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新婚

第21章 新婚

待嫁的這兩日, 蘇織兒夜裏也曾想像過新婚夜的場景,可萬萬想不到,會是如今這般。

她就像條被惡狼咬住了脖頸的獵物, 只能任壓在她身上的男人随意宰割, 予取予求。

她害怕地閉上眼,不知男人究竟會對她做什麽, 然等了片刻, 卻只覺身子一輕,他似是放開了她, 一時間并未繼續。

蘇織兒疑惑地睜開眼,便見那人坐在炕上,滿頭大汗, 神色萬分痛苦,他蹙緊着一雙眉頭,緊抓着底下被褥的手青筋迸起,似乎在努力隐忍什麽。

蘇織兒飛快地抱膝縮到了角落裏, 身子止不住地發顫,她凝視了蕭煜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周大哥,你怎麽了?”

那廂聞聲緩緩擡首看來, 猩紅可怖的眸子,沉冷銳利的眼神,和周身散發出的愈發濃重的戾氣吓得蘇織兒一個哆嗦。

此時的蕭煜不像個人,更像是頭野獸。

眼見男人擡起手,她猛地縮起身子, 心下的恐懼更是升到了極致,她想逃, 可手腳僵硬竟是全然無法動彈。

聽着自己因驚慌失措而愈發淩亂粗沉的呼吸,蘇織兒如今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因着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可她怎也不會想到,逃脫了孔鄉紳的虎口,她卻又入了這麽一個可怕的狼窩。

心下絕望之時,似有一物被驀然抛到了腳下,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細細一瞧,才發現竟是方才男人自她身上撕下來的裙邊。

“綁了我!”沙啞低沉的嗓音旋即響起。

蘇織兒捏着那裙邊,看着緊抿着薄唇,仍在拼命隐忍,維持住僅存理智的男人,一時不知是好。

遲疑之際,又聽男人一聲催促的低吼。

“快,不想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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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此言,顧及自己性命的蘇織兒再不猶豫,壯着膽子上前,毫不客氣地纏住了男人自覺攏在背後的雙手,生怕他掙脫,又咬牙自裙底撕下一條,多纏了幾道,還牢牢打了死結。

待她綁完,蕭煜就這般側身面牆而躺,未再理會她。

外頭的天兒逐漸暗沉下來,很快便吞沒了屋內僅剩的光亮,蘇織兒沒将炕上的炕桌撤走,而是在了炕桌的另一側,與外間竈房僅有一牆之隔的地方,膽戰心驚地躺下。

雖說男人被她親手綁牢了,應當很難再對她做什麽,然蘇織兒卻仍是不敢放心地睡去,縱然困得眼皮重若千斤,不住地上下打架,只消聽見暖炕的另一頭發出輕微的響動,她便會警覺地睜開眼睛,緊張地捏住被角。

如今反反複複,好不容易熬到了窗外響起雞鳴,天邊似乎隐隐有了些吐白的跡象,蘇織兒也不管有多疲憊,立馬翻身下了炕,只想離那可怕的男人遠遠的。

她擡頭往蕭煜那廂望了望,見他安安靜靜地躺着,沒一點動靜,料想他應當是睡着了。

她垂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上頭有一圈指印清晰的紅痕,應是昨夜被男人的大掌掐的,她嘆了口氣,又瞥向身上被撕得不成樣子的紅棉裙,心疼不已,這樣出去到底不能見人,便翻開提前讓牛三嬸幫她帶過來的包袱,取出一套洗得發白的舊棉衣棉裙穿上。

她随手理着淩亂的頭發,本只想簡單打理一番,但驀然想起自己已經嫁作人婦,便将頭發悉數盤作發髻,插入一支削得光滑的短木棍。

她借着門口的水缸裏左右看了看,尚且有些不大習慣自己這個模樣,但也只無奈地抿了抿唇,旋即在缸裏舀了幾瓢涼水,直接撩了潑到臉上,讓自己清醒了幾分。

她拍了拍臉,打起精神,将竈臺上昨晚沒喝的那碗菘菜粥随便熱了熱吃下。

外頭天已然大亮,村中也陸續響起人聲嘈雜聲,喝完粥,蘇織兒小心翼翼地将草簾掀開一條縫,試探着往裏看,便見一個身影正盤腿坐在炕上,也不知何時醒的。

或是覺察到她的視線,那人驟然側首看來,正與她四目相對。

想起昨晚的事,蘇織兒不禁一瑟縮,然凝神看去,便見那人似已恢複如常,眼眸不再是猩紅可怖的模樣,周身令人毛骨悚然的戾氣和殺意也盡數褪去,只是和從前一般,平平靜靜,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蘇織兒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勉強勾起唇角,若無其事般提步進屋去,“你醒啦。”

蕭煜沒有答話,只晃了晃身後被縛的雙手,“給我解開。”

蘇織兒忙上前替他松綁,但因昨晚她綁得實在太緊,解了半天,仍是死活解不開那繩結。

她唯恐他心生不快,一時間慌亂地手都在顫。

蕭煜扭頭看着她發抖的指尖,唇邊泛起淡淡的嘲意,“怕了?可後悔嫁給我?”

蘇織兒動作微滞,擡眉瞥見男人眼底的涼薄,強扯出一絲笑,“既是嫁給你,便是你的人了,又怎會後悔呢。”

她咬了咬唇,思量半晌,試探着問道:“你……可是生病了?”

見她昂着腦袋一副疑惑好奇又畏畏縮縮的模樣,蕭煜輕點了下頭,“算是吧。”

算是……

聽着這模棱兩可的回答,蘇織兒曉得他大抵不想多說,想了想,又低聲問:“那你會經常發病嗎?”

見她緊張地屏着呼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蕭煜雙眸微眯,若是告訴她,他隔三差五便會發病,她會作何反應。

當是會很害怕吧。

他薄唇微張,正欲開口作答,然餘光瞥見蘇織兒不安攥着衣角的手,臨到嘴邊的話卻又變了。

“偶爾如此,倒也算不上頻繁……”

聽得此言,蘇織兒這才放下心來。

幸好只是偶爾,若真是三天兩頭發病,她可實在是受不了。

或是心下松了松,手上這難解的繩結竟也順利解了開來,蘇織兒莞爾一笑,将身子前傾,略略靠近了蕭煜一些,柔聲問:“夫君,你早食想吃些什麽,我給你做。”

夫君?

見蕭煜蹙眉看着自己,蘇織兒含笑解釋:“我倆既已是夫妻,叫周大哥多少顯得生疏了,夫君反是更好些。”

她頓了頓,又小心翼翼道:“若是你不喜歡,我可以改換旁的稱呼……”

“不必了,随你吧。”

不過一個稱呼罷了,雖是不習慣,但蕭煜并不在意。

“那夫君想吃些什麽?”蘇織兒又問。

“都行。”蕭煜淡聲答。

都行算個什麽回答,還不若不答。

蘇織兒忍不住在心下嘀咕,但面上還是乖乖巧巧笑着颔首,旋即打起草簾子出了內間。

蕭煜坐在炕上,轉了轉被綁了一夜,有些酸痛發麻的手腕,看着上頭因綁得太緊而勒出來的紅痕,想起蘇織兒方才迎合讨好他的模樣,不禁冷笑了一下。

他明白,她之所以這般殷勤,大抵是因昨晚的事對他心生畏懼,生怕他哪天毒發失去理智要了她的性命。

就是不知,等她發現他對她的威脅其實沒那麽大的時候,還會不會繼續對他保持這般态度,持之以恒地裝下去。

竈房內,蘇織兒也不知做什麽早食好,随手翻開角落裏的一個小麻袋,瞥見裏頭還有些面粉,不由得眼前一亮,想着這麽好的東西他應當喜歡,便和水揉面,烙了兩個香噴噴的野菜餅。

她端着碗入內去,一聲“夫君”還未喊出口,卻見蕭煜複又在炕上躺下了。

她蹑手蹑腳地靠近,便見他雙眸緊閉,呼吸平穩,這回應當是真的睡熟了。

綁着手被那病痛折磨了一整夜,想來他眼下已是疲憊不堪,思及昨夜那令她心驚肉跳的一幕,蘇織兒斷是不敢再驚擾他,随手将碗擱在炕桌上,便掀簾出去了。

然站在竈房門口,她一時竟是有些茫然無措。

在顧家時,似乎打睜開眼到入睡,她都在不停地幹活,打水洗衣做飯,撿柴禾劈柴灑掃,常是忙得不可開交,如今沒了孟氏在背後罵罵咧咧地催促,甚至沒人管她,她竟還有點不習慣。

蘇織兒忍不住在心下笑自己是勞碌命,她望着竈房內這副亂糟糟的場景,輕嘆了口氣,旋即卷起袂口,往角落裏淩亂的柴禾堆走去。

蕭煜醒來時,看着自窗外透進來的天光,尚且有些辨不出時辰。

外間竈房傳來水聲和鍋鏟觸碰鍋壁的聲響,一股清甜的飯香在內間彌漫,也鑽入蕭煜的鼻尖。

他在炕上靜坐了好一會兒,直到驅散了腦中的混沌,才起身離開內間,然推開草簾子,他卻是一瞬間怔忪在原地。

若非他是從裏間出來,而不是從外頭回來的,他幾乎都快質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屋子。

原本塵灰滿布的竈房此時就像換了一個地方,角落裏本淩亂散落的柴禾被整整齊齊地堆疊在一塊兒,鋤鏟用具也倚在了牆邊,地上厚起的灰塵與雜草、四角的蛛網亦清理地一幹二淨。

土竈的其中一口大鍋裏咕嚕嚕煮着湯水,氤氲的水汽融着食物的香氣沸騰向上。

看着原本冰冷且死氣沉沉的屋子裏赫然多出的生氣,蕭煜蹙了蹙眉,只覺有些陌生和不适應。

“夫君,你醒了!”

正當他打量着這煥然一新的竈房時,便見一個窈窕的身影入內,沖他提了提手中的竹籃,粲然一笑,“牛三嬸給了我一些曬幹的蘆菔,還有三叔上山采的香椿,明兒的菜也算是有了。”

見她垂眸看着籃中的菜蔬露出欣喜的神情,蕭煜只面無表情地望向外頭略有些陰沉沉的天,問:“什麽時辰了?”

“快過申時了,夫君你睡了近三個時辰呢,我都開始着手準備晚飯了。”蘇織兒邊放下手中的東西邊道,“你可餓,早上的一個野菜餅我還給你留着呢,熱一熱便能吃。”

這野菜餅,她一開始确實是烙了兩個,但近午時見蕭煜還不醒,她實在沒忍住,就拿了一個當自己的午食。

用這麽好的面烙的又香又軟的餅子,上一回吃是她阿娘還在的時候,蘇織兒張嘴咬了一大口後,後頭都是小口小口細細品,唯恐一下就給吃完了。

“不必了。”蕭煜随意丢下一句,就轉身回了內間。

蘇織兒早已對她這位夫君漠然的态度習以為常,既得他這麽說,她便也繼續提鏟做起了晚食。

一炷香後,她将一湯一菜、兩碗粝米飯和剩下的野菜餅端到了內間的炕桌上。

這一桌飯菜雖看着清湯寡水,沒有一點油星,但落在蕭煜眼中,确實比他自己做出來的難以入口的東西好上太多。

他方才提起筷子,慢騰騰地往嘴裏送了口米飯,就見對廂時不時擡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雖察覺卻不出聲,只等着她自己忍不住開口道:“夫君,我瞧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種些菘菜可好?如今正是種菘菜的好時候,若真能有所收成,我們也能吃上新鮮的菘菜不是。”

蘇織兒這打算種菜的念頭也算是一時興起,方才去牛三嬸家,見牛三叔正在鋤地,便随口問了一嘴。

瀝寧冬日長,暖和的日子實在不多,如今趁着天暖了一些,正是抓緊耕種的好時候。

牛三嬸說起她家每年都會在院中種不少菜蔬,不但能供自家吃,有多餘的還能帶去鎮上賣。

蘇織兒本也沒那麽動心,但聽到可以賣時,便不免在心下打起了主意。

因她很需要錢。

何況的确也跟牛三嬸說的一樣,種了也能自個兒吃。

雖說她嫁的這位夫君有些特別,每隔幾日便會有縣衙的官差給他送來一些食糧,但那量着實不多,有時候東西還不大新鮮,如今她嫁過來,若還只有這麽多,兩個人吃只怕是不夠了。

蘇織兒已然思忖好了一肚子說服蕭煜的話,然卻見她那夫君聞言筷箸不停,輕飄飄道:“随你便好,以後有些事不必同我商量,你大可以自己做主。”

或是他答應地太容易了些,蘇織兒眨了眨眼,不免有些懵然,但很快,看着他那雙黯淡沒有神采的眼眸,她突然明白過來。

與其說他好說話,不如說他壓根什麽都不想管,就幹脆撒手任她去折騰。

雖說他這般态度于蘇織兒而言再好不過,畢竟再不怕像在顧家那般束手束腳,她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許攢夠了錢真的能離開這裏完成她阿娘的遺願,但不知怎的,看着他這副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樣子,心底總隐隐有些不适。

但她也來不及細思,因着吃過晚食,兩人便要一道度過新婚的第二夜了。

用完飯,蘇織兒略有些心事重重起身準備收拾碗筷,但眼前人比她快一步,拿起碗筷便要出去涮洗。蘇織兒下意識去攔他,卻見他低眸瞅了她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了句“我來”。

在顧家時,孟氏從來只會将成堆的活丢給她,絕不可能想着幫她分擔一二,如今有人搶着替她幹活,蘇織兒覺得有些新鮮。

她看着男人拿着一摞碗筷一瘸一拐走出去的背影,驀然覺得不發病時這人也沒這麽可怕。

似乎還挺好的……

不用洗刷碗筷,蘇織兒便坐在炕頭,整理起自顧家帶來的東西。

顧家家貧,孟氏心心念念想賣了她換錢,自然不可能為她準備嫁妝,但顧木匠到底不好讓她真的空手出嫁,便讓她将平素睡的被褥和幾件顧蘭已然不穿的衣裳帶走。

蘇織兒盯着那床她帶來的薄被看了半晌,驀然将手擱在膝上攥緊了衣裙,心下生出幾分緊張。

昨夜特殊,因着那人發病,他們才沒能圓房,可今夜不同,看他的樣子已然沒有大礙,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們……

蘇織兒朱唇輕咬,不知所措之時,卻見男人推簾而入,吓得她一下挺直了背脊,身子頓時僵在那兒。

然男人只幽幽看了她一眼,并未說什麽,旋即背對着她自顧自解開了身上那件暗紅的長袍。

蘇織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氣定神閑地在寬衣解帶,一時間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正當她思量着是不是該主動一些,自己将衣裳脫了時,卻見男人轉過身,伸手把脫下來的長袍遞給她。

她納罕地眨了眨眼,頗有些不明所以,但愣了一瞬,還是乖乖伸手接過。

“明日,麻煩你将此衣還給對面的牛三嬸。”

男人的語氣很淡,說罷,便掀開被褥上炕躺下,留蘇織兒一人盯着手中的棉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這是讓她幫着去還衣裳?

她想起自己那條被男人撕壞的紅棉裙,再看看手上的衣裳,扁了扁嘴,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要說昨日這人失了神智,但至少還記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是別家的,不能損壞,故而毫不留情地選擇撕碎了她的長裙。

只可憐她那好好的裙子,還是他娘留下的,就這般遭了殃。

蘇織兒瞥向背對她而躺的男人,見他似乎全然沒有那個意思,方才的緊張感徹底煙消雲散,她将手上的棉袍疊好擱在炕桌上,便也和衣鑽進了簿被裏。

昨兒提心吊膽一宿未眠,白日又幹了那麽多活,幾乎是剛沾着枕頭,蘇織兒便沉沉睡了過去。

她這一覺睡得極好,翌日神清氣爽地起來,在鍋裏放了粝米随它熬着,拿着那件衣裳去對面尋牛三嬸,又順道問了她一些種菘菜的事兒。

牛三嬸看出她有要種菜的意思,便直接将自家的菜種給了她一些,告訴她若要在她家院中種地,恐得先将那土好生松松才行。

蘇織兒将牛三嬸囑咐的話都一一記下,吃過早食後,便提了倚在牆角的鋤頭,選了西邊的一塊空地開始幹活。

可先不說手上這生了鏽,又重又鈍的鋤頭,瀝寧常年嚴寒,這裏的土可謂異常幹硬,一鋤頭下去,地面愣是只破了個皮。

不消一炷香的工夫,蘇織兒已累得氣喘籲籲,額間泛起密密的汗珠,她拄着鋤頭,看着眼前僅僅只被松了一小塊的土,不由得輕嘆了口氣,休息了片刻,複又咬牙舉起鋤頭。

柴門敞開着,院子四下又只是榆樹攏成的圍籬,故而每個經過的村人都能瞧見裏頭的情形。

張家娘子抱着剛在河邊洗好的衣裳,正準備回家時,沿途望見這一幕,駐足喊道:“織兒,這是打算在院中種地呢?”

蘇織兒擡首看去,唇角微揚,“是啊,嫂子,這地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種些菘菜,自個兒也能吃。”

“那倒挺好。”張家娘子随口應了一句,旋即伸長脖子往草屋的方向望了一眼,遲疑着問道,“你家男人……不在嗎?”

蘇織兒稍愣了一下,旋即尴尬地扯了扯唇角,“在屋裏呢,他這兩日有些不大舒服。”

“哦……這樣啊。”張家娘子幹巴巴地笑了笑,又與蘇織兒又閑談了幾句,便抱着木盆回去了。

蘇織兒轉頭看向草屋內間緊閉的窗扇,不禁搖了搖頭,她知道張家嫂子是什麽意思,但看他昨日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顯然絲毫沒有要幫着她一道幹活的意思。

而且她可不敢要求他。

就這般斷斷續續鋤了一日地,蘇織兒累得筋疲力竭,倒頭就睡,翌日醒來時,已是天色大亮,她忙驚得坐起來,沒想到自己居然睡到了這個時辰。

慌慌張張準備起來做早食,卻聽外間竈房隐隐傳來做飯的聲響。

她拖着渾身酸痛的身子出了內間,便見她那夫君正一聲不吭,默默從鍋裏舀出熬好的粥。

只那粥看起來糊了底,黑乎乎的,顯然不是那麽誘人。

不過他熬了兩碗,倒是顧及到了她那份。有人給她做早食,蘇織兒哪裏敢嫌棄什麽,何況有的吃就該知足,便強忍着一股難言的焦糊的苦味,将粥喝了個幹淨。

她本想同男人道一聲謝,可看着他那張冷臉,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

成親三日,他主動與她說的話恐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這人雖是她名義上的夫君,兩人在一個屋檐下同吃同住,卻更多時候,他們都只是默默相對,誰也不開口,全然與陌生人無異。且蘇織兒總覺得他在刻意疏遠她,似不想與她有太多交集。

吃完了早食,蘇織兒瞥見門口快見底的水缸,便主動提了木桶,去河邊打水。

河岸邊已圍了不少浣衣的婦人,牛二嬸遠遠瞧見她,忙熱情地叫她過去,拉着她便問:“你家男人對你可好啊?”

好不好的,蘇織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若說好,他對她實在沒有絲毫丈夫對妻子的疼愛,若說不好,除了新婚那夜發病身不由己,他并未有苛待為難她的地方。

她想了想,答了句“挺好的”。

雖說她是笑着說的這話,但回答時片刻的猶豫仍是教牛二嬸捕捉了去,她直覺其中定有隐情,但也不好多問,只點頭道:“那就好。”

她眼看着蘇織兒彎腰在河中打水,提桶時袂口下落,露出手腕上一道紅痕,顏色倒是不深,可上頭的指印卻是清晰可見。

牛二嬸驚了驚,但強忍着沒有說什麽,待蘇織兒離開後,便迫不及待同身邊村婦道了此事,幾人面色微變,不由得碎碎議論起來。

“哎呀,織兒那男人莫不是對她動粗了。”

“還真說不好,你看織兒那男人整日冷着臉,一看便是性子不好,極難相與的,而且聽說被流放的,那都是犯了殺人放火的大罪,誰知道他之前究竟幹了什麽……”

“唉。”一旁的張家娘子聽到這話亦是一聲長嘆,“昨兒看到織兒一個人在那裏辛辛苦苦鋤地,我就覺得她家那男人是個靠不住的,你說他也就是瘸了,又沒缺胳膊少腿的,也不知道想着幫幫,只可憐織兒,本來以為逃過了那孔老爺的魔爪,沒想到嫁的還是這麽個沒出息的男人,日後怕是有得苦頭吃了。”

幾人聞言,均是一陣長籲短嘆。

要說流言此物最是可怕,更別說是在兆麟村這麽個小村,流言更是傳得快,村婦們互相串門,随口道上兩句,不消半日,村裏三十幾戶人家幾乎都知曉了此事。

孟氏帶着顧遠自娘家回來,從顧蘭口中得知這傳聞,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雖是與顧木匠置氣,但她不可能永遠呆在娘家,得知蘇織兒出嫁後,她便着手收拾東西準備回來。

夫妻近二十年,她還不清楚顧木匠的性子,他也就是一時生氣發怒,可聽說她回來的消息,還不是大清早就巴巴在村口那棵老樹下等着,說到底,他還能休了她不成。

他們都有兩個孩子了,離了她他什麽都幹不成。

再說那蘇織兒,也就是個外人,雖說當年她确實推她下了水,可她不是沒死嘛,若不是她這些年好心養着她,她能長到現在這麽大?

先前那狼心狗肺的東西讓她在衆人面前丢盡了顏面,如今聽說她在夫家過得不好,孟氏心下比誰都暢快。

收拾了行李後,她拿着籮筐,一邊和顧蘭一道坐在院子裏擇菜,一邊得意地沖着敞開的柴門提聲嚷嚷:“我早便說了,那流人一無所有,是個靠不住的,可偏是沒人聽我的,孔老爺再不好,也沒見他後院天天死人啊,指不定到了那兒,還能吃好喝好,過錦衣玉食的日子呢,有些人啊不知我良苦用心,還反咬一口,如今好了,整天累死累活伺候個沒用的瘸子,還挨打受罪,日子過得比從前還不如嘞……”

路過的村人都時不時擡眼瞥她,哪裏不曉得這話就是說給他們聽呢,雖說這話裏也有幾分道理,但織兒那夫君再不濟,她孟氏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便都只搖搖頭,作充耳不聞。

牛三嬸自也很快從牛二嬸那廂得知了此事。

她沒想到那周煜長得倒是一表人才,骨子裏卻是這般畜牲不如的東西,竟敢對織兒動起了手。

她氣得一夜沒睡好,次日一早瞧見蘇織兒在院中鋤地,忙喊她過來問。

見牛三嬸緊蹙着眉頭,一副神色嚴肅的樣子,蘇織兒納罕道:“嬸兒,怎麽了?”

牛三嬸沒答她,只二話不說抓住她的手腕,果見上頭有指印分明的紅痕,且看那紅痕的大小,顯然是教男人的手掐的。

“你家男人打你了!”她又氣又急,“織兒,若是他真的待你不好,你跟嬸兒說,嬸兒告訴你叔,好生教訓教訓他,我們不怕他的!”

蘇織兒不明所以,只忍不住笑起來,“沒有,真沒有嬸兒,他對我……還不錯……”

“真的?”牛三嬸卻是不信,“那你手上這抓痕是怎麽回事?如今村裏可都傳遍了……”

“傳遍?傳遍什麽了?”蘇織兒疑惑地蹙了蹙眉。

見她真的一無所知,牛三嬸便強忍着氣,将自個兒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地同她說了。

雖說這流言倒也不是全然編造,她手上的紅痕确實是拜她家夫君所賜,他也沒有幫她一道鋤地,但他并未動手打她,平素也會幫着幹其他的活,更沒有任何為難虐待她的地方,這流言實在是有些荒唐。

蘇織兒也不知如何解釋,畢竟不好說蕭煜生病的事,便只模棱兩可道她手上這紅痕是不小心所致。

說罷,她又解釋了幾句,直将牛三嬸徹底安撫下來,才提步回去,可才出了牛三嬸家門,正瞧見兩個村婦站在路邊将腦袋湊在一塊兒,對着她家門口,指指點點,窸窸窣窣說着什麽。

她們的說話聲雖壓得低,但不代表全然聽不清,零零碎碎,斷斷續續還是入了蘇織兒的耳裏。

“織兒那男人當真不是人,聽說從前還殺過人呢……把織兒打得呀,渾身是傷……自個兒不幹活,就等着吃喝……髒的累的全教織兒一人做了……”

“……我們能說什麽,那都是織兒那丫頭自己選的……還是姑娘家便與男人勾勾搭搭,壞了身子……如今遭殃,實在怪不得旁人……”

“……”

蘇織兒越聽面色越難看,雖素來知人言可畏,但沒想到他們居然能将話說得這般難聽,不僅将她那夫君抹黑成十惡不赦之人,甚至還提及她婚前“失貞”一事,道她是自作自受。

她也不閃不避,掩唇重重咳了一聲,便見兩人轉過頭,在看清她的一刻,頓有些驚慌失措。

“六嬸,婆婆,吃過早飯了嗎?”蘇織兒佯作沒聽到那些話,含笑同她們招呼。

“吃,吃過了。”被喚作六嬸的婦人倒也知道在背後嚼人舌根不好,她尴尬地笑着,忙倉皇拉着身側的婆子逃了。

蘇織兒冷沉着一張臉,想也不必想,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定然還有比這更不堪入耳的話。

她朱唇緊抿,壓下心底湧上的怒火,正欲入院去,餘光卻驟然瞥見一人提着木桶站在不遠處。

蘇織兒不由得怔了怔,她不知他究竟是何時站在那裏的,又聽到了多少那兩個婦人說的話。

不過,他表現得比她想像的更為淡然,只與她對視了一瞬,便面無表情地跛着腿慢悠悠入了屋。

蘇織兒緩步跟在他後頭,張了張嘴,卻是欲言又止。

她想問他有沒有聽見那些話,但問不出口。

正當她躇躊不定之時,将木桶中的水倒入缸中的男人似是看出她所想,默默低聲道了一句“不必在意”,便折身入了竈房。

蘇織兒聞言雙眸微張,這話便意味着他也聽見了。

可他為何能這般面不改色,似乎根本不在乎旁人将他構陷成偎慵堕懶,虐待新婦的惡人廢人。

這世間流言于他而言好像并無任何意義。

可蘇織兒在意!

不知怎的,看到他聽見那般難以入耳的話時仍無動于衷,神色毫無波瀾的模樣,心下若堵了塊大石般悶得厲害。

雖說他這人冷情冷性,為人處世十分漠然,可他到底不是他們口中那般不堪的人。

他是她的夫君,雖只是有名無實,但她亦不希望他們将他視作那樣的人。

絕對不行!

是夜,蘇織兒輾轉反側沒能睡好,次日用過早食,便有些心不在焉地拿着鋤頭在院子裏鋤地,可一雙眼睛卻時不時注意着院外的動靜。

直到瞥見遠處兩個身影說笑着往這廂而來,她忙疾步入了屋,将正在涮洗碗筷的男人一把拽了出來。

蕭煜還未反應過來,手上便被塞了一把沉甸甸的鋤頭,耳畔,響起女子的低語聲:“夫君,你便裝着鋤一會兒,讓她們瞧瞧,往後便也不會多話了。”

聽得此言,蕭煜劍眉微蹙,緊接着就見蘇織兒挽住他的手臂,将柔軟的身子緊貼住他,昂着腦袋,用嬌柔婉轉,若雀兒般動聽的嗓音道:“夫君,你可真好!”

這聲兒不大也不小,恰巧能讓經過柴門前的兩人清楚地聽見。

牛二嬸二人聞聲止住步子,不禁用詫異的眼神望着這廂,怔忪之際,便見蘇織兒坦然看來,笑着同她們招呼。

二人見狀,也只得硬着頭皮答應,“織兒,幹活呢……”

“是啊。”蘇織兒扁了扁嘴,埋怨般的撒嬌道,“我家夫君心疼我,分明這兩日身子不大爽利,還非要搶着同我提水洗碗,如今連這鋤地都不願讓我做了。”

說着,她熱情地上前,“二嬸,張嫂子,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和我夫君成親你們幫了不少忙,我還不曾好生謝過你們呢。”

牛二嬸與張家娘子面面相觑,見蘇織兒笑着将她們往屋裏拉,也不好推拒,只能跟着進去了。

屋裏也沒有椅凳,蘇織兒便從竈房拿了兩個木墩子讓她們坐,旋即又端出兩碗熱茶來,“家裏也沒有好東西能招待,就是些山間的野茶,二嬸和嫂子莫嫌棄。”

她刻意将手上已然淡了許多的紅痕露出來,見她們接過茶碗,下意識将視線落在上頭,頓時捂住手腕無奈一笑道:“哎呀,你們說,這也不知道教誰瞧見了,這兩日都在外頭亂傳呢,說我家夫君對我動了粗,着實是有些荒謬……”

“亂傳”這話的牛二嬸聞言耳根一紅,險些被茶水嗆着,她尴尬地笑了兩聲,“這村裏難免有亂嚼舌根的,別理會就成……”

她頓了頓,又問:“不過你這手究竟是怎麽回事兒啊……”

“能是怎麽回事兒……”蘇織兒眉目低垂,透出幾分羞赧,聲若蚊吶道,“就成親那晚,他用勁大了點,又不知分寸……”

這話說得雖是含蓄,可已為人婦的牛二嬸和張家娘子一下便明白過來。

二人對視一眼,一時間皆埋下腦袋,又羞又窘,還以為是這周煜待織兒不好,沒想到全是一場誤會,不過就是他們小夫妻的房中事罷了。

牛二嬸此時只想重重拍自己兩耳光,恨自己這張嘴怎就這麽愛胡說八道。

張家娘子亦瞥向默默在那廂鋤地的蕭煜,心下懊悔不已,指不定織兒她男人真是身子不适才一時沒有幹活,讓她胡亂猜忌。

兩人如坐針氈,幹巴巴聊了幾句,就再也坐不住了,尋了個由頭起身告辭。

蘇織兒笑着送她們出去,卻見牛二嬸驀然止住步子,目光定在蕭煜身上,旋即疑惑地問:“呦,你家周煜這手怎麽了,怎和你一樣兩只手腕都紅了。”

她循着牛二嬸的視線看去,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解釋,她請這兩人來,本就是希望能解開誤會,可牛二嬸突然問起這傷,竟教她不知怎麽答了,生怕答得不對又被誤解。

她嗫嚅半晌,末了,索性說了實話,“他這是……教我綁的……”

此言一出,牛二嬸與張家娘子懼是驚得舌橋不下,兩人的視線在蘇織兒和蕭煜間不住地來回,神色驀然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這……這樣啊……”兩人呵呵笑了兩聲,便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蘇織兒站在後頭,隐約聽見牛二嬸對張家娘子說道。

“……都是誤會……感情好着呢……沒想到這小夫妻倆玩得倒是挺花……”

玩得挺花?

玩什麽?

蘇織兒并未聽懂,疑惑地擰了擰眉,她折身回去,卻見男人正提着鋤頭站在那廂,雙眸交織的一刻,有些不自在地飛快避開了她的視線。

她不明所以,只揚笑道:“夫君,累了便歇一歇,我去将碗盞洗了。”

蕭煜看着她像解決了一樁心頭大患般步子輕快地入了竈房,薄唇抿唇,若有所思,旋即垂眸看向自己掌心因常年練劍而磨出的厚繭,少頃,複又提起鋤頭重重揮落下去。

那廂,蘇織兒在竈房收拾罷,想着離準備午食還有段時間,便取了針黹,撿了件已然穿不上的衣裳,試圖拯救那條新婚夜被蕭煜撕毀的紅棉裙。

她埋頭做活,大抵過了小半個時辰,便見蕭煜大汗淋漓地入屋來。

蘇織兒料想他當是幹活累了,想着停下歇歇,或是不想再幹了,她倒也無所謂,左右也不過是裝一裝,演給旁人看的,她也沒指望他幫自己做多少。

“累了吧,我去做飯。”蘇織兒放下手中的衣裙,笑道,“左右誤會也解開了,午後我來鋤地便好。”

蕭煜聞言并未說什麽,只看她一眼後,默默用巾帕擦拭着脖頸額頭上密密的汗。

瞧着時辰差不多,蘇織兒開始着手準備午食,然正欲去門口水缸舀水,卻是驟然發現院中那原只鋤了一小塊的地如今竟是全給鋤完了。

她還以為是自己花了眼,然閉了閉眼,睜開再瞧,才斷定并未看錯。

雖說新婚那晚,她确實得知了她那瘦弱的夫君實則氣力大得很,但沒想到他的活居然幹得這般利落。

怪不得村裏那些嬸子常說家裏就得有個男人,蘇織兒不得不承認,女子再厲害,有些事終究還是男人上手更快一些。

她秀眉微挑,若知如此,她早就把活塞給他幹了,真是白浪費了那麽長時間。

如今這土終于是松開了,蘇織兒一刻也不敢耽擱,吃了午食,便馬不停蹄地開始施肥。

這肥也不必從別處得,那土竈裏的草木灰,便是頂好的底肥。

蘇織兒在腰間系了塊麻布,蹲跪下來,用鏟子從膛口鏟了滿滿一筐子草木灰,正好也順道清理清理這厚起來的竈灰。

她将這灰一點點撒在土上,這活倒算輕松且很快便幹完了,只手上衣裙上均是髒得厲害。

她舀了水擦盡了手上沾的黑乎乎的灰,又換了一身衣裳,可仍覺得不幹淨,渾身難受得緊。

打嫁過來到現在,她只每晚簡單洗漱一番,還不曾好好擦過身子,如今衣裙髒成這樣,她實在有些熬不住了。

可這草屋就這麽大點地方,屋裏還有個男人,縱然是她的夫君,她也不好意思光着身子就這般擦洗唯恐被他撞見,便只能等到天黑,聽着暖炕那頭的動靜,料想那人應當是睡了,她才輕手輕腳地下了炕。

借着那微弱的月光,蘇織兒舀了鍋裏提前燒好,冷熱正合适的水,匆匆忙忙褪了衣裳,用幹淨的巾帕手忙腳亂地擦洗了一番。

擦洗罷,她将盆中的水潑在院子裏,複又小心翼翼掀簾入屋去。

內間比外間暗上許多,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這般黑暗的環境最易使人心生緊張,尤其是蘇織兒生怕将睡着的男人吵醒的情況下。

她屏着呼吸,彎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在手觸着炕沿後,方才放心了一些,可她并未意識到,慌亂之下,她同在顧家起夜回屋時那樣,順着炕沿一路往裏摸,全然忘了她如今是睡在靠近門的最外頭。

直到手底觸及被褥的一角,她方才停下,慢悠悠爬上炕躺睡下來。

蘇織兒放松下身子,正欲拉過棉被蓋上,卻有一只手臂驟然纏住了她纖細的腰肢,稍一用力,背脊似是緊貼上了什麽火熱的東西。

她周身陡然一僵,耳畔是溫熱粗沉的呼吸,緊接着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幽幽響起。

“鑽進我的被裏,你這是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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