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放浪
第7章 放浪
謝翎愣了一下。他神情複雜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容棠依然很艱難地收拾着地上的瓷片,準備收拾好飯盒離開。謝翎看着他單薄清瘦的背影,突然開口:“你明天還會來嗎?”
他故意把聲音放得虛弱沙啞,聽上去好像快死了一般。謝翎知道如何最能引得別人憐惜,但如果這時候容棠睜開眼,就能看見謝翎百無聊賴地倚着籠子,半合着眼睛,一副懶懶的樣子。
容棠愣了一下。
他有些為難,其實他是很想來這裏陪謝翎的。如今他淪落至此,沒有人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凡人施以援手,而只有眼前的藥修卻曾經願意幫自己。
但是容棠又不敢輕易許諾。因為他不知道陸骈會不會同意自己在地牢裏行走,于是只能猶豫再三,給出了謝翎一個回複:“……仙長想讓我來嗎?”
如果謝翎很想看到自己的話,那無論如何,無論怎樣豁出去,容棠都願意來陪着他。
謝翎只覺得好玩,容棠那倉皇可憐的模樣,就像是一只落入捕獸網的幼獸,他看着容棠這副模樣,就忍不住想要逗弄着他玩。
“我當然想。”
謝翎故作為難道,“可是你願意來陪我嗎?這裏陰暗潮濕,你身上也有傷……我不想讓你感受到為難。”
“不為難!”
容棠連忙道,“我,我明天會來的。”
謝翎看着他毫不猶豫答應的樣子,心中興味更濃。
這個世界上居然真的有這麽傻的人?
謝翎嗤笑了一聲,看着容棠離開,無聊地閉上了眼。
容棠帶着飯盒,摸索着剛走回屬于自己的那張可憐草榻,耳朵便敏銳地察覺到屋裏有人在。
他看不見,一時間只覺得惶然,下意識地想向後退步,但早已無路可退,他撞上了身後冰冷的牆壁。
“你去哪裏了?”
陸骈的聲音依然很冷,但容棠卻從其中聽出了他聲音隐隐藏着的憤怒,這讓本來就什麽都看不見的他更覺得茫然無措。
容棠下意識地把自己的身體去貼向冰冷的牆壁,陸骈皺着眉頭,走上前一把扯下了容棠臉上蒙着的布帶:“蒙眼做什麽?我在和你說話。”
他眉頭緊鎖,靠近了才發現往日容棠那雙明亮的眼睛裏,此時卻空洞的什麽也沒有。陸骈心中一沉,抓住了容棠的肩膀:“你的眼睛怎麽了?”
“我……我看不到了。”
容棠低聲說道,他看不見陸骈的表情,但也能想象陸骈此時臉上的冷漠與嫌惡,難堪地別過頭去,不想讓陸骈看見自己的臉。
陸骈的手下的力道變得更緊了。
他清楚地看見容棠發抖卻不自知的身體,他知道,容棠這是在害怕自己。
從前那個笑着來找自己比試劍法的小少年不見了。
有的只是眼前這個對他滿是畏懼的凡人。
陸骈愣了一下,慢慢地松開了自己的手。
他的臉上依然是缺乏表情,但是仍然還是走上前,抓住了容棠的手腕搭脈,又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
“只是暫時失明。”
陸骈說道,“過段時間就會好的。”
他難得放松了語氣,想要安撫他,卻不想容棠兩眼放空,像是完全沒在聽他說話。
陸骈看着自己手裏,容棠那截仿佛細得一折就斷的手腕,愣了一會兒。
容棠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這麽消瘦了。
陸骈閉了閉眼睛,起身欲走,卻不想這時候容棠拉住了自己的衣角。
“我,我想去見他。”
容棠道,“他只是被魔附體,又不是魔族本身。他本來就是無辜的。”
陸骈皺起了眉頭:“你今天果然去見那個藥修了?”
容棠沒有說話。
許久,他慢慢道:“宗主沒有限制我的自由。我為什麽不能去見他?”
陸骈冷冷地開口:“宗主沒有禁令,但我可以。”
他把自己那片被容棠拽住的衣角一點一點從他手裏奪出來,起身欲走,卻不想背後傳來重重一聲悶響。
陸骈轉過頭,看着眼前的場景,神情愕然。
——容棠跪在了地上。
陸骈看着雙目失明的容棠身着一件薄衣,膝行至自己跟前。他還未來得及出聲,便看見容棠把那雙手伸向了自己的衣帶,困難地想要解開它。
“你做什麽!”
陸骈終于意識到了容棠想對自己做什麽,幾乎是一瞬間,他的臉色變得鐵青,連帶着聲音也難掩怒意,“容棠,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容棠被他的吼聲吓了一跳。
他的手有些發抖,但是一想到,如果自己不能讨好到眼前的人,自己就沒辦法去陪伴謝翎時,容棠便又咬了牙,想繼續去解開陸骈的衣帶。
容棠看不見,只能憑着感覺去摸索,正當他終于要解開陸骈身上的衣扣時,毫無防備地,臉上被閃了一個火辣辣的巴掌。
陸骈的力度完全沒有收斂,容棠本就修為全無,而且身上還有傷,此時直接被打倒在地,幾乎是連動也動不了。
渾身上下都叫嚣着刺骨的疼痛,容棠茫然地擡起眼睛,黑暗而模糊的世界裏,他聽見陸骈冰冷的聲音:“容棠,認清自己的爐鼎身份是好,可也不必把他人都想得像你一般下賤放浪。”
容棠茫然無措地看着陸骈。他看不見,一雙漂亮的眼睛無神地望着陸骈的方向,空洞的眼裏毫無焦距。但這根本無損于他的容貌,容棠的青絲散落,白皙的臉上是一道自己留下的清晰掌痕,卻讓人更有肆虐毀滅他的欲望。
陸骈看着容棠,只覺得氣悶。 他從來都是歸雲宗裏最冷靜自持的大弟子,可看着眼前的容棠,他大步走上前,毫無憐惜地捏住他的下巴,咬牙說道:“不要以為自己有着一副好皮囊便得意了,你若是敢用這張臉勾引旁人,我親手毀了你的臉。”
他扔下這話,轉身便要走,卻不想身後傳來響動——容棠伏在地上,用手臂抱住了自己的雲靴。
“師……”
容棠意識有些不清醒,但之前挨過的那些虐打,幾乎讓他條件反射地不敢喊錯他們的名字。他只說出來開頭一個字,便立刻改了口,“仙長,那我能去見他嗎?”
陸骈臉色鐵青,咬着牙推開了容棠,冷冷開口:“……随你的便。”
容棠倒在地上,聽着陸骈的聲音漸行漸遠,終于閉上了眼睛。
臉好像腫了,但容棠并不在意那些。他本來以為自己的人生已經絕望到看不到頭,而謝翎的出現,卻是給他灰暗的生活裏帶來了一束光。
那樣溫潤如玉、光風霁月的君子,不應該遭受這樣的對待。
于是容棠便時常帶着自己的飯盒去那間地牢裏看謝翎。
因為容棠身上有着宗主的“谕”,所以身上自然也就沾染了宗主的氣息。地牢裏的紙傀儡們不會因他的存在而生起疑心,容棠雖然是毫無修為的凡人,但因着身上這點禁制,那些紙傀儡們也對他紛紛避讓。
謝翎本來就是給自己尋樂子,現在看容棠整日裏帶着簡陋的吃食來找自己,還想喂給自己,只覺得可笑。
他看着容棠把那些舍不得吃的菜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裏,然後隔着籠子裏要喂給自己。
謝翎瞧不上眼,但看着容棠那樣認真小心的樣子,終于還是皺着眉頭吃下了。
容棠一直都是撿剩下的飯吃。謝翎有一次看過幾眼,容棠給自己的是溫熱的稀粥,他自己吃的卻是已經硬了而且還有發黴的饅頭。
謝翎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滋味。
他沒見過像容棠這樣好騙的人,也沒想到對方真的會堅持這樣久。
雖然大部分時間裏,容棠只是安靜地抱膝坐在自己的囚籠邊上的一角不說話,但是地牢裏陰冷,謝翎能清楚地看到,容棠單薄的身體在控制不住的發抖。
謝翎是魔族中人,與凡人或者修士都不同的一點,是對于溫度的感知沒有那樣敏感。
他皺着眉頭,看了那個縮成一團、像紙片一樣單薄的小人,終于還是沒忍住,屈指成火,彈在了一團石上。
若是容棠能睜開眼睛,一定會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石中生火是極為罕見也極為困難的控火技巧,那一團火焰不偏不倚地立在離容棠不多遠的距離裏,把熱度一點一點過渡到容棠身上。
快要睡着的容棠感受到了那點溫度,有些迷茫地睜開眼,謝翎睨着他,懶懶地開口:“怎麽了?”
“好像暖和一點了……”
容棠說道,他的眼睛上現在沒有蒙上布條,秋水一樣的溫柔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帶起笑意,“和仙長呆在一起,真的很舒服。”
他低下頭,喃喃自語:“要是能現在死在這裏,那就更好了……”
謝翎正自得地看着自己那出色的控火,自然沒有聽到容棠像呓語一般低喃。他皺了下眉頭:“你說什麽?”
“沒說什麽。”
容棠有些失神,聽見謝翎的發問後才反應過來,嘴角蕩漾起一絲淺淺的笑意,“今天的膳食應當送來了。我去拿。”
看着容棠熟練地蒙上布條,摸索着離開自己的視線,謝翎只覺得心中的情緒越發的複雜。
他望着那個背影,突然萌生起一個極其惡毒的念頭:如果在這個時候突然告訴容棠,自己一切都是騙他的。藥修早就死了,是被自己殺死的。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魔族,他們正道修士人人都得以誅之……
那容棠,應該會很崩潰吧?
謝翎眯起眼睛。
好想看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流出更美麗的淚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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