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換崗

從沈月卿的院子到繡樓的距離,平日裏以我風風火火的腳程,二十分鐘足矣,今天腳上戴着這兩個沉重的銀環,我走了将近兩個時辰。

幸好我住在一樓,要是我住在二樓,爬樓梯估計會爬死。

廚房裏已經沒飯了,正在洗鍋的小師傅看到我凄慘無比地在“挪步”,大概以為我犯了痔瘡,同情地給了我兩個私藏的饅頭,還叮囑我飲食要清淡。

我倒了杯熱水,沒有小菜就将饅頭吃完了。然後去打了點熱水,簡單地洗漱了一下。

繡樓的姑娘們此時正搬了凳子坐在院子裏看着星星,聊着瑣碎日常。我掃過一眼,沒有發現祈真。

我端着盛了髒衣服的木盆去水井邊,在她們呆滞的目光中,像只巨型蝸牛,艱難且僵硬地移動着。

最後終于有人開口問我:“朱珠……你身體怎麽了?”

銀環小巧堅固,牢牢地箍在腳踝上,又被褲腳擋着,一點也看不出異樣。

正因如此,在別人看來我的動作簡直滑稽又古怪。

我吃力地走着,尴尬地朝她們笑笑:“肚子不舒服,那個――”

“哦。”

衆姑娘恍然大悟,是特殊日子的原因。

有人要來扶我:“你痛成這樣,路都走不了,我扶你去休息吧。”

我搖頭拒絕了,她來扶我只怕會被我現在的重量壓死。雖然很想迅速洗完衣服躺平在床上睡覺,但顯然是不可能的。

我忙完回到房間已經很晚了,但見今天月色不錯,打開窗戶,借着月光,用手指蘸水在梳妝臺上練字。

寫完一個字,再默記幾遍,水幹了,字也差不多記得很牢靠了,再寫一遍就很熟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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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在地上抄十遍都有效果。

……後天的過目不忘怕是就是這樣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吧。

寫完字,我終于點上了最後一根蠟燭,不,應該說是蠟燭的最後一小節。

我将兩幅鯉魚跳龍門攤平在桌子上,認真地看着。

每次翻出張姨的這幅,我都會慨嘆她的手巧,做工之精湛。

流暢的走線,卻又處處嚴密工整,不愧是大家之作。

普通的繡娘窮極一生,可能都達不到那樣的高度。

……可我卻注定不會當一個繡娘。

我雖對此作品早生崇敬,卻全然沒有向往之心。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合上,又看向另外一幅。

前些天還在嫌棄,現在已經與它漸漸相熟。那雜亂無章的走線,隐隐約約有了秩序,有了輪廓感。

處處無章法,處處有章法。

每根線看起來的都很淩亂,但每根線又都延伸下去,彎彎曲曲勾出了最潇灑不羁的模樣。

……大抵是遇上萬般阻撓,它們也絕不會停下自己的步伐。

繞啊繞,總會繞過去的。

不能吃點苦就斷掉呀。

總會,總會過去的。只要自己沒有放棄。

那種順順當當規規整整的一輩子,從沒有過一個擰結的一輩子,是完人的一生,可在這世上,完人是壓根不存在的。

我又想起了沈月卿舞劍的那段美好光景。

那樣漂亮流暢的劍法,翩若驚鴻,矯若游龍。即使他骨骼清奇天賦異禀,也絕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練成的。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背後吃過的苦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

別人只會豔羨他長的好,有文化,武功高,社會地位也不低。

可是大概沒有人會想過,長相固然是爹媽給的,可後天的身形卻是要靠自己維持的。他有文化,是狀元,那些字也不是生來就裝在他腦子裏的,也是他一點一點學的。

武功就更不用說了,社會地位也是自己掙的。

……

…………

蠟燭熄滅了。

我摸出絲線,借着月光慢慢地繡了起來。

腦子裏卻在回憶沈月卿的劍法以及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劍本無形,劍由心生。

你若心中有劍,即使手裏拿的是針又如何?

它就是劍。

天亮的時候,我也只繡了寥寥幾處。

雖然有些困倦,但今天的課還是要上的。

沈月卿說是我的最後一課,大概對我的工作又有了新的安排。

張姨态度如常,溫溫和和地講着,我聽的卻比平日更加認真。

最後一課,總會心有觸動。我明白以後可能不會再有這樣的時光了。

課程結束後,張姨單獨把我留了下來。事實上即使她不留我,我現在這情況肯定也是走在最後一個的。

張姨看了看我今日課上繡成的一只蝴蝶,贊許道:“朱珠,你在這方面的确很有天賦。”

“張姨謬贊了。”

我心裏明白我幾斤幾兩。

“此番你離開繡樓,沈爺定已為你劃好前景,只是不知你日後會不會後悔。”張姨頓了頓又道,“我多嘴一句,這世上有千種萬種靈奇之物,唯獨沒有後悔藥。”

……後悔。

我搖了搖頭:“張姨,我不會後悔。”

“你這丫頭,好好在這裏做活,以後張姨給你找個家底殷實的寬厚男人嫁了,平平順順地過日子不好嗎?”

“你非得學文學武的,我們南诏國又不允許女子入仕,你做這無用功幹什麽?沈爺那脾氣古怪的,發起火來六親不認,你跟在他身邊,日後是不得安寧的!”

張姨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終于停了下來。趁着她喝水的空當,我對她說:“張姨,謝謝你的好意。可我不想過一眼就望到老的平順生活。”

我喜歡讀書,寫字再累我也是開心的,不能入仕也沒關系,我慢慢來,總能想清楚自己以後想做什麽。

我現在只清楚一件事,就是我完全沒有當繡娘的想法。

張姨默了半晌,拍了拍我的肩膀:“罷了,去沈爺那裏吧。他把你送來這裏之時,對我說了兩句話。你知道他說了什麽?”

我擡頭望着她。

“他說,這丫頭不是來當繡娘的。她眼拙,培養培養她的眼力。”

……原來沈月卿很早以前就安排好了。

采摘洛梅是培養我的耐心,那颠倒白天黑夜的辛苦生活順帶也把我身上從現世帶來的惰性去了個七七八八,吃苦耐勞算不上,但至少也不是個好吃懶做的人了。

送來繡樓學刺繡是鍛煉眼力,此處既指察言觀色的能力,又指從萬千事物中看出細微變化的能力……我猜的。

只因張姨從來不會像對其他姑娘那樣填鴨式地手把手教我,更多的是丢給我圖案,引導我自己去琢磨。

如此說來,沈月卿倒是個最費心的人了。

可是他如此費心,是為了什麽呢?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我長着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他一見傾心嗎?

――明明我都沒有他長的好看。

我的真實身份是沒落貴族甚至是公主嗎?

――不,不可能的。因為我是原身穿越的。

我實在想不出來,告別了張姨之後便向沈月卿那裏走去。

張姨最後問我:“平平順順的生活不好嗎?”

我沒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是真心待我好,從不加以顏色,這也可能是看在沈月卿的臉面上。但在繡樓安安穩穩地過着,嫁個家底殷實的寬厚男人,就算是平平順順的一輩子了嗎?

萬一哪天遭遇不測呢?眼瞎了不能刺繡了,寬厚男人變心出軌了,那我豈不是成了怨婦?

倒不如趁着有機會倒騰倒騰,練出保護自己的本領,成不了大氣候,也不枉穿越走一回。

世界這麽大,我絕不困于一方!

我心裏越想越激動,整顆心都飄上天去,奈何腳下卻有千斤重的束縛,挪到沈月卿住處時天都快黑了。

阿影哭喪着一張臉半蹲着在啃果子,旁邊,沈月卿正坐在秋千上削果子,他的刀法極塊,幾乎五六秒就削好了一只,然後順手抛給了阿影。

阿影腳下攢了一堆果核,看樣子吃的應該很飽了,但沈月卿腳下還有一麻袋水果哩!

阿影這是又犯什麽渾了?

“沈爺,饒了屬下吧!屬下再也不在你的房裏制造春天的感覺了!”

……呃。

制造春天的感覺?

沈月卿一擡手,果子吧唧一聲拍在了阿影的臉上。

他冷冷道:“我平生最看厭惡掉粉的東西,你竟然還敢在我房裏放一堆妖蛾子,不想在這裏混了嗎?”

阿影顫抖着搖了搖頭。

他腳邊還有個木籠,裏面裝滿了色彩斑斓的蝴蝶,有的破了翅膀,有的已經躺屍不動了――估計是沈月卿幹的。

此情此景,令人唏噓。

沈月卿因為一只菜粉蝶都能變臉,阿影必然也知道他的這一習慣,居然還好死不死地踩雷?

“屬下再也不敢了。”

“我今天一定要讓你哭。”沈月卿警告道,而後又看向了我,“你腿腳這麽不利索?”

慘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因為蝴蝶的事他對我都有意見了。

沈月卿朝我擡了擡下巴:“過來。”

我艱難地挪步過去。

“替我推秋千。”

“……是。”

我挪到他身後,兩手分別抓住兩邊繩子,一推――

紋絲不動。

用力一推,依舊沒動。

我使出全身力氣,秋千還是沒動。

這哪裏是秋千,我這才看清,原本木質的秋千已經換成了鐵質的――不,這肯定不是鐵質的,雖然摸起來也是冰冰涼涼的金屬感。

但密度絕對比鐵大多了,這顆歪脖子樹是怎麽挂住的?

我推了很久都沒推動,已經累的滿頭大汗。

沈月卿等的都困了,打了個哈欠吩咐道:“站到旁邊去。”

我努力挪過去。

他懶懶地倚在秋千上,晃晃當當地自己玩了起來。

秋千輕飄飄的,一下一下,蕩出輕巧均勻的弧度。

我使出渾身力氣,怎麽推都推不動的千斤之物,在他身下竟像是一丁點重量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每一個旁人豔羨的毫不費力的背後,都曾有過千般萬般的艱辛努力。

沈總第一次當人父,呸,是當師父,難免苛刻些,不過他以後會溫柔些的,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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