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我走了,你保重

第64章 我走了,你保重

賀灼在基地住了一晚,和沙漠青一間房。

因為晚上下了大暴雪,他下不了山。

季庭嶼把他的東西收拾出來,裝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紙箱裏,通過沙漠青房間的窗戶遞給他,隔着窗玻璃對他說:“明天有離開尼威爾的火車,我讓羅莎琳去送你。”

這是在逐客。

賀灼緘默不語,站在窗前往外看他。

不知是夜色太重還是燈不夠亮,他怎麽都看不清外面小貓的輪廓。

“這面玻璃也是單向的嗎,為什麽我看不到你。”他苦笑着自我調侃。

季庭嶼也笑了一聲,發自內心的笑。

眉眼彎彎,眼波流轉。

眸中細碎的光斑像星星一樣璀璨。

賀灼很喜歡他的笑,更喜歡他的眼。

他曾無數次在夜深人靜時望着貓咪的睡顏發呆,溫熱的指尖一次又一次描摹過他的雙眼。

那是他兩世以來最滿足的時刻,千金都不換。

因為和他相擁的人,是他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是他最富足又安穩的精神花園。

賀灼曾想過在死後變成冰凍湖裏一株樸素的水杉,永遠向着貓咪的方向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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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連分別前的最後一眼,季庭嶼都不願給他看。

“看不到……就不會想了,時間長了就忘了,我們都該走出來了,你也要去過你自己的生活。”

“我自己的生活?”

賀灼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麽。

雪下了一整晚,兩個人徹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羅莎琳就來叫他起床,說是要趕最早的那班火車。

賀灼茫然地睜開眼睛,起床跟她走了。

沒有拿走那個四四方方的紙箱,手裏只提着一個皮質的黑箱子,到達車站後他把箱子交給羅莎琳:“留給他和你們的東西。”

羅莎琳于心不忍,早就把他當戰友了。

但遠近親疏,她分得很清,只略微點了點頭,祝他一路順風。

賀灼轉頭看向黑洞洞的隧道,随着一陣年久失修的轟隆聲,斑駁的車頭像個年邁的老人似的慢慢晃出來,經過他背後,向前駛出一段距離,拖曳着停下。

“我第一次來時,坐的就是這趟車。”

綠皮火車就像一列行走的郵筒,在國人的色彩印象裏,這種綠色總是有着特殊的意義:遠行、歸家、升學、喜訊、重逢……

而在賀灼心裏,它則代表着時間的回溯。

他的前世在下車後終結,今生則從下車開始。

他以為自己會一生落腳在這裏,有一只小貓,有一隊戰友,閑時就帶他們去旅游,忙時就為他們鞍前馬後,這也算不錯的一生。

但短短半個月,他所希冀和向往的一切,統統被清空。

“挺好的,有始有終。”

羅莎琳用手擋着打火機,歪頭點了根煙,細細的霧從她性感的紅唇裏吐出來,被風吹向身後很遠很遠。

“賀總,我不知道到了這一步還能說什麽,但相識一場,你為我們做的,我們都感激。老大那邊我幫不了你,其他事,你如果有需要就來個電話,我們大夥兒都會去。”

“多謝。”

“我把基地緊急聯系電話留給你。”

“不必了。”

賀灼看着遠處的雪山,眼睛裏倒映着巍峨的山巅:“我不會再出事了。”

車站年頭不算久,但因為保養維修不及時,看起來有種和時代脫節的老舊,搭乘的旅客寥寥無幾,連廣播都是人工大喇叭。

戴着紅袖帶的列車員從車上下來,手裏拿着個小金鈴铛,邊搖鈴铛邊喊幾次列車的乘客準備上車,喊半天沒喊來一個人。

轉頭看向他倆:“你們走不走?”

“上去吧,賀總。”

羅莎琳接過箱子,替季庭嶼催促他。

賀灼轉身踏上連梯,走過一段狹窄的通路,才進到包廂裏。

羅莎琳看他坐下了,朝他揮揮手,轉身走到站臺後給季庭嶼打電話。

“老大,賀總上車了。”

“好……”

“他下車後還得倒大巴,向導我幫他找好了,到時候會去車站接他。”

“謝謝……”

說完“嘟”一聲挂了電話。

羅莎琳悻悻地“啧”一聲。

“分開又惦記,不分又過不下去,談個戀愛能把九九八十一難打通關了。”

大口大口把煙吸完,她大步流星走出站。

兩分鐘後,黑洞洞的隧道口傳出一串幾不可察的腳步聲,原本應該在火車上的賀灼一步一步走到光下,拿出手機:“讓他過來吧。”

來的是一輛皮卡,不知道開多少年了,車上結了一層黑泥,後鬥還掉了半扇門。

司機一條胳膊搭在窗戶上,轉過頭來,溝壑縱橫的臉像被醬油腌過的核桃表面,嘴裏“咂咂”地咬着煙鬥,說話時撩起黝黑的嘴唇露出零星幾顆黃牙。

“就是你要找送葬?”

“嗯。”賀灼頭都沒擡。

司機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眼珠一變坐地起價,伸出五根手指頭:“天兒不好我漲價了,最少這個數!”

“随你。”

“爽快人!上來吧。”

桌上放着小山高一摞酬金和精薄的白紙協議。

司機桑卡蹲在地上尋摸變天,終于找到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煤渣遞給他。

賀灼沒接,兀自從西裝口袋上取下鋼筆。

剛要在紙上簽下名字,桑卡攔住他:“哎哎,想好沒有,這個字一旦簽了,我可就不承擔法律責任了。你如果反悔,酬金一分不退!”

“想好了。”賀灼掃開他的手。

桑卡咂着煙公事公辦的語氣:“去哪座山?”

“最高的那座。”

“嘶,那座有點難爬啊。”

“還要加多少錢,一次性說清。”

賀灼有些不耐煩了。

桑卡連連擺手:“冤枉了啊,不是那意思,幹我們這行有我們這行的規矩,我剛才加的是給你壓命的錢,你命太硬了,輕易壓不住。”

“那就別廢話了。”

“害,我就是好奇為啥非要去那座山?”

賀灼筆尖一頓,怔了兩秒後把字簽完。

“我愛人曾經葬在那裏。”

“啊……是想合葬啊。”

桑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行,給你半小時,吃點好的換身行頭,咱們上路。”說完就跳到車上,晃着腿等他。

半小時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賀灼卻像只漫無目的的飛蛾,不知道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有哪裏可以短暫地收留他。

他把手從桌上拿下去,呆坐着望向遠處的雪山,腦海裏一幀一幀浮現過許多往事,突然想起下船那天早上,在渡口買過一罐軟糖。

一掏口袋,糖竟然還在。

他把糖拿出來,已經黏成了一大坨,晃都晃不動,瓶蓋打開撲面而來一股草莓香精味兒。

軟糖做成了貓咪的形狀,個個都粉嫩飽滿,一只摞一只地放着,像是一罐子小貓。

賀灼看到時不自覺就彎起了嘴角,挑了最多的一罐,想着辦完事回來逗季庭嶼。

可糖還沒送出去,他們就出事了。

季庭嶼不會再要了,他就打開自己吃。

一大坨全部倒出來塞進嘴裏,邊嚼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只錦盒,盒子裏裝着他的鈴铛。

本來在船上被季庭嶼打碎了,碎片灑了一地,賀灼昏迷前用尾巴把它們攏了起來,在醫院養病時就拿出來,用膠水一點點拼好。

碎片沒有找全,缺了中間一大塊。

賀灼并不在意,重新串好皮帶,完整的那面朝外,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對着鏡子照了照,假裝它從來沒有碎過,假裝季庭嶼還要他。

“兩輩子都是這個命……”

他苦笑一聲,示意桑卡:“可以走了。”

尼威爾時間上午十點。

皮卡準時上路前往海拔最高的雪山,缺了一扇門的後鬥裏,搖搖晃晃地放着一套香樟棺木。

越過一個土坡,皮卡被帶得上下颠簸,賀灼手裏的糖罐掉了,低下頭去撿。

一輛紅色牧馬人挨着他的窗戶擦肩而過,駛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雪地上留下兩兩一組相背而行的車轍。

-

季庭嶼孤身上路,只背着相機和一個小包。

他走時誰也沒告訴,趁着隊員出去勘察防風洞,才到車庫裏挑車。

看了半天,最終還是選了賀灼常開的牧馬人,繞到車門旁時擡手輕輕敲了敲前蓋,像在和誰告別一般:“我走了,你也保重。”

第一站是海倫娜,一個位于湖畔的浪漫花園小鎮。他要采一些那裏獨有的長在水中的白色桑茶花,做成幹花标本,帶去祭拜媽媽。

剛開出雪山群,沙漠青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他按下耳麥,手指不小心碰到脖子上戴的石頭,還是像針紮一樣疼。

不知是巧合還是命中注定,那天他把這塊石頭扔下海,好巧不巧地掉進了章魚殘肢的吸盤裏,被一道打撈上來。

季庭嶼沒有再扔它,但也沒還給賀灼。

他把指尖放在嘴裏含了一下,問沙漠青:“怎麽了?”

“哥你怎麽不在基地?”

“我出發了,有事?”

“剛才車站給我們打電話,說發車十分鐘後就發現賀灼不在火車上!”

“你說什麽?!”

季庭嶼瞳孔驟縮,猛地坐起身,一腳就踩在了油門上,可正前方是一個坡度極陡的高坡,他這樣往上沖絕對會懸空飛出去。

情急之下,他只能猛打方向盤向左側偏移,卻不料左側地面的雪層是空膛!

“唔——”伴随着一聲驚呼和刺耳的剮蹭,牧馬人開進空膛,車頭急速下墜,車尾霎時翹起九十度,安全氣囊迅猛彈出,和被震碎的擋風玻璃一起砸在季庭嶼身上。

鮮血登時從他額角湧了出來,順着太陽穴往下流淌,貓咪掙紮着擡了幾下腦袋,終究還是不甘地垂下了頭,頸間的石頭透出淺淺一層紅光。

-

睜開眼時第一感覺就是冷。

仿佛渾身上下都被冰封,手腳僵直不能動,關節和後背被針紮一樣刺痛。

天上陰雲密布,禿鹫和烏鴉盤旋着狂歡。耳邊隐約響起“噼裏啪啦”的燒火聲,熟悉的硝煙味混着什麽東西被燒焦的味道飄進鼻腔。

“嘶……”

季庭嶼試着活動下手指,又轉轉脖子,從沒感覺身體這麽輕盈,就像一張沒有重量的紙片,剛剛撐起身體就原地飄了起來。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真的在飄。

雙腳是懸空的,伸出手一下穿過了低飛的烏鴉。

死了……嗎……

小貓紅着眼,滿臉茫然。

怔愣片刻後,擡手摸摸自己的額頭,黏膩的一癱血。

再低頭看向小腹和雙腿,全都是透明的。

那就應該是死了……

他恍惚地愣在原地,無措地捂住自己的心髒,尾巴鑽了出來,耷拉着垂在腿間。

原來生死是這麽不講道理的事情。

第二次生命,就這樣草草終結了。

他心頭酸楚,怔愣良久,不知道該作何表情,兩世的遺憾和不甘就像海水一樣将他淹沒,吞噬,壓抑得喘不過氣。

一聲稚嫩的哭聲打破寧靜。

他下意識往聲音的來源看去,一個穿着黃衣服的小女孩兒從學校廢墟裏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倒在地上的校牌上寫着:敘斯特國際初級中學。

季庭嶼擡起的腳猝然僵住了。

這是他前世被燒死的地方。

無措地眨了眨眼,他就像個斷電的小機器人一樣一頓一頓地低下頭,看到焦黑的土地,血水積蓄成好幾攤,就在他腳邊被燒得最黑的地方,躺着一團枯黃的貓毛。

眼淚倏地滑了下來。

原來剛才那股燒焦的味道……是他……

這算什麽?噩夢重現?

死了第二次了,都不放過我……

小貓控制不住地渾身發抖,被灼燒的痛苦和絕望已經根植進骨子裏,讓他不敢再看自己的屍體一眼。

搖搖晃晃地跪到地上,想把那一小團混着血肉的毛毛撿起來。

可不管他再怎麽用力,手指都從毛毛上穿了過去。

一陣風吹來,把毛毛吹散了。

他笨拙地去抓。

可風勢越來越大,毛團越來越小,每當他快碰到時就會被吹到更遠的地方。

他嗚咽着哀求,雙手深深地抓進焦土裏:“別吹了,不要吹了……我只想撿起來……就剩一點了……”

可是狂風不聽他的,轉瞬間席卷起地上的煙塵和廢墟,旋轉着飄向空中,那一小團毛毛被吹散成一片枯黃的絮。

季庭嶼哭喊着從地上爬起來,撲進風裏。

身體猛地一涼,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穿過風牆,跨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

是醫院産房。

房裏有兩張病床,一張空着,另一張圍滿了人,醫生帶着護士進來查房。

季庭嶼抹了抹眼睛,跟在他們身後走過去,發現那張床邊圍着的是自己的家人,爸爸板着臉,媽媽笑盈盈,小豆丁哥哥墊着腳什麽都看不到。

他湊過去幫他哥哥了一眼,溫暖的襁褓裏包着一只好小好小的小貓崽崽,還沒有睜開眼。

原來我剛出生時才這麽一小點……

他吸吸鼻子,從死亡的恐懼中掙脫出來,事已至此,再不甘又有什麽用,

只是賀灼……如果回到尼威爾看到他的屍體,該有多心痛呢……

貓咪落寞地低下頭,走到家人身邊,像剛出生的幼崽一樣尋找安全感。

可是家人看不到他。

季庭嶼揮了很多次手後終于放下,安靜地擠到家人中間,眷戀地看向幫他擦洗身體的媽媽。

媽媽還很年輕,眉眼間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跡,暖橘色的長發盤起,用桑茶花發夾固定在腦後,看起來溫柔至極。

她一邊幫貓崽擦拭身體一邊取笑:“吶吶吶,快看看我們小寶,怎麽這麽小啊,跟個小耗子似的,要快快長大啊。”

季庭嶼鼻子發酸,挨着媽媽的肩膀蹭蹭:“怎麽您也笑話我。”

哥哥捏緊拳頭大聲表示:“我會給弟弟吃很多飯!還會保護他!把他變成小豬!”

季庭嶼剜他一眼:“你才是小豬。”

爸爸則拉着一張驢臉咋舌:“omega啊,不太好養,他又這麽小,能養活嗎?”

季庭嶼瞪圓了眼睛:“好不好養關你屁事!說得好像你養過似的。”

身後驀然傳來一聲輕笑,一道陰柔的男聲調侃道:“你小時候蠻可愛嘛。”

季庭嶼疑惑地回過頭,看到産房門口站着個仙風道骨的清瘦男人。

一身青袍,蓄着長發,左側袖子空蕩蕩地系着條繩子,繩子末端綁在他旁邊的捷克狼犬身上。狼犬通體黑亮,威風凜凜,伸出前腿護在男人身前。

看得到我?

季庭嶼懷疑他這身打扮是來捉鬼的道士,而自己好巧不巧是一只新鬼,剛死兩分鐘就被捉走未免太過丢人,于是試探性地晃了晃肩。

男人沒反應。

再向前跨一步。

還是沒反應。

到底看不看得到啊?

季庭嶼抓抓腦袋,想了兩秒,突然轉身張嘴就沖他做了個鬼臉:“略!”

血刺呼啦的吓死人,就不信你還這麽淡定!

這次男人有了反應:“嚯,長大了更可愛啊。”

季庭嶼:“……”

媽的好丢人。

“你誰?”他氣呼呼質問。

男人微微颔首:“鄙姓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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