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論功

“沈總,這個是你做的嗎?”

我舉着那根木質的口紅管問他。

沈月卿緩緩起身,倚靠在樹下,從地上撿起一顆滾落的山楂,懶洋洋地看着我:“不是我還能有誰呢?”

他輕輕咬了一口山楂,又慢慢閉上了眼睛。

我撿起他掉落在地下的書,随手翻了幾頁。

這是他的手稿本,裏面是他畫的設計圖――有關口紅管的各種正視圖、側視圖、俯視圖。

很簡單的一個小物體,他改良畫過很多次。

樹下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沈月卿又睡着了,嘴裏還銜着那半顆山楂。

我将本子疊好放在他的身側,也從地上撿起了一顆山楂。

紅紅的、嬌豔欲滴的山楂果,滋味卻并不太好。

我咬了一口就吐掉了。酸酸澀澀,卻很能提神醒腦。

不知道這是沈月卿一生中的第多少個不眠之夜。

管着偌大的王府,事無巨細都要過問,絕不放過任何會出錯的節點。

所有人的一舉一動,他都要掌握用意。

我又想起了沈月卿坐在歪脖子樹下塗抹口脂的那一幕,當時只是覺得又雷人又好笑,現在想來卻覺得有些心酸。

口紅管的初代算是完工了,萃取洛梅花汁和用蜂蠟調和脂膏的任務就交給了白七和沈月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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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白七從沈月卿的內室中走出,神色憔悴,眼神呆滞,唯獨雙唇飽滿滋潤,泛着淡淡的紅色光澤。

相較于沈月卿涼薄的嘴唇,白七嫩嘟嘟的嘴唇更适合用來試驗口脂的成色和潤澤度。

“好看嗎?”

沈月卿問我。

我點頭附和:“好看。”

“那這支就賞給你了。”

沈月卿丢給我一支口紅。我擰開一看,膏體的頭部已經有擦拭過的痕跡了。

這應該是白七拿的試用裝,上面也不知道有沒有沾到他的口水。

我想了想,還是把口紅收了起來,畢竟是領導送給我的第一份實體禮物。

我收集到的血蜂蠟和白洛梅一共制成了四十五支口紅。

每支口紅管的管身都被沈月卿繪上了精巧的梅花。

唯獨我的那支口紅,上面什麽也沒有,只是一塊磨的很平整光滑的小木頭。

“朱珠,你今天還要出府嗎?”

我正在疊被子,疊好後發現被子上面生了大片的黴斑,幹脆又将其攤平。

“……恩。”

我看着楠丁在數着這個月發放的月錢,既羨慕又難過。

羨慕是她有月錢可領。

我的月錢已經被扣到半年後了,所以現在一直都是在做白工,我在賬房眼巴巴地看了半天,最終被賬房的莫掌櫃趕了出去。

難過的是沈月卿過河拆橋。

後來聽白七說,東玄的女使者們對改良的口紅甚是歡喜,南诏皇帝也龍顏大悅,賞賜了寧王府很多東西。沈月卿也得了不少獎賞,聽說他的破院子裏也開始種上其他種類的花草樹木了。

可以理解,一有錢,人就忍不住開始買買買。

但我竟什麽也沒有分到。

忙了一場,操碎了心,竟什麽也沒有分到。

甚至除了阿影,白七和沈月卿三人,都沒有人知道口紅管的設計其實出自于我這個現代人。

我像以前一樣,做着平凡無奇又十分辛苦的采花工作,吃着寡淡無味的菜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

唯一不同的是,我再也沒去過沈月卿的小院子。

白七倒是待我不錯,經常來王府送我一些我根本不會吃的補品。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我以為他會害羞地對我表達一下少男的愛慕之心,他卻一本正經道:“因為你同我一樣,是西涼的子民,我不可能不管你。”

語氣裏,眼神裏,認認真真都是責任心。

我聽後沉默了半晌,對他說道:“我不是你們西涼的子民,你以後不用再來了。”

我從來不是西涼的子民。

我從異世而來,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我曾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融入它,但它不喜歡我。

它一點也不喜歡我。

穿越過來,被人追殺,被人浸豬籠的時候,我沒有想過放棄。

被逼迫乞讨,被乞丐欺負,我也沒有想過放棄。

找不到工作,大字又不識一個,饑寒交迫中,我掙紮着,自娛自樂着,沒有想過放棄。

通宵采花瓣,被蜂群圍攻,我依然沒有想過放棄。

……

但我所做的一切,合乎領導的心思,卻抵不過功高蓋主四個字。

我經常去摘下血蜂巢的那片林子裏,默默地站着。

那棵空心古樹現在連渣都不剩了,而血蜂的屍體也一個也看不到了。

平步青雲、潑天富貴,終究是活在夢裏的東西。

我有時也會問自己,後悔嗎?

我究竟會不會後悔呢?

“我出去了。”

我同楠丁說完,把發黴的被子拆開,将被套泡進木桶裏,倒了水,灑了些草木灰在上面,晃晃悠悠出了府,連去護院那裏告假都懶得去了。

我仍是去那片樹林,在那裏偶爾也會遇到來練劍的碧池。

他劍術很高,揮起來像是跳舞,雖然我看不懂,但他時常會削下一些枝頭長的很高的野果給我吃――或許并非是給我吃,只是他削下了之後自己沒撿,我就在一旁,邊撿邊吃。

寧王府裏的飲食不足以滿足人體對維生素的需求,也吃不太飽,在外面吃些野果實也挺好。

我吃水果和別人不太一樣,我不喜歡大口大口啃得滿臉汁水,我喜歡咬上一口,含在嘴裏用兩顆門牙慢慢地抿,大姐頭曾說過我這是标準的老太太吃相。

以往總對我冷嘲熱諷的碧池這些天卻從未和我講過一句話,他總是站在我面前,眼神灼灼地看着我吃。

我一開始也會客氣的挑兩個大果示意他吃,他搖頭不接,但又不說話,我只好埋頭繼續吃,但被人的眼睛盯着,總歸是很異怪。

有一次我擡起頭來,竟看到他兩眼通紅滿臉淚水……我突然有些味同嚼蠟,不知所措。

是不是我的老太太吃相讓他想起了什麽他已經去世的奶奶外婆等親人,所以觸景生情,讓他這麽悲傷?

我張嘴想問,他已經跑遠了。

但過不了多久,他又會出現在我的附近,偷偷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久而久之,我習慣了。

……

這天我沒有看到碧池,但我看到了他的師哥兼領導羅寒。

清澈的小河旁,羅寒全身光着,只有腰部圍了一塊短布。

他的身材很好,蜜色的皮膚,腹肌和人魚線都有,體型比例幾近完美。

我無暇顧及美景,低下頭趕緊行禮:“民女見過太子殿下。”

羅寒有些詫異:“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回太子殿下,民女正在此處思考人生。”

“哦。”

羅寒沒再說什麽,一個猛子紮下水,在水裏開始狗刨。

我剛準備走開,忽然從岸邊飄來一個影子。

真的是飄,悄無聲息,如同蜻蜓點水。

他的長相與羅寒有五分相像,但較之羅寒要稍顯稚嫩些。

他在雙唇間豎起一根手指,示意我不要出聲。

往日見他總是在他淩晨沐浴時的淡淡月色中,所以沒有看清楚他的長相。

今日所見,倒不似平日裏的不近人情。他的眼角有一顆小小的紅痣,柔和了眉宇間淡淡的冷漠。

羅寒身份再高貴再不能惹,我也不能拆了我家老板的臺,所以在他放火燒了羅寒放在岸邊的衣服時,我也只能裝作沒看見。

……這荒郊野外的,羅寒沒件衣服過會兒怎麽回去呢?

“羅厲,你這個混賬!”

正抓魚抓的在興頭上的羅寒拎着兩條肥嘟嘟的大頭鲢子從河底潛上來,就看到寧王一腳踢飛了他那堆已經燒成灰的衣服。

空中揚起一陣灰燼,零零散散飄在河裏,像烏雲被撕碎了散落一般。

對于寧王的名字,我覺得很意外的……萌。

“蘿莉”寧王燒掉了羅寒的衣服,開心地蹦噠走了,只留在羅寒站在河裏,陰沉着一張本來就不和善的臉。

在羅寒将視線移到我身上時,我打了個寒顫。

我有點怕他會撲過來扒了我的衣服穿。

羅寒問我:“你手巧嗎?”

“回殿下的話,民女手拙。”

“呃,拙就拙吧,我不能這樣回太子府,你快點用樹葉幫我拼一件衣服。”

“……是。”

他說的倒是很輕巧,可我哪裏會用樹葉拼一件衣服?

只能胡亂摘了些比較寬大的葉子,撚了植物的根莖,将它們串聯在一起,為羅寒做了一條短裙。

至于上身衣服,我很自然地将兩片樹葉用根莖連在一起,給他綁在了胸前。

穿好之後,我才驚覺那真像是一個……胸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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