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煉獄風暴

“報告,艦隊十度向右轉已完成,航向正西偏北16度,距離目标港口20海裏。”

重裝甲保護的司令塔內,一名面容年輕而穩重、軍服整潔且簡練的軍官用字正腔圓、中氣十足的語氣向一旁體型偏瘦、站姿端正的中年将領作出報告。

這位中年将領穿着短襟收腰的深藍色海軍服,胸前的色條略章代表着德國海軍中将銜。他留着大約寸長的短發,人長得精瘦黝黑,上唇胡修剪整齊,下巴蓄着簡短的山羊須,胸前挂着黑殼的雙筒望遠鏡,小眼睛顯得很是精明。

透過面前的司令塔舷窗,可以看到左舷前方的遠端海面彌漫着大量的灰黑色硝煙。本艦與硝煙之間的空曠海面上只有孤零零的一艘艦艇,從艦艏激起的白色海浪可以看出它的高速航行狀态,前甲板疊置的兩門艦炮時不時往外噴吐火舌煙團,但落下的炮彈距離本艦還有上千米的距離。

視線近處,兩座碩大的雙聯裝主炮塔靜靜指向左舷前方,位于二號主炮塔側旁的雙聯裝副炮塔正在轉動,筆直修長的炮管已經越過舷線,正在微調着高低角度。

估測那艘可憐的英國驅逐艦進入了己方副炮的有效射程,短發山羊須的德國海軍中将唇齒輕啓,以淡定自若的神态說出一個清晰無異的詞:“射擊!”

站在傳聲筒前的軍官是個肩寬膀圓的大塊頭,他旋即以铿锵有力的男中音向射孔室傳達了射擊指令。

數秒之後,司令塔舷窗前下方的雙聯裝副炮噴出明亮的火舌。4.1英寸炮轟鳴的咚咚聲聽起來要比主炮聲勢磅礴的怒吼輕柔許多,帶來的顫感也較輕微,但這并不意味着它們是無足輕重的。這些由克虜伯研發的新型艦炮原本是用來裝在德國海軍輕巡洋艦上當主炮的,它們較以往相同口徑的火炮射速更快、射程更遠,配備的高爆彈和穿甲彈也具有更強的破壞力。在德國海軍高層改變輕巡洋艦的火力配置方案後,這些艦炮轉而用在了新造的大型艦艇上,且多數采用了靈活快速的雙聯裝副炮塔,以便在中等防禦距離上提供充沛、密集的火力輸出。

一轉眼的功夫,艦隊諸艦射出的炮彈如雨點般落在幾千米外的海面上,它們激起的浪花瞬間将那艘弱小卻桀骜的英國驅逐艦包裹起來。以雙方的實力差距,這場戰鬥的懸念僅在于它還能堅持多久。十數秒之後,舷窗前下方的雙聯裝副炮毫無壓力地再度開火,炮口湧出的硝煙旋即随風散去。再隔十秒,它們三度開火,射速之快令人咋舌。

遠處海面,彈激水浪之外很快有了新的景象。短發山羊須緩緩舉起望遠鏡,經過放大的視野中,那艘孤傲的英國驅逐艦仍在前行,但前甲板和艦橋已是一片狼藉。艦炮呈現怪異而慘淡的扭曲狀,艦員橫七豎八地散布在戰位周邊,鮮血橫流的慘淡景象形同煉獄。

又一輪彈雨襲至,英國驅逐艦的艦橋、艦舯接連發生爆炸,艦上越來越多的空間為烈焰和濃煙所吞噬,望遠鏡中隐約可見幾個奔走滅火的身影,他們的努力是那樣的無奈和悲壯。又一發炮彈命中艦體,最頑強的身影也倒下了……

猛烈的彈雨只持續了三四分鐘,那艘英國驅逐艦便再也無法向前一步了。它側傾的甲板漸漸貼近水面,所有的艦炮都停止了嘶吼。在短發山羊須下令停火之後,海面上突然靜得可怕。就在人們覺得幸存的英國水兵應抓住最後的機會逃生時,有個狼狽的身影卻滞留在靠近艦尾的魚雷發射位置。陡然間,圓形發射管口騰出一陣淡淡的煙氣,一枚尖頭魚雷随之竄入水中,可是,它即便能夠航行到目标所在位置,過遠的距離也給對方提供了充足的避讓時間。

就在魚雷射出後不久,狼藉一片的驅逐艦在沒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況下發生了一次極為猛烈的爆炸,并以四分五裂的狀态迅速下沉。戰場徹底安靜下來,僥幸逃生的英國水兵們只能眼睜睜看着桅杆上那面破損不堪的聖喬治十字海軍旗從海面上消失。

從德國艦隊出現到兩艘英國軍艦相繼沉沒,前後不過是一杯下午茶的間隔。

幾分鐘之後,德國艦隊從這些戰鬥幸存者附近駛過,在那些威武龐大的戰艦上,主炮塔和舷側副炮塔敞開了艙蓋和艙門,身穿白色制服的德國炮手們正用一種不含仇恨的目光注視着在海面上漂浮的英國水兵。雖然艦上的機關炮能夠秒殺這些可憐蟲,但德國人并沒有像一些報刊描述的那樣嗜血成性。經艦橋上一名儀表威嚴的軍官發話,幾個德國水兵抛下了救生圈——雖然這裏距離英國海岸并不遠,但眼下的風浪對游泳者的體力是極大的消耗,水性較好的還可能游回海岸或者支撐到救援船只抵達,差一些的就全憑運氣了。

抱着德國人抛下的救生圈,狼狽不堪的英國水兵得以好好觀察這支突然出現的德國艦隊。11艘戰艦分作兩列,一列是五艘大戰艦,它們悉數采用四座雙聯裝主炮塔,全中軸布置,兩兩疊置于主艦橋之主、副艦橋之後;主艦橋采用不算特別高大的塔式結構,後面是高聳的三腳桅杆,兩座艦橋之間是大小相同的兩根煙囪,煙囪之間挂載着交通艇、舢板和一些用帆布包括的物件,小型吊臂的出現并不意外,倒是兩條滑軌的用途讓人捉摸不透;艦艏形狀并非現今常見的剃刀型,而是下部垂直、上部外飄,水線位置的舷側艦體似乎呈弧形的凸起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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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細節回歸整體,眼尖的英國水兵瞧出了“端倪”:這五艘戰艦大小長短有所不同,側面輪廓卻如出一轍,簡直像是一個模板放大縮小了尺寸!

在相對充裕的觀察時間裏,有的英國水兵還認真觀察了另一列德國戰艦,它們應是艦齡較新的巡洋艦,噸位多在3000至5000噸之間,且和大戰艦一樣沿中軸配置四座雙聯裝主炮塔。不同級別的英國巡洋艦通常各具特色,而這些德國巡洋艦側面輪廓相似度頗高,激烈的海戰中很容易讓對方觀瞄人員造成誤判。此外,有英國水兵焦慮地看到德國巡洋艦上搭載了相當數量的水雷,這種破壞力極強的觸發式武器布設起來非常簡便,想要徹底清除卻很困難,一旦布設在英國近海航線上,短時間內将對英格蘭東部的航運帶來災難性的影響。

遠處,兩艘英國軍艦拼死釋放的掩護性煙幕已漸漸消散,7艘逃向海岸的船影仍然清晰可見。再次調整航向之後,德國艦隊又一次發動了勢如雷霆的炮擊,獲得射界的艦尾主炮也加入進來,火力較之前增強了一倍。僅僅兩輪射擊過後,一艘貨輪便為炮火所中,受傷的船體冒出滾滾黑煙。

“屠夫!魔鬼!你們這些該死的德國佬,下地獄去吧!”

一個趴在救生圈上的英國水兵沖着德國艦隊遠去的背影憤憤揮舞拳頭,而這個紅白相間的救生圈上寫着德文的“皇帝的戰艦——塞德利茨”。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德國人停止了他們毫無壓力的遠程炮擊,威力強勁的重磅炮彈将三艘英國民船砸入海底,這種單方面的海上攻擊正符合一些海戰理論家設想的“海上封鎖戰”,即以航速快、航程遠的戰艦襲擊敵方的運輸船只,從而達到從海上封鎖敵國的目的。不過在位于英國本土的阿布斯河口附近海面,德國艦隊攻擊英國船只的行動似乎只是順道為之,接下來,他們又将高高昂起的炮口指向了受到海防要塞保護的格裏姆斯比港。

此時此刻,英國艦船的警報和來自海面上的炮聲已讓格裏姆斯比及其周邊的英國軍民獲悉了德國艦隊來襲的消息——這個可怕的消息仿佛一場傳播力驚人的黑色瘟疫,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傳遍英格蘭東海岸,然後是整個英國。用不了幾個小時,它就會以各種評論語調登上各個國家的報刊媒體,提醒人們這場戰争正以複雜多樣的方式演進。

“德國人來了!”

這個尖叫聲像是一把尖銳的刀子,刺進了英國人無比驕傲的心房。多年以來,他們用堅船利炮轟開一個又一個落後國家的大門,以極其野蠻的方式掠奪這些國家的財富,欺壓這些國家的民衆,他們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無情的戰火會以這樣的方式漫燒到日不落帝國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土上,而這對于不可一世的英國皇家海軍又該是多麽大的挑釁和侮辱!

懷着極其緊張的心情,駐守在阿布斯河口要塞的英軍官兵們全神貫注地盯着海面,他們身後是格裏姆斯比,英格蘭東部的一座傳統海港。它既不是軍港,也不是政治經濟要地,而它眼下最大的意義在于它就矗立在不列颠的本土之濱。

這是大英帝國的絕對禁區!

看着己方的幾艘民船在敵人的炮擊下倉皇逃竄,守衛要塞的英軍官兵們滿腔怒火卻無從發洩。像英國這樣一個易受侵襲的海島國家,海防是國防的重中之重,但最近一些年,皇家海軍不得不将它的大部分經費投入與德國人的造艦競賽,以致于他們既沒有精力也沒有財力加強海防要塞建設。若不是為了籌集造艦經費而拆解出售了相當數量的舊式戰艦,并把它們尚堪使用的艦炮轉給海防部隊,英國的要塞守備部隊甚至有可能要用古董級的火炮去應對敵人——舊式戰艦的火炮口徑不小、威力不差,射程卻是一個很大的軟肋。在1906年以前,絕大部分戰列艦主炮都只有一萬米出頭的射程,艦隊炮戰的有效距離被認為是6000至8000碼,而到了1914年,冶金鍛造技術的改進使得最新式的艦炮獲得了超過兩萬米的射程,新型觀瞄設備的采用亦大幅度提升了艦炮的遠程精度,這就意味着英國的海岸要塞一旦遇上德國的新型戰艦,遠距離炮戰只有吃虧的份。

接獲敵情,駐紮在河口上游的警戒艦艇緊急出動,但當這些退居二線的老式通報艦和噸位較小的魚雷艇驅逐艦、炮艇駛向遠海,要塞炮兵們的心中毫無寬慰之感。等那幾艘失魂落魄的貨輪駁船好容易駛近了海岸,德國艦隊的黑影也出現在了東面海際。戰鬥警鈴頓時響徹要塞,敵艦目标的方位、距離參數從觀瞄崗位源源不斷地傳向火炮戰位,大小口徑的要塞火炮已提升至最大仰角,現在只等敵人進入射程。

遠在要塞火炮的射程之外,甚至超出了普通光學設備的有效觀瞄距離,德國艦隊開火了——目睹出現在海面遠端的火光和硝煙,守衛要塞的英軍官兵和他們在軍艦上的夥伴同樣吃驚,但他們極少有人把這跟天空中那架發出輕微噪聲的灰色飛機聯系起來,這很快将給他們帶來極為慘痛的教訓。

剛開始的時候,德國艦隊的每一輪炮擊都分為相隔較近的兩個梯次,這是海戰中常見的“射擊-觀察-調整-射擊”戰術,即雙聯裝主炮的其中一門先開火,指揮員根據第一發炮彈的落點調整射擊參數,然後以另一門火炮開火,如此往複,直至彈着點接近目标。經過幾輪校調,德國的重磅炮彈開始越過英軍要塞砸向格裏姆斯比。一旦落在岸上,這種大口徑的高爆彈每一發都能帶來山崩地裂、地動山搖的強烈震撼,它們能夠輕而易舉地夷平房屋,震死震傷近處的人畜,震破方圓千米的玻璃,但這些還不是最致命的。随着炮火不斷向港口碼頭延伸,一團蘑菇狀的巨型火球突然騰空而起——那是皇家海軍在格裏姆斯比的萬噸級燃料庫!

在費希爾爵士的主導下,1906年之後建造的英國艦艇大多數都采用燃油鍋爐。相比于傳統的燃煤鍋爐,液體燃料燃燒效率高、容易儲存運輸和使用的特點給皇家海軍帶來了巨大的便捷,但英國本土不産石油。為了防備戰争時期出現的海運問題,英國海軍只得在本土儲存可供艦隊使用數月的戰備燃料——鑒于本土艦隊的龐大規模,在第二次摩洛哥危機和兩次巴爾幹危機的刺激下,英國海軍至1914年夏天已在本土儲備了幾百萬噸燃料,它們分散儲存在沿海各港口,雖有相對完備的警戒機制和防火措施,卻不可能扛住大口徑艦炮的轟擊。

眼見熊熊烈火在港口蔓延肆虐,守衛要塞的英軍官兵們已是出離的憤慨,當看到勇敢迎擊德國艦隊的己方艦艇在海面上遭到密集火力的攔截,他們怒不可遏地開火了,猛烈的炮火徒勞地轟起浪花、攪翻海泥,連德國艦隊的邊也沒挨着。

巨大而醒目的火球仿佛是一個明确的指令信號,片刻之後,行将進入英軍要塞射程的德國艦隊停火了,11艘戰艦在海面上劃出一個簡潔圓滑的弧線,航向從斜插阿布斯河口改為與英國的海岸線平行,這讓帶着怒不可遏的英軍炮手們恨得直瞪眼。

要塞大炮派不上用場,人們順理成章地将複仇的希望寄托于舉世無雙的皇家海軍——戰争爆發的第一天,英國本土艦隊主力便從英格蘭南部軍港駛往蘇格蘭北部基地,與海峽艦隊一道封鎖德國海軍進入大西洋的通道。這種“遠程封鎖”不同于英國海軍慣用的“海岸封鎖”,它給德國艦隊留下了相當大的活動空間,且被許多人認為是英國人忌憚德國雷擊艦隊的表現。事實上,它順應了海戰武器的技術發展潮流,是對海戰形勢的正确判斷。憑借明顯優于對方的實力,英國海軍給德國人耗費巨資打造的公海艦隊制造了一個規模空前的牢籠。

牙尖爪利的猛獸不甘于受困囚籠,但想要打破英國人傾其精銳打造的鐵籠,僅以一支以戰列巡洋艦為核心的偵察艦隊是遠遠不夠的。擊沉幾艘艦船、摧毀一座燃料庫,亦不足以對戰略态勢帶來本質性的影響。戰略态勢早已成型,戰争亦已爆發,在決出勝負或陷于僵局之前,交戰各方都希望用最直接的軍事手段擊敗對手,如能畢其功于一役,自是再理想不過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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