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沈月卿番外三

“師哥,你打算就這樣一直獨身下去嗎?”

沈月卿年滿三十歲時,終于被催婚了。

對方還是他的三師弟,溫柔乖巧的西涼七皇子。

他有些頭疼了。

早些年沈月卿并不喜歡那些師弟們。他的師全部都是貴族出身,有太子有皇子有富可敵國的碧家嫡長子,只有他一人,頂着大師兄的名號,卻是個平民出身。

若他單單只是個普通的平民,那倒也無所謂。平民有平民的快樂生活,無外乎是勤奮點讨個生計,賺點小錢,娶個平凡本分的妻子,生幾個孩子,父母慈祥,妻賢子孝,這一生也就這麽揭過去了。要是更有點出息,若在南诏還可以考個科舉混個功名,若在西涼就別想了,人家官位全部舉薦或世襲。若是身強體壯力氣多到用不完,還可以從軍衛國或者走馬賺錢。

可沈月卿偏偏不是個普通的平民。

從他記事起,他就沒有過幾天平靜的生活。

悲慘的源頭是他的爹,他親爹。

他沒見過比他爹更美的人了,以後的一輩子也沒見過。那個美麗的男子卻總是用他那雙修長白皙的雙手折磨他。

他會毫不客氣地割開他細嫩的手腕,放出一小碗鮮血,然後一腳将他踢到一邊。

他在角落吓的死去活來,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那個美麗的男子——他爹沈月白。

沈、月、白這三個字都是極好聽極缥缈的,但合在一起,就成了天底下最邪惡的人,是沈月卿揮之不去的童年噩夢。

“爹爹,我真的是你親生的嗎?”

——幼年時,他曾怯怯地問過沈月白。

那個男子微笑着撫着他的臉頰,眼裏的光芒亮堂到能讓漫天星辰都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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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卿乖乖,你當然是爹爹親生的。”

那時他很小,不懂沈月白話裏的深意——你當然是我親生的,不然你的血怎麽能緩解我身上的蠱呢?

“小月卿,快點長呀,長到十歲,爹爹給你買新衣裳穿,買那種紅色的漂亮衣裳。”

沈月卿竟天真地以為沈月白是轉了性子,還懂事地安慰他:“沒關系,我穿白色的就好。”

因為白色的衣料,最便宜……

他對生活不敢有太高要求,能有一口冷水一口冷飯就夠了,倘若爹爹能給他一點好臉色,他還可以在牆角縮着睡一晚,總好過在門外挨餓受凍。

沈月白長得非常美,武功又十分高強,可惜這兩樣他從來沒有用在正途上。經濟來源不是偷就是賣,或者兩樣一起搞。沈月白在女恩客或是男恩客身下翻轉嬌喘的時候,沈月卿就在床下默默地背着白日裏自學的書本,床上的淫詞聲聲入耳,起初他不适應,後來漸漸地也聽習慣了。

沈月白自己得到滿足了,都會一刀了結身上的恩客,然後卷走人家身上的全部錢財,去最豪華的酒樓大吃大喝。

“爹爹,你疼不疼?”

盡管衣袖遮掩,沈月卿還是能看到沈月白身上的紅痕,有被恩客咬的,有被繩子勒的。

他心疼的樣子讓沈月白覺得很有趣:“蠢兒子,怎麽會疼呢,這可是天底下最快活最舒服的事了。”

起初他聽不明白,年歲漸長加上又早熟,他懂了父親不分白天黑夜瘋狂尋歡的原因。

可這種事……不是應該和最親密的人才能做嗎?

不是應該和他的娘親才能做嗎?

娘親二字,像一塊巨石,壓在沈月卿的心頭,數十年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沒有娘親的概念,連個模糊的音容樣貌都記不清了,當然也不用擔心別的小孩欺負他沒有娘親,因為他根本就沒有一個玩伴。

他始終陪伴在他的爹爹身旁,從沒和任何人長期接觸過。

爹爹心情不好時,就會拿他出氣,盡管他從未犯錯。餓肚子罰跪是都算是開恩了,有時候拳打腳踢到雙腿骨折,他還得爬着去生火做飯。

爹爹心情好時,也會随手給他買根孩童都喜歡的糖葫蘆,晶晶亮亮好大一串,他從來舍不得一口咬下,只舍得小口小口地舔——因為這種時日往往是屈指可數的,得省着一點。

但他絕不懷疑爹爹不愛他,因為爹爹沒有抛棄他。

從來沒有抛棄過他。

哪怕是和恩客翻雲覆雨,也把他藏在床下。

哪怕是被人追殺,也小心地把他護在懷裏。

若是不愛,扔了便是。所以不扔,便是愛。

他哪裏知道他是沈月白的藥呢?

若非這個原因,沈月白壓根不會讓他降生在這世上。

“小月卿,快點長呀,長到十歲,爹爹給你買新衣裳穿,買那種紅色的漂亮衣裳。”

紅色的漂亮衣裳,他穿起來是什麽樣呢?

他曉得自己長得好,雖然沒有爹爹生的美,卻也是唇紅齒白的精致模樣。

他開始期盼自己能夠快點長到十歲,因為爹爹盼望的,他也盼望。

沈月卿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年滿十歲時,沈月白打算将身上的蠱全部過到他的身上——這便是他存在于世的意義。

豈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更何況還是他的親生父親?

反抗是沒有用的,他在血液快流盡時,深深地凝視着沈月白的臉——這便是他的好爹爹啊。

為他傷,為他疼,現在還要為他死。

他想起了十年裏陪伴在爹爹身邊的時光,雖然跟幸福沾不上邊,卻也是真實存在過的。

往事一幕幕。

傷心一幕幕。

沈月白的計謀終究沒有得逞。

倒不是他良心發現,而是歸雲山莊的莊主碧連雲游四國路過此處,碰到了這一幕,心中不忍,便出手救了沈月卿。

沈月白功虧一篑,絕望地吼道:“放下我的兒子,他是我的!”

碧連表情平淡,聲音也很平淡,但平淡中透着一股徹骨的冷意:“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當然,不然我怎麽會用他過蠱,不是親生的是過不了的。”

回應沈月白的,是碧連毫不留情的一劍。

他原本是想把沈月白片上三百片,給活剮了。

“人渣。”

沈月卿在碧連的懷裏醒來,悶聲道:“大哥哥,你可不可以不殺他?他是我爹。”

碧連恨恨道:“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能下手,可見心腸歹毒非常人所及,留着是一個禍害,以後會害了許多人。”

沈月卿心道沈月白早就害過無數人了,早就是個禍害了,他只扯了扯自己的衣襟給碧連看:“漂亮衣服,爹爹給買的。”

這句話讓碧連放過了沈月白。

碧連不是被沈月白那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父愛感動了,而是心疼年幼的沈月卿。

“小家夥,你願意跟我到歸雲山莊嗎?我可以每天給你穿漂亮衣裳。”

沈月卿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想和大哥哥走,又不要穿漂亮衣裳。”沈月卿想了想,補充道,“白色的衣料便宜。”

碧連哈哈大笑道:“大哥哥很有錢的,你只管喜歡就是,不用在意價錢。”

可沈月卿依然固執地只穿白衣,這個習慣固守了一生。

任何漂亮衣裳放在他面前,他看也不肯看一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賤命一條,配不上漂亮衣裳。

爹爹總共就給他買了一身,他一穿上,好日子就到頭了。

碧連起初并沒有收他為徒的打算,是他拼命央求得來的。他想變得和碧連一樣厲害,以後再遇上沈月白,也能保護好自己。

碧連涼涼道:“你既然有這樣的擔憂,當時為什麽阻止我殺了他?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不好嗎?”

不好,當然不好。

他想保護自己,又舍不得沈月白死……因為他依然在意他,他武功高強之後,能夠看住他,不讓他再禍害人間吧。

或許,他是這世上最沒用的人吧,不管給他多大的天空,他想停留的,也僅僅是那小小一隅。

碧連不知道沈月卿存了這樣的心思,猶豫幾次後便收了他為開山大弟子。後頭又陸陸續續收了幾個徒弟,直到自己真正想收的侄兒碧池入門,才正式關上了歸雲的大門。

沈月卿也曾歡歡喜喜地迎接過第一個師弟——身份尊貴的南诏皇子羅寒。

少年時的羅寒傲慢且勢力,鋒芒畢露,壓根看不起平民出身的沈月卿,甚至在背後對碧連埋怨過:“如果不是他,那麽大師兄之位必然是我的。”

碧連收了羅寒不少拜師費,雖然羅寒資質一般,頭腦也夠不上聰穎,但皇族不能輕易得罪,便随口勸解道:“無妨,反正他就是湊個數,本門單傳武功我只傳給你一個人。”

哪來的單傳武功?

歸雲傳承的從來都是精神和意志,武功這種東西,看個人悟性,能悟出多少,便是多少。

日後羅寒劍法狠厲,殺人如麻,乃是他悟性不高食古不化,只停留在粗淺的一層殺意上。

而他的皇弟羅厲,卻在大漠蒼穹歲歲年年的日升月落中悟出了一番劍意,創出了一套舉世無雙的追月劍法。可見資質和悟性是多麽重要。

然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沈月卿和羅寒的嫌隙是從最初就埋下的,雖然日後也有過短暫的平和時光,但更多的時候不是争鋒相對,就是無盡冷戰。

偏偏不知情的碧連還胡亂安慰沈月卿:“月卿吶,你又開山又關門的,實在是太辛苦了,為師就給你弄個伴吧,以後就讓羅寒來關門好了。他就是湊個數的,反正本門的單傳武功我只傳給你一個人。”

哼,滿嘴跑馬,沈月卿心想,這個破師父也肯定是靠不住的。

果不其然,第三年又有人來拜師了,沈月卿和羅寒都不高興,碧連也只好拉下臉來:“叫他滾蛋。”

拜師的小白七沒肯走,執拗地在山莊外跪了三天三夜,直到被自己的尿給憋昏過去了。

碧連怕孩子憋壞了,只能收下,正色道:“我又給你們收師弟了,隆重介紹一下,這是我的關門弟子,白七,最後一次關門了,以後不會再收了。”

白七姓白,排行老七,便一直被稱為白七,極少有人會叫他的名。

羅寒與白七的緣分是從白七做出的美食開始的,白七性格溫和,擅長烹饪,再平淡的食材,到了他的手裏,也能變成難得的人間美味。

羅寒是個徹頭徹尾的吃貨,美食當前,其他一切都可以抛諸腦後,只要有的吃,他覺得他可以把武功修為甚至是太子之位都給讓出來。

可惜沈月卿已經喪失了味覺,對食物的欣賞僅能停留在“色、香、味”的前兩樣了。

沈月白過了一半的毒蠱在他體內生了根,茁壯成長,連碧連都無法替他清楚。他只有一條路可走,想要活下去,就得去找他的娘親——西涼尊貴的祭司沈離星。

沈月卿拒絕了碧連想要陪同的好意,他決定獨自去面對。

因為沈月白的行徑,沈月卿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娘親并不敢有太大的期待。果真,如他所料,沈離星見到他,并沒有一絲一毫的驚喜。

那個面容可愛又嬌俏的少女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只是淡淡地望着他,說:“你在他手底下都能活下來,必是遇到貴人了。”

還沒等他回答,她又說道:“活着也好,替我做事,我替你醫蠱。”

“……謝謝祭司大人。”

十五年沒見,沒有問過他一句過得如何,也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便替他做了決定,無外乎殺人,還有害人。

他早就有心理準備的,可為何,心裏卻那麽惆悵?

他從祭司殿裏走過,看到錦衣華服的少年迎面走來,那少年與他有着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命運卻是截然不同的。

一個自小在市井跌摸滾爬,性命比蝼蟻還輕賤。

一個自小在皇宮接受洗禮,身份比皇子還尊貴。

沈月卿不明白,為什麽當初被沈月白抱走的是他,而不是莫修。這個問題他問不出口,也沒有人會回答他。

他只是一個藥啊。

除了當藥解蠱,沒人期待過他有別的用處。

他聽過碧連的關門弟子兼侄兒,也是他的小師弟碧池問過一個問題。

“我是碧歌爹爹的什麽呢?”

碧連一臉寵溺地望着碧池,柔聲道:“是他的小寶貝啊,是你爹爹娘親的結晶啊。”

小碧池對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撅起了小嘴:“那他經常打我,還罵我,我都懷疑你才是我親爹呢。”

碧連不好說那是他自找的,只好胡說道:“別害我,我跟你娘很清白,你爹那樣對你是因為打是親,罵是愛啊。”

打是親,罵是愛……這話讓挨打遭罪了數十年的沈月卿心頭一寒。

沈月卿當場問了一句:“非要用這種方式表現嗎?”

碧連正在替小碧池系腰帶,想也沒想就反問道:“天底下哪有父母是不疼自己孩子的?”

然後碧連忽然想起來了沈月卿的那對父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馬上努力補救:“大部分都是好的,只有極個別的不是好的。”

他随心所欲慣了,一輩子沒成過婚,也沒有過孩子,收徒弟也是學自己的師父照貓畫虎的瞎教,不大懂安慰人。

這話落在沈月卿耳朵裏,就更難受了,大部分都是好的,只有極個別的不是好的,這極個別怎麽就讓他給碰上了?

他是倒了十九輩子的黴嗎?

小碧池從碧連那裏聽了沈月卿的遭遇,心生同情,于是晚上抱着被子鑽進了沈月卿的房裏。

沈月卿正在練字,揮手讓他出去,小碧池卻認真地問道:“聽說你爹娘對你不好。”

沈月卿頓住筆尖,沒有吭聲。

小碧池接着說話:“我爹娘對我很好。”

沈月卿冷哼道:“你半夜三更來這裏就是要跟我炫耀嗎?”

小碧池咬住嘴唇,像是做了很大的決定似的攥緊了拳頭,好半晌才說:“以後我當你爹吧,你只管把我當成你親爹就好。”話外音是我會對你好,你不要難過啊。

可惜他不會表達。

他心裏矛盾極了,一方面是覺得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驕傲,他居然肯收這麽大一個兒子,另一方面是很嫌棄,他居然收了那麽大一個兒子。不過大師兄應該會很驚喜吧。

大師兄沒有驚喜,大師兄是震怒,立馬将他踢出了房門。他滿腹委屈地跑回去,被出來賞月的碧歌撞見,問清了緣由後又是一頓打罵。

後來年歲漸長,也明白了自己的舉動有多荒唐。他曉得大師兄和二師兄關系不好,便一心跟着二師兄後面,倒不是為了和大師兄作對,而是為了和二師兄混熟,以防哪天兩位撕破臉,他能穩住二師兄的脾氣,從中調和。

“盡管當不了你爹,但還是在意你的。”碧池在心裏默默說道。

而白七,漸漸地與沈月卿關系好了起來。

白七總愛對沈月卿灌輸一些愛與和平的心靈雞湯,可惜沈月卿經歷的傷心事太多,對這些東西完全提不起興趣。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依舊講師父的,講他對感情的思考吧。然後師父的過去就講的差不多了,繼續主線。這幾天會日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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