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軍訓

軍訓

“也不用萬衆愛我,你早給我一場大赦。”

——《一等愛情》

新生報到當天下午,軍訓正式開始。八月酷暑,連日的高溫下,空氣中熱浪彌漫,炙熱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醫生囑咐過陳寂的病需要短期內避免暴曬,尤其是軍訓,絕對不可以參加。

午休時,陳寂拿着病歷本去醫務室開了延緩軍訓的證明。下午操場上的班級隊列裏,教官正和前排的兩個女生湊在一起聊天開玩笑,在負責巡查的總教官背着手從他身側走過時迅速立正站好,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他掏出紙筆,高聲詢問隊伍裏有沒有同學今年不能參加軍訓的同學,陳寂聞言舉起了手。

“你叫什麽名?我記一下。”教官眯着眼問。

“陳寂。”

“陳寂?哪個寂?是學校西門陳記包子的那個‘記’嗎?”教官繼續問她,笑得不着調。

班級隊伍裏瞬間傳來了夾雜着竊竊私語的哄笑聲。

陳寂隔着厚重的防輻射鏡片,下意識看了眼自己因為注射激素而越發臃腫的身體,平靜解釋說:“不是,是寂靜的寂。”

“寂靜的寂……行,知道了。”教官在紙上劃了幾筆,把她的名字記下來後,擡起頭對她說,“去看臺上站着吧。”

整個班級隊伍裏,只有陳寂不需要軍訓。大家把手搭在帽檐上擋太陽,目光統一調轉,黏在了陳寂轉身離開的背影上。

“這也太幸福了吧。”

“她為什麽不用軍訓啊?”

“應該是有病吧。”

“那我也有病,我也不能軍訓。”

“你快扶我一下,我馬上要暈倒了,快點……”

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從陳寂身後不斷襲來,她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一個漂移的孤島,被身後洶湧的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沖刷拍打着岸邊。如果沒有這些不友善的聲音,或許她并不會在新學期的第一天就這麽失落,這樣輕易地失去了作為其中的一員本應有的歸屬感。

她忽然很想返回去,給他們看自己的病例,向他們解釋為什麽自己得的這個病不可以軍訓,她還想告訴他們,她是因為打了激素藥才看上去這麽胖的,她回過頭,看到向她投過來的數不清的輕蔑眼神,打消了心中這些徒勞無用的想法。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寧願軍訓也不願意生病。

可惜他們沒有生病,所以他們不會懂。

陳寂踱着步子,獨自一個人沿着跑道緩緩走到了主席臺一側的看臺上。今年不能參加軍訓的學生全都站在上面,遙遙地,一個熟悉的身影驀然闖入她的視線,讓她的心跳倏地慢了一拍。

林驚野穿着一身綠色軍訓服,正側着頭和身邊的男生說話,唇邊含着淺淺的笑意。少年逆光站着,身形板正挺拔,病弱泛白的臉色難掩目光裏鮮活靈動的生命力。他滿身棱角,直白凜冽,漆黑清亮的眼眸裏卻盈滿了溫煦,讓人并不抗拒去和他親近。

心中原本生出的對這所學校的距離感和隔膜感,好像僅僅因為他的出現而瞬間被打消了許多,讓她仍然願意對自己未來三年在這裏的生活抱有無限的向往和期待。

陳寂隔着一段距離站在他右邊靠後一節的臺階上,不近不遠,是他稍微側頭就能看到的位置。

她刻意不去看他,目光落在操場上正在站軍姿的軍訓生們身上。她裝模作樣地認真去看軍訓,心裏卻迫切想要驗證他是不是還記得她,會不會來主動和她打一個招呼。然而他依舊在和身邊的男生說話,偶爾和身後幾個女生閑聊幾句,自始至終沒有朝她看過來。

她格格不入地站在人群之外,心情如風中的落葉起伏不定,最後落入一片黯淡的沼澤之中。

“有吃的嗎?我快餓死了。”林驚野不知何時突然走到她身側,語氣極為熟絡自然地問。

陳寂轉過頭,怔愣看着他。

“不是吧,”林驚野訝異,“才過一個星期你就不認識我了?”

陳寂笑了,心上泛起暖意,連忙搖了搖頭。

她伸手去摸軍訓服褲子的口袋,從裏面掏出了早上從校園超市買的兩塊巧克力,手指捏了捏,發現全部化掉了,于是搖頭說:“沒有。”

“我都看見你拿出來了。”林驚野伸手去抓她手裏的巧克力。

陳寂不給他:“化了。”

“沒事,謝了。”林驚野把巧克力接了過去,把其中一塊扔進了身邊男生的懷裏,“你不是也餓了嗎?分你一塊。”

男生低頭,捏着巧克力皺了下眉:“惡心死了,我不要。”

陳寂蜷縮的手指緊了緊,指尖紮進了手心裏。

化成漿的巧克力,好像是有點惡心。他也會覺得很惡心嗎?

“不要餓着,滾。”林驚野沒好氣地說。

男生撇嘴,正想把手裏的巧克力扔掉,就聽見林驚野說:“不吃還我。”

陳寂側頭,注意到男生把手裏的巧克力遞還給了他。林驚野撕開包裝紙,表情滿足地一口接着一口吃了起來,還在男生朝自己看過來時刻意白了他一眼。

少年略顯幼稚的舉動讓陳寂心生無奈,她垂下頭去看鞋尖,唇角不自覺地輕輕彎了起來。

***

夕陽低垂,霞光染透天際,下午的軍訓正式宣告結束。操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一哄而散,男生們紛紛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食堂,女生們則三兩層群地結伴而行,一邊摘下軍訓帽扇風,一邊互相詢問着各自晚上的安排。

早上從寝室出發時,陳寂便已經和高莎她們約好,等到下午軍訓結束後,三個人一起去食堂吃晚飯。

因為和她們約好了,所以陳寂站在原地等。

人群洶湧如潮,源源不斷從主席臺前經過,高莎和尹佳珊是其中太渺小的存在,陳寂看不見她們。可她卻一直站在看臺上,周圍其他不參加軍訓的學生早就已經走光了,她們應該一擡頭就能看見她。

可她們沒有來找她。

直到操場上再也找不見一個人影,她都沒有等到和她約好一起去吃飯的人。

陳寂睫毛顫了顫,垂頭緩緩走下了看臺,正準備往食堂的方向走,就看到林驚野正獨自一人站在操場的出口處。

“你在等人嗎?”陳寂本想直接從他身側經過,卻覺得有點尴尬,于是小聲問了他一句。

“你怎麽才出來?”林驚野皺眉,看着她問。

“去了趟洗手間。”陳寂撒謊解釋。

“那你繼續等,我先走了。”她緊接着說。

“一起去吃飯?”林驚野突然開口。

還沒等陳寂反應過來,他又補了一句:“我請你。”

“呃?”陳寂一懵。

“剛才不是吃了你的巧克力嗎?”林驚野漫不經心道。

“沒事,不用客氣……”

林驚野沒有理會她的拒絕,大搖大擺地走在她身前,突然停步轉過頭,黑眸明亮,對她笑起來說:“你的巧克力很好吃。”

“他看所有被曬化的東西都惡心,不是說你的巧克力惡心。”他神色尤為認真地接着說道。

陳寂怔怔的,不知道林驚野為什麽突然要和她解釋這些,眼眶卻倏地一熱,鼻尖輕輕酸了酸。

***

他們來得晚,食堂裏已經沒什麽人了。女生窗口裏只剩下米飯,男生窗口裏還剩下米飯和幾個菜。

“來這邊。”林驚野直接喊她來男生窗口。

“吃什麽?給你刷卡。”林驚野站在她旁邊問。

“阿姨,剩下這幾個菜都是辣的嗎?”陳寂問窗口的阿姨。

“都是辣的。”

“那就這個吧……”

阿姨正要盛菜,忽然被人開口打斷。

“不用了阿姨,我們不要了,她不能吃辣。”林驚野對着窗口說。

“人家醫生不是說不讓你吃辣嗎?”林驚野問她。

“将就一下。”陳寂說。

“是什麽事都能将就的嗎?不遵醫囑,最後受苦的還是你自己。”林驚野目光落向了窗外,“去對面教工食堂吧,聽說裏面新開了個專門給病患供餐的特需窗口,老師學生都能去吃,正好借這個機會去嘗嘗。”

***

“看,林驚野。”

“校長外甥待遇就是高,不用軍訓,也不用搶飯,每天站陰涼地兒吹吹風,然後直接去吃教工食堂。”

“不是說他是因為心髒不好才不能軍訓的嗎?”

“你看他每天活得這麽勁兒勁兒的,就算真有病,能嚴重到哪去?”

他們掀開教工食堂門簾的時候,兩個路過的男生不屑嘲諷道。

陳寂本以為以林驚野的脾氣,他肯定會馬上揪住對方解釋理論一番,然後要求他們必須給自己道歉。

然而讓寂沒有想到的是,林驚野只是當作什麽都沒聽見,轉過頭平靜問她:“兩個樓層都有窗口,想去一樓還是二樓?”

“都可以。”陳寂說。

“那就一樓,更近點。”林驚野說。

***

“剛剛他們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食堂餐桌的座位上,陳寂用筷子戳着餐盤裏的青菜,幹巴巴地主動開口安慰他。

林驚野聳肩:“早習慣了,這個學校裏不喜歡我的人一直挺多的。”

“他們為什麽不喜歡你?”陳寂猛地擡頭,脫口問道。

林驚野一頓,笑着反問:“他們為什麽要喜歡我?我又不是人民幣,人人都喜歡。”

因為你真的很好。

陳寂沒再說話,低頭悶悶吃了口飯。

“你覺得被人喜歡很重要嗎?”林驚野突然問她。

陳寂看着他,鄭重點了點頭,林驚野卻彎了眉眼,再次笑了起來。

“我不覺得。”他說,“我覺得做自己最重要。”

“像你,像我,咱們都是很好的人。所以做自己就行,不用去管別人說什麽。”

陳寂夾菜的動作不自覺停下,試探着問他:“你覺得我……很好嗎?”

“很好啊。”林驚野夾了口菜放進嘴裏,語氣自然地回答道。

“所以你必須要相信,就算有人說你不好,也不是你的錯,錯的是那些說你不好的人。”他認真補充說。

“那如果,有很多很多人,都說我不好呢?”陳寂眼角發澀,有些猶豫地繼續問道。

“那就是很多很多人的錯。”

“反正不是你的錯。”

陳寂笑了,心裏熨帖滾燙。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雖然和我表白過的女生還挺多的,但真不是人人都喜歡我。”

“我記得高一剛開學的時候,有個女生連着給我送了一個月的早飯,不管我和她說了多少次‘我不吃早飯’,她都還是堅持要給我送。”

“後來有一天,她忽然就不送了,你猜為什麽?”

“為什麽?”陳寂問。

林驚野神情無奈:“因為她看了場葉風的球賽。”

陳寂噗嗤被逗笑了,笑得眉眼彎彎,肩膀顫個不停。

“你嘲笑我。”林驚野盯着她,一字一頓地說。

陳寂搖頭,卻依舊繃不住臉上的笑意。

“不許笑!”林驚野小孩子一樣氣鼓鼓地警告她。

“好……”陳寂努力收斂了笑意。

“今天說喜歡我的人,可能明天就不喜歡我了,這很正常。”

“我真做不到讓誰永遠喜歡我。”

“但我很喜歡我自己,一直。”林驚野笑着說,語氣真誠坦蕩。

陳寂靜靜看着眼前的少年,溫柔地笑了起來。

林驚野,可不可以讓我試一試。

我想試一試,去做永遠喜歡你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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