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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有名字麽?”
等待湯圓上桌的間隙,陸眠抱着金漸層開口。
就這麽會功夫,她已經将江沉家的貓貓都見了個遍。
冰箱上趴着的那只玳瑁性格最冷,不愛親人,貓爬架上的長毛貍花老得臉都白了,懶洋洋趴着不怎麽愛動,像只假貓,金漸層最為親人,也最為膽大,剛剛在廚房把調料瓶弄倒了,被外婆一頓臭罵,這會又爬上她的膝蓋求摸,怪不得敢三番五次地跑到她家門口。
江沉坐在圓形餐桌的對面,對着桌子中間那束假花翻來覆去地看,安靜異常。
直到陸眠出聲,他才撩起眼睫,眼波緩慢拂過陸眠的面龐。
她估計是剛洗過澡過來的,長發披散于腦後,眼睛霧蒙蒙的,柔軟明亮,像小動物。
空氣中的柑橘清香愈發濃郁,夾着中藥若有若無的苦澀氣息。
江沉被這氣息折磨半晚,晦暗眸光轉過她半濕的發尾,和那隐藏于發絲間的的小耳朵,停頓半秒,收回目光,低聲說:“沒有名字。”
“沒有嗎?”
江沉搖頭。
這些貓都是外公從學校裏撿回來的,有被學生遺棄的貓,也有沒人要的流浪貓,放在家裏給口吃的,平日裏也沒人會去逗,自然沒有取名的必要。
“分不清的話,以後可以用毛色代指。”
他補充一句,說完突然想起來,沒有以後了。
陸眠顯然也認識到了這點,抱着貓沒再開口。
四周再次陷入沉默。
外婆的到來打破了餐廳的死寂,“湯圓來喽!”
她仿佛沒看到兩人間別扭的氣氛,自顧自将一碗湯圓送到陸眠面前的桌子上,又往她手裏塞進根勺子,熱情道:“來,嘗嘗外婆的手藝,這些湯圓可是前些天現搓的。”
陸眠溫聲說了句謝謝,拿着勺子有些為難。
南港的湯圓和其他地方的都不太一樣,與其說是湯圓,不如說是日式的那種小丸子,只不過換了種做法,在熱水中滾了下,倒進紅糖水裏端上來。
陸眠很小就有胃病,不怎麽吃這些糯糯叽叽的食物,但在外婆殷切的目光下,還是咽下幾顆,說好吃。
外婆眉開眼笑,轉頭催促江沉快些吃,說他那碗裏的湯圓是冬至那天搓的,再不吃完就壞了。
“咳咳!”
陸眠沒忍住笑出聲,緊跟着就被水嗆住,咳嗽半天。
江沉适時遞過來張紙。
陸眠接過,和他說謝謝。
江沉沒說話,盯着她發紅眼尾半響,俯下身子,在她耳邊用外婆聽不到的音量說,吃不下的話,可以勻半碗到他碗裏。
吃過夜宵,江沉準備回家,順便送陸眠到門口。
外婆在大門口同他們招手,讓他們有空常來玩。
陸眠聽到這個詞,四下看了看,确認周圍沒有其他人後,仰頭看向江沉,“你不住在這?”
“不住,”江沉說,“這裏是我外公家。”
“哦,這樣……”
陸眠無意識地松了口氣,下一句話還未接上,就明顯感覺到身邊人面色冷了下來。
又不高興。
“……”
陸眠眨眨眼,好像突然明白了,他在因為什麽生氣。
這會已經到了陸家門口,司機早已等着了。
江沉将人送到,也不打聲招呼,轉身就往地下室走。
到地下室,江沉踢開自行車的腳撐,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他扭過頭,見到不遠處朝他奔來的那道小小身影,心跳有一秒暫停。
一會的功夫,陸眠已經跑到他面前,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紅唇張合了下,似乎是想說什麽,下一秒又被地下室陰潮的空氣嗆到,咳嗽幾聲。
江沉眉頭下意識地皺起,想伸手去扶,卻被她打斷。
“你是在因為那天晚上的事生氣。”
江沉一愣。
“你覺得我讨厭你。”陸眠繼續道,語氣肯定。
江沉看着她,有一瞬間,想問她難道不是嗎,可這話說出來像是他有多委屈一樣。
“......所以,”他意味不明地反問,“你想說你不讨厭我?”
陸眠搖頭,“也不能這麽說。”
“介意還是有點介意的,如果你真的成為我鄰居的話。”
江沉眉頭一挑,慢吞吞地接上:“哦,所以你是專門跑下來告訴我你讨厭我的?”
“......”
陸眠的無奈看他:“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很像貓貓。”
“明明炸毛了想要人哄,還死撐着不肯承認的那種。”
“......”
“我介意不是因為我讨厭你,”陸眠說,“我不開心,只是因為我需要有個足夠安靜的私人空間,而你的到來讓我覺得這個空間被侵犯了而已,這會讓我很不快。”
“但這不快不是針對你的,随便來個誰我也會這麽覺得,顧維駱也一樣,不然他早就搬來和我做鄰居了,我性格就是這麽擰巴古怪,下意識拒絕所有人的接近,之前都和你說了,我不适合做朋友,也不适合做個好鄰居。”
說完這長長的一大段話,四周安靜下來。
陸眠是第一次說這種話,說完自己都覺得肉麻又難為情,還特意跑下來和他解釋,顯得這話有多重要似的,可是不說,又覺得內心不安。
她胡思亂想半響,江沉依舊沉默得像尊雕塑。
摸不準他是什麽反應,陸眠眸光緩慢上挪。
下一刻,視野中出現雙白色運動鞋,緩步朝她走來。
無聲又空寂的地下室裏,只有他腳步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
像某種開場訊號。
陸眠咽了口唾沫,無端緊張起來。
運動鞋最終在幾厘米外的地方停住了。
江沉的聲音自頭頂響起。
“我聽說,私人空間的距離會根據不同的對象改變。”
“那要怎麽樣,才能縮短這個距離?”
他說,聲調緩慢,一字一句。
像若有所思,又像是,單純的讨教。
...
晚上。
陸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邊微微泛白,才勉強逼迫自己入睡。
夢裏又回到了那間陰冷潮濕的地下室。
昏暗不定的燈光下,江沉眸光深重如冬日黑海,幾乎将她溺斃。
下一秒,陸眠從淺眠驚醒,冷汗将額頭打濕。
她看了眼時間。
早上六點半。
離她上次看表還不過半小時。
外面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水汽透過未關緊的窗戶縫隙漫進室內。
陸眠打了個哆嗦,赤腳跑到床邊往外看了眼。
雨下得很大。
城市尚未蘇醒,就被籠罩在瓢潑的大雨裏。
陸眠将窗戶關緊,倒回床上。
外面是傾盆的暴雨,光線都被窗簾阻隔在外,床單也能讓人放松心情的米色,幹淨柔軟,躺進去仿佛陷入朵橘子味的雲。
明明一切都無比适合入睡,她也困得眼皮子都上下打架,可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只要一閉眼,她仿佛又回到了那間地下室。
又一次站在江沉面前,經歷那種令人窒息的慌張無措,而後,落荒而逃。
第八遍嘗試入睡無果後,陸眠一翻身坐起,被子堆疊到腰部。
放在床頭的手機亮了下。
陸眠忽然緊張起來,做了幾秒的心理建設才點開鎖屏。
是天氣預報,說未來一周都可能有雨,請市民做好出行準備。
她暗自松了口氣,又不知從哪湧上股失落和憤怒。
大概是在氣某人輕飄飄地丢下那麽句引人遐想的話,自己全身而退,卻搞得她一夜未眠。
起床氣加持下,陸眠暴躁得厲害。
她翻來覆去地按着手機的鎖屏按鈕,看着手機屏幕明了又暗,有那麽幾秒,想點開江沉的頭像,問他睡了嗎,睡得安心嗎,反正她是睡不着。
可最後,她點進了微信,卻沒有發消息給江沉,而是點開了顧維駱的頭像。
陸眠:【如果一個男生對你說,希望你走近他,他是怎麽想的?】
發完,看了眼時間,這個點顧維駱應該在去上班的路上,或是剛剛結束一個通宵。
她沒指望顧維駱會回複,放下手機去浴室洗了個澡。
淋浴間裏,水珠濺灑在玻璃隔斷上。
陸眠站在噴頭下,任由水流将身體打濕,思緒一空,莫名想到剛才昨晚吃湯圓的時候。
她聽了江沉的話,趁着外婆回身的空隙,将碗中的湯圓勻給他一半,動作間發絲垂落,發尾撩過他的手。
江沉手上的動作好像是停了下,放下勺羹,漫不經心地問她用的是什麽洗發水,聞起來像橘子。
陸眠只當他是心情好轉,随口回答忘了。
是真忘了。
這會突然記起,她關掉水柱,拿起架子上的洗發水瞧了眼。
不是什麽很知名的牌子,如果記憶沒出錯的話,應當是她某次放學時候順路拐去便利店買的。
陸眠遲疑一秒,塗了點乳液到手上,放在鼻子輕嗅了下。
氣味很雜。
沒什麽橘子味。
出了浴室,她一面擦着頭發一面往外走,到床旁坐下,點開手機。
意外發現顧維駱回複了。
顧維駱:【還用問,喜歡你呗。】
顧維駱:【怎麽?又有小男生和你表白?】
陸眠指尖在鍵盤上停頓幾秒,打下幾行字,又删掉,删删減減,沒打出句完整的話。
她将手機丢到一邊,仰倒在床上。
是啊。
除了喜歡,還能是什麽呢?
可是江沉會喜歡她的這個認知又讓她覺得很不可思議。
一個安靜慢熱,理智到無趣的人,和愛情這種浪漫到極致的詞彙,實在不搭。
滴滴。
被扔到旁邊的手機震動兩下,有人打電話進來。
陸眠摸索着找到手機,接通放到耳邊,“喂。”
耳邊傳來顧維駱的聲音。
“小小,十四號晚上七點,你記着點日期啊,飯店位置我昨晚發你了,你有沒收到?到時候再提醒下你哥。”
“嗯,”陸眠聲音有些懶,心不在焉的,“知道了。”
“不會還在想着那小男生吧。”
隔着電話,顧維駱的聲音聽起來帶了些調侃,“我還沒見過你為哪個男生暗自神傷的樣子呢,看來我們家小朋友好事将近啊,能不能在今年情人節脫單?”
“......”陸眠深吸了口氣,說,“有些成語,不會用就別亂用。”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聽出她心情不佳,顧維駱收斂了語氣,停頓了下,正經道,“送別宴那天,譚迎應該也會來。”
“......”
“我知道你和你哥都不怎麽喜歡她,但是她這次是來為我送行的,這麽多年,大家也都長大了不少,不管當時愛得多刻骨銘心,現在也都放下了,就當朋友一場......”
“嗯,知道了,你的送別宴,你自己安排。”
不等他說完,陸眠出聲打斷他對青春年華的追憶,“我沒意見。”
挂斷電話,陸眠盯着發白的天花板出神,心想難怪他們說,緩解失戀痛苦的最快方法就是開始一段新的戀情。
她對江沉雖無多少超出同桌之誼的感情,但現在滿腦子都在想他是不是喜歡自己,竟也分不出多少心神去想顧維駱對前任的癡心不改。
二月份的一切好像都過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十四號。
今年情人節和除夕恰好撞到了一處,外邊早早就挂上了情人節有關的廣告标語,張燈結彩的,分外熱鬧。
陸眠對這種情侶才過的節日沒什麽感覺,只覺得南港的冬天好冷,開了暖氣都覺得冷。
天氣預報說今天可能有會迎來場小雪。
到晚上,果真下起了小雪。
很小,沒落到地上就化了,若是不細看,根本看不出幾秒鐘前這兒下過雪。
但這不妨礙整個城市為這場難得一遇的雪而沸騰。
朋友圈裏熱熱鬧鬧,連彭越這種萬年單身狗都發了條朋友圈。
配圖是捧放在冰箱裏的雪,配文上十分矯情地寫着,既然無人與我共白頭,就趁雪還下着的時候,将雪珍藏吧。
陸眠一挑眉。
她不是很理解這種把雪放急凍箱保存的行為,但還是給他點了個贊,看時間差不多,戴好圍巾出門。
沒走出幾步,鄰居家的大門也跟着打開。
陸眠循聲望去。
和江沉對上視線的那一秒,空白大腦裏最先冒出個念頭——
他這會打扮得這麽正式出門,是要過情人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