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摩洛哥危機:挫折與機遇(下)

1906年5月一個普通而又不平凡的日子,夏樹以旁聽身份列席帝國議會。發言臺上,一身戎裝的德意志皇帝正慷慨陳詞。按照帝國憲法,任何人都不能直接幹預國會針對某項議案所進行的讨論和表決,但皇帝可以對國會的表決結果行使否決權,也可以在表決開始之前通過這樣的方式來争取議員們的支持。

“阿爾赫西拉斯決議是對德意志的藐視和欺淩,我們的敵人和商業上的競争者串通一氣,無恥利用國際法的投票規則,作出了對德國極不公平的決議——我們的神聖尊嚴受到了侮辱,我們的合理利益受到了損害,我們的人民對此無比憤慨,我們的軍隊為此感到深深的羞恥。諸位,我們的參謀本部當時認真考慮過開戰的影響,毫無疑問,我們的陸軍可以一舉摧垮法國人的防禦,讓他們自色當戰役後再一次向我們俯首稱臣,但是,哪怕戰争只維持一個星期,我們耗費數十年心血建立起來的商船隊也會受到災難性的打擊。為什麽?因為我們的海軍不能夠保護我們的商船,因為英國人的參戰言論吓住了我們這支可憐的海軍,因為我們的海軍不像陸軍一樣有讓敵人畏懼的鐵拳,因為我們的海軍沒有一副足夠堅硬的盔甲!”

盡管這番言論狠批了德國海軍的弱小與無能,與夏樹一樣前來旁聽的提爾皮茨非但沒有難過和羞恥的表現,反而容光煥發、精神奕奕,只因當天要經國會表決的是他親自制定的1900年《海軍法》第一次修正案。根據這份修正案的內容,德國海軍未來十年的造艦預算将提高到9.4億馬克,從次年開始,每年建造2艘戰列艦和1艘大型巡洋艦(戰列巡洋艦)。至1917年,德國海軍将将擁有一支以38艘戰列艦、20艘大型巡洋艦、38艘小型巡洋艦為主要力量的強大艦隊。這是德國海軍正式向海洋霸權發起挑戰的重要裏程碑,也是德國人對“阿爾赫西拉斯之恥”作出的有力回擊——德國輿論不可能将矛頭指向威廉二世的決策錯誤,而是把這次失利歸咎于以英西等國的橫加幹涉,如若德國有一支足以跟英國皇家海軍抗衡的艦隊,那麽這種悲劇便不會發生。由于阿爾赫西拉斯決議嚴重損害了德國在摩洛哥的資本利益,損害了德意志人日益膨脹的自尊心,在德國從大資本家到軍人、平民,莫不懷着雪恥的心态要求加快海軍建設。

皇帝簡短有力的講演結束後,全體國會議員起立鼓掌,并目送他健步離開會場。在這之後,現任國會議長弗蘭茨·格拉夫·馮·巴勒斯滕登上發言臺,用字正腔圓的語調宣布說:“下面将是對1900年海軍法第一次修正案決議的第一次投票表決,請列席旁聽的諸位暫時回避。”

包括提爾皮茨和夏樹在內,非國會議員身份的旁聽者很自覺地起身離開。在與會場只有幾步之遙的休息室裏,海軍國務秘書稍有不安地來回踱步,而他的這種糾結只持續了不到十分鐘。從會場發出的掌聲和歡呼聲清晰可辨,這通常意味着一項重要的、受到多數議員歡迎的議案獲得了通過。海軍國務秘書雙手握拳,做了一個如釋重負的姿勢,夏樹的反應則要平靜得多。從德國的殖民擴張到摩洛哥危機,從外交失利到造艦競賽升級,這一系列事件可謂環環相扣,而且遵循着夏樹所知的歷史主線,但是,他并不是一個深谙史政玄虛的學者,能夠以蝴蝶效應的方式去主宰這段風雲漸起的時空,依循自己的身份定位,他更多時候只是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觀察、摸索、領會這盤無形棋局的奧妙。

等夏樹跟着提爾皮茨回到會場,迎接他們的掌聲和目光充滿了熱切的期待。基于這項耗資驚人的造艦預算,德國海軍每年的軍費投入将接近4億帝國馬克,相當于英國海軍預算的三分之二,而兩支海軍的規模和所需維護的領地相去甚遠,這意味着德國海軍的實力将以空前的速度增長。如若英國人保持目前的造艦速度,英德海軍的差距将會迅速縮小,而不論英國政府對此作出何種反應,用不了幾年,德國就将成為陸海雙強的真正霸主!

為了表達自己的深切謝意,提爾皮茨不辭辛勞地與國會議員們一一握手。受到狂熱的大國理想和民族主義情緒促動,397名議員紛紛向他表示祝賀。其實他們大多數人還不知道,此刻英國人正以驚人的速度建造他們的第一艘無畏艦,這艘于1905年10月2日開工的新型戰列艦只花了130天就離開船臺,舾裝工作也已基本完成——就在帝國議會召開之前,一份有關英國HMS(HerMajesty'sShip,意為“女王陛下的軍艦”)的最新情報送到了德國海軍辦公室。雖然無從确認它的真實性和準确性,一直對此深感憂慮的提爾皮茨還是給予了高度重視,他甚至做好了準備,一旦海軍法修正案在國會碰了釘子,他将向議員們宣布這一爆炸性的消息,用德國海軍現役戰列艦即将落伍的嚴峻現實狠狠刺激他們那畏難不前的神經。

離開喧鬧的會場來到國會大樓的前廳,夏樹的耳朵似乎還在嗡嗡作響,這裏的寧靜氣氛讓他感到神清氣爽。

不多會兒,提爾皮茨喜色未盡地從後走來。

“多麽明媚的陽光啊!”

“是啊,多麽好的太陽,多麽好的時光。”夏樹調整表情,帶着欣悅的微笑與海軍國務秘書握手——這是搭檔之間的共賀,也是師徒兩人的互勉。最近一段時間,為了海軍法修正案能夠順利通過,提爾皮茨對皇室的态度殷勤備至,而在那次推心置腹的談話之後,他與夏樹俨然又回到了從前那種相互敬重、互相支持的關系狀态。

站在圓形前廳的正中央,提爾皮茨躊躇滿志地說:“未來十年已掌握在我們手中。”

“未來十年,我們将實現幾代德意志人的夢想,希望不會再有遺憾。”夏樹說。

“我這即前往皇宮,向陛下禀告這一好消息。”提爾皮茨說,“下午三點,我們将在海軍辦公室讨論新一級戰列艦的建造事宜,計劃、後勤和設計部門的主要成員都會參加。遵照陛下的旨意,誠請殿下屈尊駕臨。”

“榮幸之至。”夏樹答道。

海軍國務秘書雖未直言,但夏樹知道,他在新一級戰列艦的設計建造方面碰到了很棘手的問題——得知英國皇家海軍的新戰列艦已經下水,德國皇帝急不可耐地要求海軍加快跟進速度,可是,英國新戰艦仿佛迷霧中的鬼船,人們只聞其聲不見其貌,誰也不能确定它究竟強大到了什麽樣的程度。其實早在4年前德意志級戰列艦開工建造時,德國海軍設計部門就開始新一級戰列艦的設計工作,前前後後拿出了六套不同方案,每每有新的情報從海峽對岸傳來,他們又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方案并進行調整修改,但始終沒有一套能夠得到多數人的支持。也就是說,海軍迄今還沒拿出一份确鑿的造艦方案來,詳細的技術設計更無從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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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德國工程師們被新戰列艦的設計定案搞得焦頭爛額時,潛伏在英國造船部門的德國間諜弄到了一份關于米諾陶級裝甲巡洋艦的技術資料。經過認真推算,德國皇家海軍技術委員會得出結論:同期建造且已經下水的德國沙恩霍斯特級裝甲巡洋艦在火力和防護方面均落于下風(兩者畢竟有近2000噸的排水量差距)。值得慶幸的是,一旦雙方在海上遭遇,前者還憑借高出對手2節的最高航速遁走。也就是說,約阿希姆王子半途橫出一腳的大型巡洋艦修改案挽救了這兩艘德國裝甲巡洋艦,使它們免遭打不過又逃不掉的悲慘命運,此前圍繞該項目的所有争議和非議都戛然而止。

離開國會廣場之後,夏樹也去了皇宮,但他沒有去觐見皇帝,而是看望胞妹露易絲和圈養在皇家馬廄的“郁金香”——從它告別希爾莊園算起,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年又兩個月。在此期間,夏樹每回柏林都會跟它合影一張,然後将照片附信寄給遠在英格蘭的夏洛特。剛開始,夏洛特只是應夏樹之問簡述希爾準将的康複情況,但以夏樹的見識,要勾起這位英國姑娘的好奇心并不難,兩人漸漸有了馬匹和希爾準将之外的交流,而這種看起來老掉牙的鴻雁傳書也讓兩顆年輕的心有了拉近距離的機會。

“海軍學院的各項課程已基本結束,接下來将是為期五個月的訓練艦生活,順利的話,聖誕節前我就能成為一名正式的海軍軍官了。”對露易絲說起此事,夏樹不無自豪之意。

“天才就是天才,一邊是海軍課程門門全優,一邊是船廠經營熱火朝天,還抽空談了場戀愛,一樣也不誤!”公主俏皮地調侃到。

“戀愛麽?”夏樹笑道,“我已經有16年不知愛情的滋味了,也許是該重溫那種美好。”

“哈,難道16年前你還談過戀愛?”露易絲歪着腦袋打量夏樹。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她個頭長得很快,現在只比夏樹差那麽三四公分,配上中跟鞋已有許多成年女性的身高,胸前的內涵也明顯豐富了許多,真可說是“皇家有女初長成”。

在胞妹眼中,自己的思維方式一貫異于常人,夏樹滿不在乎地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露易絲嘟嘴嗔笑:“哼,騙人!”

夏樹自己對自己聳聳肩。

露易絲雙手背在身後,低着頭往前走了幾步:“嗯……克裏斯蒂安最近怎麽樣?”

“噢,那家夥啊!”夏樹先以不屑的口吻試探露易絲的反應,她看起來還是對奧爾登堡王子有些期望的。

“自從我們上次撇下他去英國參加競速賽,他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課業方面非常努力,有些課程成績比我還棒,原本肥肉堆積的小腹也有了健美的肌肉,下次來可以讓他展示一下。”

“才不稀罕呢!”露易絲嘟着嘴說,白皙的面頰微微泛紅。

夏樹嘿嘿一笑:“反正在下次見面之前,你還有半年的時間改主意!”

“你們會作一次世界旅行嗎?”露易絲既羨慕又有些擔心地問。

夏樹點算道:“波羅的海,北海,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地中海,然後回到大西洋、北海和波羅的海,環繞地球一圈,但不是每塊大陸都會去,所以嚴格來說,這還不算一次世界旅行。”

露易絲想了想:“每到一個地方就寄一封明信片給我吧!”

夏樹一臉認真地答應道:“嗯,這個任務我會同克裏斯蒂安一起完成的。”

露易絲只是腼腆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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