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溫柔

第5章 溫柔

一整夜,書燃翻來覆去,睡得并不安生,第二天醒來頭昏腦漲。

上午有兩節公共課,上課的學生很多。進教室前,書燃的心跳莫名懸了懸。她挑了個邊角處的位置,坐下時聽見身後的兩個女生聊天——

“賀祈是不是得罪周硯浔了?”

“怎麽了?”

“昨天,我男朋友、賀祈還有其他專業幾個男生,去市中心的網球館打球,剛好碰到周硯浔。都是校友,就一起玩麽,結果周硯浔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追着賀祈打,好幾次發球險些砸到賀祈的鼻梁。”

“好想看周硯浔只穿運動褲汗流浃背的樣子,他身材多好啊,一定特別欲……”

“要死啦你,什麽話都敢說!”

……

還沒開始上課,教室裏亂哄哄的,書燃靜不下心,索性拿起手機。

微信上,“新的朋友”那一欄未讀消息攢了一大堆,書燃翻了翻,看到賀祈的名字也沒停留,直接忽略。

消息很快看完,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人,書燃發了會呆,忽然想到什麽,又點開班級群的成員列表,無須刻意尋找,一眼就看到周硯浔的名字和頭像。

不等書燃有其他動作,上課鈴響了,她連忙收起手機,同時,擡頭看了看周圍——

周硯浔沒來。

直到課程結束,他都沒有出現。

*

上完課,書燃回宿舍做作業,順便打開電腦刷了刷兼職信息,除了圖書館的工作,她還想再找一份。兩份兼職,應該可以解決生活費的問題。

樊曉荔是個不靠譜的媽,生完孩子不久就離了婚,前夫不肯付撫養費,她又迷上所謂的投資,幾年功夫就将外公留下的遺産敗了個精光,還要外婆賣掉陪嫁的首飾來幫她還債。

從小到大,每當做事不順或者喝醉酒,樊曉荔就會抱着書燃哭,邊哭邊說:“小東西,你要記住,害你媽媽的人叫陳西玟,我的人生,這一輩子,都斷送在那個女人手上!”

“等你長大,有能力了,一定要幫媽媽報仇,出口惡氣!”

陳西玟、陳西玟。

書燃第一次見到陳西玟,是在樊曉荔的相冊裏,兩個年輕女孩并肩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笑容燦爛而明豔。

第二次見陳西玟,真正見到她,是高中的時候,就在學校。

周硯浔下手太重,趙如琛鼻骨骨折,趙家也不是尋常家庭,不肯善罷甘休。學校不得不通知家長,周硯浔這邊,出面的人就是陳西玟。

陳西玟來學校時,陣仗特別大,課間操時間,當着全校師生的面,一輛青銅色的庫裏南直接開進校園,後面跟着兩輛通體漆黑的寶馬。

書燃是一班的“領操員”,站在班級隊伍的最前端,那輛車就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車門打開,身段窈窕的女人從車上下來,她穿着最新款的大牌套裝,外罩一件羊絨大衣,細細的高跟鞋襯出一身曼妙風情。助理在她身旁,保镖跟在後頭,四五個人簇擁着她,像擁着一朵嬌貴而豔麗的紅玫瑰。

書燃跳操的動作停了,眼睛不由地睜大。

女人覺察到書燃的視線,摘下墨鏡朝她笑了笑——

照片上巧笑倩兮的年輕女孩與眼前這個風姿綽約的貴夫人悄然重合。

那個笑,眉眼的弧度,以及唇角勾起的形狀——

幾乎一模一樣。

書燃渾身僵冷。

直到課間操結束,她依然恍惚着,耳邊傳來幾聲議論——

“那個人就是周硯浔的媽媽吧?我聽教務主任叫她周太太,氣質真好啊。”

“難怪十二班的人叫周硯浔少爺,人家的确是少爺,弈川市的周家,出生就在羅馬啊。”

“就憑周硯浔那張臉,你信不信,就算他不姓周,也會有人上趕着喜歡他。”

“你就是上趕着的那一個!之前不是還想給人遞情書麽……”

陳西玟——

竟然是周硯浔的母親麽……

宋裴裴從身後追過來,挽住書燃的手臂,低聲說:“那位周太太氣場雖足,但是看上去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書燃腦袋裏一片渾噩,無精打采。

宋裴裴沒注意到書燃的異樣,接着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保護一個孩子,最好的方式是低調,而不是招搖。現在滿世界都知道周家的小少爺在赫安,周硯浔怕是沒有消停日子了,也不知道那位周太太到底是怎麽想的!”

書燃聽得一愣。

“不過,豪門太太可能就是故意搞這一出,為了威懾,讓那些惦記他兒子的人都離遠點!”宋裴裴從口袋裏摸出兩根棒棒糖,遞給書燃一個,“電視劇裏經常這麽演,棒打鴛鴦、門當戶對什麽的,藝術源于生活。”

書燃想到什麽,臉色忽然難看起來。

宋裴裴歪頭看她:“你怎麽了?”

書燃情緒很亂,摳了摳着棒棒糖的包裝紙,搖頭說:“沒什麽。”

心神不寧的狀态,一直持續到上課。課程進度過半,書燃忍不住舉起手,說肚子不舒服,想去醫務室開點藥。

書燃一直是老師最喜歡的那類好學生,成績優異性格安靜,做事妥帖認真,老師見她面色發白,很痛快地給了她一節課的假,讓她在醫務室多休息一會兒。

拿到假條,書燃沒去醫務室,而是直接出了校門。

頭一次做這樣的事,書燃精神緊繃,充滿緊張和負罪感,門衛大爺看了她幾眼,她立即低頭,加快腳步。

周硯浔說的沒錯,她一直是個沒勁又膽小的“好學生”。

書燃原本是要去奶茶店買熱飲的,不知怎麽的,就進了那家便利店。她在貨架間轉了轉,看到花花綠綠的一排——

各色啤酒,包裝不同,甚至,口味也不同。

書燃盯着貨架發了會呆,直到入口處響起“歡迎光臨”的機械音,她才清醒,飛快地取了兩罐,去櫃臺結賬。

上課時間,學校附近沒什麽人,偶爾有車子開過去,揚起些許塵埃。

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書燃索性在長椅上坐下,校服外套團成一團,抱在懷裏,旁邊的灌木叢蹿出一只貍花貓,在陽光底下懶懶地打着哈欠。

書燃單手将拉環打開,濺出來的啤酒泡沫弄濕她的手指,冰冰涼涼。

她第一次喝酒,想學電視上看到的那樣,一口氣喝完,可是,只咽了兩口就嗆住,咳得一塌糊塗。她不死心,還要再試,後仰的脖頸卻被人扶住,手上的啤酒罐也被人拿走。

鼻尖聞到淡而模糊的薄荷味兒,像某種壓片糖。

書燃心跳一滞,慌亂間,她下意識地擡眸,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似夜空,又似深淵的眼睛,讓她險些陷落。

不知道是酒精上頭,還是那雙眼睛太過蠱惑,書燃忽然覺得清明全無,腦袋很亂,眸光很濕,心裏也是。

她喃喃:“周硯浔,為什麽是你啊……”

為什麽——

偏偏你是啊。

周硯浔穿一件黑色帽衫,腿很長,風吹着他,冷白的皮膚像月光霜雪。

他身上有一種少見的矛盾感,清醒着,也頹喪着,目光總是很深,仔細看去,又覺得冷漠,對一切事物都興味索然。

“上課時間私自離校,就為了坐在路邊喝酒?”周硯浔垂眸,聲音很淡,“你今年幾歲?玩叛逆呢?”

書燃半仰頭,脖頸線條雪白而細膩,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小聲說:“我叫書燃,書本的‘書’,燃燒的‘燃’,不叫‘好學生’。”

周硯浔皺了皺眉,不說話。

書燃眨了下眼睛,忽然沮喪起來:“我早就知道你叫什麽,可你卻連我的名字都記不住,好不公平啊。”

周硯浔的目光有一瞬的波動,他似乎想摸一下書燃的頭發,手都擡起來了,不知為何又停住,只說:“我沒有記不住。”

如果連名字都記不住,怎麽會看到她在上課時間往校外走,就覺得不放心,一路從學校跟到便利店。

“我不信,”書燃有些任性地說,“你看上去很壞,很會騙人。”

周硯浔叫她磨得都沒脾氣了,指腹在她挂着水珠的臉頰上擦了下,“不騙你。”

“我再怎麽壞,”他低聲說,“也不會騙你。”

周硯浔個子高,與書燃對視時,不得不低頭,整個人因此離她更近,身上的氣息也是,淡淡的薄荷味,将她團團圍困。

風很安靜,全世界好像只剩他們兩個。

這種氛圍讓書燃隐隐不安,她想逃避開,或是破壞掉,于是伸出手,有些驕縱地說:“啤酒還我。”

周硯浔手臂一擡,将她沒喝完的那罐扔進了垃圾桶,剩下一罐沒開封的,也被他一腳踢開,在人行路上骨碌碌地滾出去好遠。

書燃倔勁兒上來,起身要去撿,邁步的瞬間,手腕驟然一緊。

周硯浔一只手拉住她的腕,另一只手,從口袋裏摸出一盒草莓味的甜牛奶,拂開她的五指塞到她手心裏。

書燃愣了瞬,也是在這一瞬,她聽見周硯浔的聲音:

“燃燃,別學壞。”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叫得這樣親昵又溫和。

書燃喝了酒,有些遲鈍,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眼睛下意識地睜大:“你叫我燃燃?只有關系好的人才能這樣叫我!”

周硯浔嗯了下,拉着她的手,故意問:“我和你算是關系好嗎?”

書燃握着牛奶盒的手指不自然地緊了緊。

本來是可以的——

本來——

書燃心裏的情緒太複雜,酸酸麻麻,還有說不清的苦澀,她抿了抿唇,反問:“那你希望和我關系好嗎?”

周硯浔皺起眉,像在思考。

他個子高,兩人離得又近,從書燃的角度,能看到少年形狀精致的唇,以及凸起的喉結。靠近鎖骨的地方,有一顆顏色很淺的痣,落在周硯浔冷白的皮膚上,尤勝霜雪。

很幹淨,也很有那種欲的味道。

周硯浔的手還貼在書燃的腕上,指腹無意識地蹭了蹭她的皮膚,慢慢說:“燃燃,你不懂,我和其他人不一樣。”

書燃看着他:“哪裏不一樣?”

周硯浔将她放開,黑漆漆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我在赫安待不了多久,最多五個月,就會離開,接下來會被送到哪裏,我也不知道。”

“所以,”書燃眼中好像有霧,澄澈而剔透,“你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與誰關系親近,是嗎?”

周硯浔似乎做了什麽決定,他不再皺眉,也不再有表情,點頭說:“是。”

“果然啊,”書燃笑起來,也點了下頭,“不愧是少爺。”

不愧是陳西玟的兒子。

言盡于此,再沒什麽可說的。

書燃轉過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叫他的名字:

“周硯浔。”

風将周硯浔的頭發吹得有些亂,一種薄涼的感覺。

書燃站在陽光下,她皮膚白嫩,瞳仁也清透,漂亮極了,慢慢說:“別以為誰都稀罕那種高高在上的垂憐。既然希望我‘別學壞’,那就離我遠一點——”

周硯浔面無表情,好像所有情緒都被藏了起來,冰冷又漠然。

書燃看着他,繼續說:“因為,你就是我身邊‘最壞’的那部分!”

音落,牛奶盒被她原封不動地扔進垃圾桶,還拿出紙巾擦了下手心,轉身走遠時,背影同動作都是既潇灑又決絕。

周硯浔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不動,不言,很久很久。

書燃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學校的辦公室裏,陳西玟正面對一幹校領導,她摘下手套,纖長精致的五指又白又嫩。

在這位身價顯赫的豪門太太面前,無論校長還是主任,都顯得有些拘謹,坐姿都比往日規整了幾分。

陳西玟倒是自然,她笑了下,溫聲說:“硯浔這孩子天生叛逆,野骨重,這些年,我跟他爸爸真是為他操碎了心。”

教務主任試探着提起:“我看過周硯浔的資料,初三之前,這孩子的成績明明很好……”

“孫老師,您都沒教過他,怎麽敢說他成績好?”陳西玟的神态和語氣都溫柔,慢慢說,“我是他媽媽,我最了解他,那些漂亮成績都是假的。”

校長同教務主任面面相觑,“您的意思是……”

“阿浔這孩子,的确聰明,只不過,有時候聰明得過了頭,”陳西玟笑着說,“他不僅擅長作弊,買答案,請槍手,甚至賄賂老師,只為得到一張足夠漂亮的成績單。”

教務主任簡直不敢相信:“這……這麽可能?”

陳西玟很輕地嘆氣:“這孩子走歪路走得太遠,救不回來了,對他,我們不再抱有任何期待,諸位老師也不必在他身上花費什麽心思,不值得。”

……

*

書燃的回憶停止在她對周硯浔說出那句“最壞”的時候。

黃昏時分,操場上人聲鼎沸,宿舍樓這邊卻一片靜谧。

寫作業寫到頭痛,書燃走到陽臺,開窗透氣。她耳機裏放着歌,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手指不自覺地解鎖屏幕,點開了班級微信群的成員列表。

周硯浔的名字依舊在那兒,頭像是一抹剪影,穿黑色帽衫,清瘦而利落,很酷。朋友圈設置了權限,非好友看不到任何內容。

背景圖是黑色的,上面有個句子——

除我以外在你心。

書燃覺得眼熟,愣了會兒才想起來,這是句歌詞。

歌名叫《你瞞我瞞》。

書燃記得高三畢業吃散夥飯,有個男同學專門點了這首歌來唱,說是唱給一個他很喜歡但是不能在一起的女孩子,祝她餘生順遂快樂。

歌唱到最後,包廂裏好多人的眼睛都紅了,有個性格內向的女生,也不知是被歌聲刺激到,還是喝了太多酒,竟然當衆說出她暗戀周硯浔的事。

她說這份暗戀,從周硯浔轉學到赫安的第一天,就開始了,可惜直到他又轉學離開,都沒能讓他知道。

有人拍着女生的肩膀安慰她,說:“別難過,以後會遇到更好的人。”

女生紅着眼睛點點頭,書燃不知在想什麽,居然也跟着點了點頭。

周硯浔在赫安停留的時間很短,匆匆來,匆匆去,本就是皮囊耀眼的人,叫神秘的氣氛一襯,愈發顯得高不可攀。

自從當面丢掉那盒草莓牛奶,書燃和周硯浔再無聯系,一班和十二班在不同的樓層,學習氣氛也不一樣,平時連偶遇的機會都沒有。

書燃是在高三上半學期的某個午後,從宋裴裴那裏聽到消息的,聽說周硯浔已經走了,去其他的城市讀書。

自那以後,音訊全無,沒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

即将各奔東西的時刻,再度聽見周硯浔的名字,書燃有一瞬的恍惚,眼前隐隐浮現出他的臉。

少年桀骜又漠然,在風裏,眉眼依稀。

宋裴裴喝了些酒,半醉不醒地趴在書燃肩膀上,小聲說:“有那麽一種人,就像毒藥,明知不合适,沒結果,依然放不下。”

書燃看着屏幕上滾動變色的歌詞,沒有說話。

她想,遲遲放不下,可能是因為過于驚豔吧。風月再缱绻,都不及某個人眼角眉梢上的輝光。

就這麽胡思亂想,一直到天色變暗。女生宿舍逐漸熱鬧起來,笑聲不斷,書燃準備叫份外賣填肚子,手機鈴聲忽然響了,她低頭看了眼屏幕上的號碼,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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