“說了半天,你是來跟我要錢的?”
沈月卿這回是徹底清醒了,兩眼裏睡意全消。
“……是。”
果然,一跟領導開口談錢,領導的臉色和語氣都不好了。
我趕緊說道:“沒有研究,哪來創新!沈總,您不是也很贊同之前的想法嗎?”
他一定心動過,否則也不會讓阿影帶我去綠林軒找鐘先生商議了。
“牛脂在南诏用于制作口脂已有百年之久,不可能憑你一句話就改的,”沈月卿頓了頓,又說,“若我現在撥錢給你,你有幾分的把握能成功?”
十成十的把握我肯定不敢說,萬一失敗了他不抽死我,只好稍微謙虛一點:“九成把握。”
“喲,把握還是挺大的嘛。”沈月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攤開賬本,“不過沒有十成的把握,我是不會撥一個銅板的。”
說罷他便開始提筆做賬,不再管我。
我心中掙紮片刻,努力思考着說服他的理由。
沈月卿是個非常務實且保守的人,沒有百分百的回報,他拒絕任何投資。
尤其是像我這樣,在他這裏沒有博得一點好印象的人。
“沈總,我可不可以預支半年的月錢?”我咬咬牙,狠心道,“創新之路總需要投資錢財,我是不會放棄的。”
話雖如此,還是心痛。
一分錢都還沒領過,就要先預支半年的工資拿去做研究,且這研究還不一定能成功……
“預支半年的月錢?”沈月卿擡頭,表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第一天就罷工沒做事,是我幫你采摘了洛梅,已經扣去了你四個月的月錢,昨日你不經通報就自己翻牆,是為不守規矩,也扣了兩個月的月錢,你自己算算,這半年的月錢,你還有嗎?”
四個月加兩個月等于六個月,就是半年,這惡毒的沈月卿,竟然扣了我半年的月錢。
我只差沒把牙齒咬碎了:“那沈總,我預支下半年的月錢,這回可以了吧?”
量他也不可能一下子扣到我下半年的月錢上去。
沈月卿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不行。”
我只差沒跳起來了:“為什麽?”
憑什麽?
沈月卿淡淡道:“每隔半年,我會對王府內所有粗使細使仆人家丁進行一次整體考核,合格者方可留在王府內繼續做事,不合格的,我會立刻讓他走人,外面有的是可以頂替你們的人。你先熬到那個時候再談預支下半年月錢的事吧。”
言下之意,半年後可能都不要我了。
什麽爛人啊。
原本還想着此事若是不成,我最多混吃等死在采摘洛梅上,沒想到現在還出現了職業危機。
我雖心中含恨,但面上還是恭敬地朝他行禮告退:“朱珠會努力通過王府考核,定不辜負王爺和沈總的期望。”
沈月卿點點頭:“你加油。”
我仍不死心。
我當然不會死心。
任憑楠丁怎麽勸我,我都不可能死心。
“朱珠啊,你有那個閑功夫,還不如每天多采摘些洛梅來敷臉呢。”楠丁只以為我改良口脂是讨沈月卿的歡心,并不知我同他提出的讀書認字的要求,“你敷的白白嫩嫩的,打扮的美美的,沈爺自然會垂青于你,何苦非要為他分憂解難……你這麽看着我幹嘛?”
我目光炯炯地看着楠丁,一把抄起她的雙手捏在手中,明明已經組織好了語言,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我想和她借錢,但楠丁的境遇比我還差。
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但她不是。她不止要養活自己,還要養活好幾個妹妹。
她比我慘,但她比我有念想。我們是半斤八兩。
蜂蠟是吧,不就是蜜蜂窩做的嘛,實在不行,我自己去捅蜜蜂窩!
這個大膽的想法在我腦子裏産生之後,如同星火燎原一般,瞬間點燃了我的所有激情。
我開始着手尋找蜜蜂窩。
寧王府裏雖然也有蜜蜂窩,但我可不敢捅,萬一蜜蜂飛出來蟄傷人,我可再沒有半分錢工資可以用來賠別人醫藥費,也再也承受不了半點沈月卿的懲罰了。
目光只好放遠一點。
據楠丁所說,都城西郊有一片樹林。樹林深處,必有蜜蜂窩。
我向護院請示外出,得到同意後,帶了兩塊長布,又背了一根竹竿,就向西郊的樹林出發了。
這兩塊布,一塊是用來蒙臉的,一塊是用來接住蜜蜂窩的。而竹竿自然就是我用來捅蜜蜂窩的工具。
事實是我總是想法太理想,而忽略實際可能發生的事情。
比如說到西郊的這段路就很長,我怕時間倉促趕不上,只能連奔帶跑,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口幹舌燥了,可惜身上沒帶水壺,我又沒有錢在街邊的茶水鋪子裏買上一碗茶水喝,只能忍着。
竹竿選的又太長,拖着跑又怕撞到行人,只能舉在手裏——我可賠不起任何人了。
等到了西郊時,大概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了。我在小河邊掬了幾捧水,解了口渴,又洗了洗臉,就開始尋找目标了。
西郊樹林邊有一片油菜花地,此時正開着黃澄澄的油菜花,遠遠望去,如同一片金色的海洋。
微風吹來,拂面都是香甜的氣息,沁人心脾。
順着水源,我在空心古樹下看到了我的目标——一只足有一尺多長的蜂巢。
無數蜜蜂圍着它飛進飛出,我在下面貪婪地看着。
這一杆子捅下來,別說口脂的樣品有材料了,估計東玄女使的禮品材料也有了。
我趕緊全副武裝起來,掏出布将自己的臉圍起來,然後将衣袖和褲腳紮好,舉起竹竿,在空中揮舞了兩下。
我的心中閃過一點可忽略不計的猶豫,那應該是我殘存的良心:我捅了它們的窩還要帶走,那它們晚上住在哪裏?
呃,算了,它們蜂多力量大,一定能夠很快造好新家的。
于是我握緊竹竿,對着那蜂窩捅了下去。
一瞬間,無數蜜蜂驚起。
我看着蜂窩還牢牢地黏在樹上,手上又下了幾分力。
“啊――”
……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年輕的老師第一天給我系上紅領巾,問我:“小朱珠,你知道紅領巾為什麽是紅色的?”
我背出大姐頭提前讓我記住的答案:“是烈士們的鮮血染紅的。他們保護了我們的家國和尊嚴,獻出了他們的生命。”
老師摸摸我的頭:“好孩子,你要記得,犯我家國者、雖遠必誅。”
……
我捂住被蟄痛的右眼皮,從另一只眼睛中,我看到無數血色紅蜂,向我洶湧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有點小忙,接下來會奮起直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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