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太陽
第22章 太陽
周流光察覺到旁邊有人, 扭頭看了一眼。
先是看她的臉,又去看她的腿。
然後他沉了沉眸子:“蓋腿的衣服呢?”
夏薰反應了一秒,歉疚一笑:“忘了。”
“笨不笨。”他無語。
夏薰聳聳肩一笑。
接下來兩個人都歸于沉默, 一時無話。
周流光閑散的抽着煙, 夏薰觀察着江水往岸邊湧動的水波, 再悄悄看他一眼,又移開視線看水波,再看他一眼……
如此反複,當周流光察覺到她在偷窺, 剛想質問她要幹什麽時,她忽然伸手戳了戳周流光的酒窩。
周流光縮了一下, 下意識屏住呼吸。
夏薰內心響起了一聲土撥鼠尖叫——她本來盤算着像青春片裏演的那樣把他的煙拿掉, 說一聲天真無邪的“少抽點,對身體不好”, 誰知他一轉臉, 她手一抖,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學人示好也是需要天分的。
她學不會在殷烏茜那些人的為難下點讨好, 自然也不會在男生面前賣乖。
大腦飛速運轉, 試圖化解尴尬,她盯着他,半晌才“噓”了一聲,眼睛閃躲:“別動, 有只小蟲子。”
聲音帶着撒謊的顫音,理不直氣不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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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明目張膽的鬼扯, 周流光當然一個字都不信。
但他真的沒動, 一眨不眨看着她。
她的皮膚真好,眉眼都漂亮, 沒有攻擊性的漂亮,尤其是那一雙眼,委屈的時候蓄滿了水,高興的時候亮晶晶的像裝滿了碎光。
她很快把手拿下,一臉裝出來的認真樣,沖他一笑:“好了,蟲子飛走了。”
他不明白,她現在看起來也沒那麽高興,但為什麽她現在的眼睛還是浮着光的,他像掉進一個漩渦,掙紮很久,才成功移開眼。
這一偏臉,恰好看到黃芷寧。
他站起來,用夾煙的那只手指着她:“删了。”
黃芷寧正拿着拍立得拍他們,被抓包也不臉紅,反倒一笑:“你管我?”
他把煙一摔,走過去:“我說,删了。”
黃芷寧後退兩步,揚了揚手裏的拍立得:“我給你打個賭,等你看到照片,你會求着我給你的……诶!強盜!”
周流光一把把拍立得照片從黃芷寧手裏抽走。
冷嗤一聲:“不用求,也是我的了。”
他低頭看了眼照片——這是一張構圖和意境都很美的照片,他和夏薰緊挨着,夏薰的手指戳在他的臉頰上,而他叼着煙,深深望着她。遠處是大片大片的江,晴空萬裏的天,還有随風婀娜的垂柳,低飛的水鳥。
夏薰走過來,瞄了一眼。
很驚訝自己剛才看他的眼神竟然那麽溫柔,連她都快分不清是不是緊張過度了。
他把照片塞進兜裏:“沒收了。”
黃芷寧撇嘴:“想要就直說,我這裏還有好多夏薰單獨拍的呢,你要不?一張一百塊錢。”
周流光懶得給她眼神,轉身坐到了餐墊上。
黃芷寧嘴撇的更厲害。
她們鬥嘴,夏薰感覺插不進話,便說要去淌洗手間。
黃芷寧想到了什麽,對夏薰說:“我想坐船,你對這熟,要不你順便去問問?”
夏薰心一咯噔,這不是留他們單獨相處嗎?
可她本來就是被叫來當“導游”的,她沒有推脫的理由,沒有猶豫太久便點了點頭:“好。”
離開的時候,她悄然看了眼周流光。
夏薰走後。
黃芷寧走到周流光旁邊坐下。
這邊都是草木,他沒抽煙,正薅一串葡萄吃,一臉的悶悶不樂。
黃芷寧問:“你喜歡她?”
“誰喜歡她?”反應之快,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
黃芷寧別有深意的點了點頭:“那就是她喜歡你。”
周流光聞言瞥了黃芷寧一眼。
黃芷寧想到夏薰剛才的表現就想笑:“那個女孩剛才還刻意打聽咱們是不是一起來的,剛才我不在,她去你那邊和你卿卿我我诶,那麽親密……你說這不是喜歡是什麽?”
周流光愣了愣,斂住了表情。
黃芷寧笑:“她誤會了,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你想多了。”周流光淡淡說。
“是我想多了,還是你不敢多想?”黃芷寧“切”了一聲。
周流光定定看着某一處,停頓了兩秒才說:“她做這些不是因為喜歡。”
黃芷寧不解。
周流光自嘲一笑。
從剛才黃芷寧向他舉例子的時候,他就全明白了——夏薰之所以會別扭,甚至做出比平時更大膽一點的舉動,無非是因為他昨天那句“你表現好點,不然我和她一起去西班牙,不要你了。”
他可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救命稻草。
她舍得丢?
“你不知道,她對我沒有真感情。”周流光眼底滿是嘲弄。
黃芷寧還是不懂,她失笑:“我以前一直覺得愛能讓人變高貴,現在卻覺得愛是心機,占有,掠奪,甚至是摧毀。”
這句話,讓周流光整個人陷入深思。
黃芷寧看他一眼,知道他明白她在說什麽。
“我們不說她,就說你吧。咱倆認識六年,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是那種大男子主義的人,但是剛才她露一露腿,你都介意成什麽樣了?我知道,比起讨厭別人看到她,你更懊惱自己看到她的時候無法自拔的滋味。”
“別說了。”周流光說。
黃芷寧卻不吐不快:“如果她對你沒感覺,那你對她呢?”
“我說別說了。”周流光重複一遍。
黃芷寧又要開口:“我……”
“我和她是一輩子的仇人。”周流光冷笑一聲,看向黃芷寧。
他的眼睛風雲翻湧,攢聚着讓人覺得很危險的情緒,黃芷寧不由噤聲。
聽周流光一字一句:“我到這裏就是為了傷害她。”
我為傷害她而保護她,我為傷害她而來。
黃芷寧深深的震驚,呆住了。
“但是我發現她好像不用我做什麽,日子就已經很糟糕。”講到這,周流光變得落寞下來。
卻只是一瞬間,他很快恢複冷漠:“誰都來傷害她的時候,我的傷害沒有意思。只有我才能傷害她的時候,我的傷害才有價值。這才是我對她好的原因,知道嗎。”
黃芷寧幾乎難以消化周流光的話。
頓了半晌,她才問:“所以她到底哪裏得罪你?”
“她爸爸就是拐賣我妹妹的人。”周流光眼裏有恨。
黃芷寧只覺得天地失聲,她張張嘴,差點哭出來。
這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她越想越難過,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終于說出一句話:“那你不要喜歡她好不好。”
她聲音裏有哭腔:“明明知道是這樣的關系,如果喜歡上她,你該有多痛苦。”
黃芷寧的話就像子彈射入胸膛。
周流光想說“不會的”,更想說“我不可能喜歡她”,卻覺得喉嚨發緊,什麽都說不出來。
最後他只能起身去江邊抽煙。
黃芷寧把自己埋進膝蓋裏,眼淚無聲落下,肩膀抖得厲害。
她不是個完人,沒辦法擔心所有人,在夏薰和周流光之間,她只能擔心她的朋友。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周流光口口聲聲說了那麽多理由不過是借口。
他根本就沒有辦法傷害她,當初曹辰那麽對他了,他都狠不下心報複,何況是夏薰。
夏薰回來的時候,黃芷寧已經哭好了,周流光也抽完了煙。
那會兒四點鐘左右,陽光還很曬。
夏薰走過來,看他們兩個人一個坐在吊床上,一個坐在野餐墊上,各吃各的東西,沒有交流,默了默才走上前:“我去問了,老板說幾點都可以,我們直接去碼頭就好。”
黃芷寧從吊床上跳下來,問:“都什麽船啊,小黃鴨的有嗎?”
夏薰說:“有木船,也有小黃鴨的船,還有不用自己劃的。”
黃芷寧笑:“我就要自己劃。”
夏薰問:“我們幾點去。”
黃芷寧想了想說:“等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吧,我們可以在船上吹蛋糕,看日落。”
夏薰這才想起來,今天是周流光的生日。
1999年9月9日,很好記的日期。
夏薰問黃芷寧:“你給他準備禮物了嗎?”
黃芷寧努努嘴:“我來這是幹嘛的,當然準備了。”
說着,黃芷寧去野餐墊上拿起自己的包,從裏面掏了個綠色的盒子給周流光。
周流光瞟了一眼:“GUCCI啊。”
“打開看看。”黃芷寧一臉“你一定會喜歡”的表情。
周流光打開包裝盒,一只腕表露了出來。
綠孔雀石的表盤,蜜蜂形狀的金色刻度表,精鋼表鏈上有黃金綴飾。
夏薰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
黃芷寧卻淡淡說:“銀的一萬七,金的五萬七,我對你好吧,買了五萬多的。”
周流光顯然對物質并無追求,很快把盒子蓋上,說:“謝謝。”
黃芷寧翻了個白眼:“你好淡定哦。”
周流光笑笑,沒有接話,又問夏薰:“你送的什麽?”
夏薰嗫嚅了一陣,才說:“對不起,我忘記了。”
她不敢看周流光的眼睛。
周流光深深看她一眼,什麽也沒說。
黃芷寧看看她又看看他,實在不想夾在兩個人中間,幹脆默默走開了。
很快就到五點半了。
黃芷寧給周流光訂了個蛋糕,恰好這時候送到。
九月份這裏的太陽一般在六點多落山,他們在公園門口拿了蛋糕,就去碼頭坐船。
今天是周末,來玩的人不少,但好在劃船是需要收費的項目,沒多少人參與。
他們選了個白鴨子小船,周流光劃船,黃芷寧把風筝系在船頭,那是只粉色蝴蝶風筝,被她“放養式”的放飛。
實際上根本飛不起來,只是挂在船頭而已……
夏薰是最無聊的人,什麽都不用做,老老實實端着蛋糕,坐在一旁。
不知過了多久,黃芷寧突然提議:“我們唱歌吧。”
夏薰問:“唱什麽。”
黃芷寧一聽,就知道夏薰是個會唱的,不由托腮一笑:“你唱吧,你沒給他禮物,唱幾首歌也算禮物呀。”
這句話讓夏薰沒有了拒絕的理由。
黃芷寧掏出泡泡來吹,吹出來的泡泡色彩沒那麽絢麗,卻很大,有種飽滿又輕盈的美。
被江風,泡泡與暮色包圍,夏薰感覺前所未有的放松。
很快,她清了清嗓子,開口唱: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麽流浪
流浪遠方
……”
夏薰唱《橄榄樹》,三毛作詞的一首老歌,黃芷寧眼前一亮,她沒想到夏薰會選擇這首歌。
唱完了《橄榄樹》,她又唱《滾滾紅塵》。
“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世的我,紅塵中的情緣,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着。”
“想是人世間的錯,或前世流傳的因果,終生的所有,也不惜換取剎那陰陽的交流……”
太陽下山之前的暮色最輝煌,光照之處,無不被染上一層金色的糖霜。
遠處是一眼望不盡的江水,江面上飄蕩着三三兩兩的船只,岸邊滿是垂柳,飛鳥不時掠過,風吹得風筝在船頭一蕩一蕩。江水潺潺,船槳劃水的“嘩嘩”聲就像是伴奏一樣。
這歌詞唱的黃芷寧眼眶直發酸。
眼前的姑娘一片安寧,可是沉默了一路的周流光卻不知在想些什麽。
都說禍不及子女,但也要惠不及子女,夏薰有那樣一個豬狗不如的父親,注定了與周流光絕無可能。
她覺得很難過,喉嚨裏像落了把灰。
這樣的時刻,她想起了曹辰。
當初,她和周流光還有曹辰是學校裏有名的鐵三角,後來她和曹辰越走越近,有了更特別的感情,難免要和周流光保持距離,周流光落單了一些日子,大家淡了很多,直到那天,曹辰和周流光決裂……
後來每一件事都往離譜而不可挽回的地步發展,周流光遍體鱗傷,曹辰一躍而下,她自我封閉。
曹辰走後,周流光轉學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偏遠小地方來,她現在也要出國了。
他們都離開了那個他們長大的地方,把自我放逐。
…… ……
夏薰唱完歌,大家都沉默很久。
最終還是黃芷寧先打破平靜,她說:“周流光,我想曹辰了。”
這是出事之後,她第一次在周流光面前提曹辰的名字。
周流光沒有想象中反應大,他說:“都別想了。”
黃芷寧的眼淚從她那雙妩媚的眼睛裏斷了線的流下。
不是“別想了”,是“都別想了”,說明他也有那麽一瞬間想起了曹辰,但他不承認,因為他永遠不會原諒曹辰。
夏薰看到黃芷寧落淚,又見周流光情緒不太好,再傻也知道他們現在很低落。
同時她恍然明白過來,黃芷寧帶不走周流光。
她焦慮,因為她覺得她留不住周流光。
可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周流光終究會留下而不是離開。
因為是他自己把自己困在了這裏。
她成了在場唯一一個釋懷的人。
她想調節氣氛,便把蛋糕舉了起來:“許個願吧,在太陽落山之前。”
周流光淡淡看向她。
她沖他一笑。
他頓了頓,也淡淡笑了笑,這笑裏摻雜很淡,可一旦品嘗就會讓人皺眉的苦澀。
他接過蛋糕,打開了盒子。
黃芷寧很快從情緒中抽離,把淚一抹,揚臉一笑:“我來點蠟燭!”
說着,她就把蠟燭插在了蛋糕上。
六寸的老式裱花蛋糕,很複古的好看,十八歲的蠟燭插在花團錦簇之中,寓意很好。
黃芷寧邊給蠟燭點火,邊說:“你必須許願,十八歲這年不許願多虧啊。”
周流光癟了癟嘴一臉無語。
不過等蠟燭點上,他還是雙手握拳,閉上了雙眼。
黃芷寧眼疾手快從包裏掏出拍立得,給周流光拍了一張照片。
夏薰也悄然拿出她的手機,用渣像素偷拍了一下周流光。
周流光的願望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恰好她們偷拍結束,他也就睜開了眼。
“呼~”蠟燭被吹滅。
夏薰想到什麽:“哎呀,我們沒有唱《生日快樂歌》。”
黃芷寧一愣,也反應過來,不過很快擺手:“木事啦,現在說也不晚!”
她把剛拍好的拍立得遞給周流光:“大壽星,生日快樂!”
夏薰跟在她後面說:“生日快樂。”
周流光定定看了她們兩秒,忽然說:“看身後。”
她們一起轉臉——
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紅色,又大又圓的太陽墜在天際,只差一點就要觸碰到江面。周圍的晚霞不知道什麽時候從金色變成了粉紫色,層層疊疊的雲潑墨似的挂在天邊,也全是绛紫,粉紫或藍灰色的,晚霞總比朝霞濃烈,看過去,瑰麗而浪漫。
太陽便在這樣的雲彩襯托下一分分墜入江面。
落日的速度很快,卻需要久久回味。
“太陽落了。”黃芷寧說,“感謝今天的太陽。”
夏薰悄無聲息轉過了頭,看了周流光一眼。
周流光察覺到她的目光,也看了她一眼。
只聽她輕輕說:“太陽明天還會升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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