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23章

鹿泠把這件事說給周隕聽的時候,從頭到尾,語氣都平靜地沒有任何變化。

好像那些往事全都微不足道,不值得激起一絲波瀾。

可周隕聽的觸目驚心,甚至不敢設身處地地去共情——每□□夕相處的家人,底下竟然是一張陰險惡毒的面孔。

小孩子怎麽會知道“笑裏藏刀”。

……如果鹿泠的媽媽還活着,怎麽會讓他受到這種委屈和傷害。

鹿泠得知真相的時候,心裏又會有多麽難受。

周隕簡直不願意相信這一切的不幸都在鹿泠身上發生過。

可事實就這樣被鹿泠親手撕開,毫無遮掩地、血淋淋地攤在他的面前。

周隕的喉結動了兩下,第一次感到語言是這樣的蒼白,嘴唇張合幾次,才終于說了一句:“……鹿泠,你不要難過。”

他本來還想說“以後都會好起來的”,可是鹿泠的媽媽已經去世了,這可能是他唯一在意的人,卻不可能再回來了。

鹿泠聞聲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遠方,靜靜地說:“沒什麽可難過的。”

這些話鹿泠本來就打算告訴周隕——對周隕他從來沒有什麽隐瞞。

不過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

周隕鼻翼輕微鼓動,低聲說:“你也曾經把她當作媽媽一樣幻想過吧。”

病房裏那個女人惺惺作态握住她的手的時候,鹿泠會不會也貪戀過那一雙手的溫度?

鹿泠的神情微微僵了一下,轉瞬即逝,像是用提及旁人的語氣,冷漠地說:“小時候軟弱又愚蠢,沒有什麽值得可憐的。”

“不是的。”周隕聲音極輕極輕地說:“你那時候只是天真善良,有錯的人不是你。”

鹿泠冷笑一聲,說:“是啊,只有天真善良的蠢貨才會寄希望于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美好的。”

可能是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過于尖銳,鹿泠頓了一下,向下抿起唇角,沒有再說下去。

周隕無言以對。

鹿泠大概很讨厭小時候的自己吧。

——厭惡那個曾經向別人求助、輕信于人、不知世事的小孩。

“成長”兩個字,對她來說太過沉重了。

“在我媽媽病逝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清楚她是怎麽死的,那時候我對出軌沒有任何概念,家裏也不會有人主動提起。”鹿泠眨了一下眼,忽然又輕聲地說:“直到我聽到了她們的對話,我才意識到我媽媽的死因可能不是我以為的那麽簡單。”

十歲大的小孩子,連“感情”都不懂,怎麽會懂大人之間那些愛恨情仇——

鹿泠低聲自嘲地說:“……在鹿家生活了四年,我才知道原來他們兩個跟我媽媽的死都脫不了關系。”

周隕不止一次地聽到過,鹿泠的媽媽是因為鹿自鳴婚內出軌,憂傷過度、哀毀骨立而終。

鹿自鳴和那個女人,都是殺人不見血的罪魁禍首,而鹿泠竟然就這麽無知無覺地跟他們朝夕相處了四年。

周隕在感到不寒而栗的同時,又覺得哪裏有些奇怪。

既然鹿泠早在幾年前就知道了一切真相,以她這樣愛恨分明的性格,怎麽還會假裝一無所知地在鹿家粉飾太平?

上次鹿泠跟鹿家人一起出席秦家的宴會,雖然看着貌合神離,但起碼也是“一家人”的表象,他們明顯還沒有徹底翻臉,好像還維系着一絲岌岌可危的“親情”。

……鹿泠打算做什麽?

周隕心裏隐隐約約有了一些猜測。

鹿泠跟以前不一樣了——她好像戴上了一個無堅不摧的面具,上面是被無數風刀霜劍刻出來的冷漠和鋒利,變得冰冷又神秘。

而旁人嘴裏那個“軟弱可欺”的小孩子,好像早就無聲無息地消逝在人心叵測裏。

只能在偶爾的細枝末節裏窺見一分溫柔的影子。

鹿泠看他許久不說話,思緒也跟着頓了頓,又低聲道:“抱歉,我剛才……”

周隕說:“沒關系,我知道你不喜歡那段過往,是我說的沒輕沒重。”

兩個人都沉默了片刻,周隕又道:“我有一個哥哥。”

他這句話說的沒頭沒尾的,莫名其妙地就開始說起家事來,“聽我哥哥說,他剛出生的時候,我們家裏的條件并不好,那時我父親剛開始工作、創業,工資勉強剛能還上房貸、養家糊口,那段時間日子過的很拮據,後來我爸爸自己開了一家公司,經濟逐漸有了起色,然後才有了我。”

周敘總是說他“含着金鑰匙長大的”,這句話其實沒什麽錯,周隕道:“我小的時候不太聽話,很有自己的想法,還經常闖禍。”

鹿泠靜靜地聽着他的話,神情是一種罕見的專注。

周隕道:“以前我們家裏有幾棵石榴樹,種在院子裏,秋天結果的時候就讓人摘下來吃,每一顆石榴籽都很大、很甜……我總是等不到秋天,看樹上的石榴長大了,就讓我哥跟我一起從二樓爬上去,偷偷地摘幾個下來。”

“有一次我們兩個一起站在一根樹杈上,不小心把樹枝踩斷了,就從樹上一起滾了下來,倒是沒受什麽傷,就是摔壞了好多石榴。”

“我媽知道這件事以後發了好大的脾氣,讓我跟我哥一塊趴在家門口的臺階上寫檢查,寫不完不準我們進家門,寫完還要大聲朗讀一遍。”周隕現在說起小時候做過的蠢事也不覺得有什麽丢人,“……當時鄰居都跑出來看熱鬧,問我們周家兩個兄弟又惹什麽禍了。”

鹿泠眼尾一彎,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很少聽到周隕說起曾經的事,也……沒有聽過正常人的“童年”是什麽樣子的。

竟然這樣鮮活。

“我年少的時候,我的家人待我都很好,我沒有受過什麽苦,所以現在也沒有資格安慰你、說什麽感同身受的話。”周隕喉結滾動一下,他輕聲地說:“但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就好了。”

“如果能早點認識你,說不定……”

說不定一切都會不一樣。

鹿泠明白了周隕剛剛說起那些記憶是什麽意思,只是“願望”兩個字對他來說終究是太奢侈了。

但現在也很好。

鹿泠想:即便他們沒有一起長大,但周隕也——在那個夏夜花園裏像流光一樣在他生命中濃墨重彩地出現過。

餘溫足夠讓他的心髒鮮活許久。

鹿泠輕輕垂下眼,本來挑起來的唇角輕輕壓了下去。

他幾不可聞地說:“你已經做到了。”

那聲音實在太輕了,周隕沒有聽清楚她說的是什麽,有些疑惑地轉過頭看着她:“……你剛剛說了什麽嗎?”

鹿泠彎了下唇角,說:“沒有,沒有說什麽。”

既然周隕不記得,那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有些羁絆只能纏繞在一個人的身上。

而周隕……本來就不應該跟他這種人牽扯上什麽關系。

周隕感覺鹿泠似乎還有什麽事沒有告訴他,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問,就被鹿泠結束了話題——

鹿泠聲音平靜地說:“這些事本來想今天晚上你來我家再告訴你的,但是你提前知道了一些,現在都跟你解釋清楚也沒關系——都是幾年前的舊事,我都不在意了,你也沒有必要再去傷感什麽。”

周隕沉默片刻,問:“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嗎?高中畢業之後呢?”

鹿泠輕聲道:“我跟你們想要的不一樣。”

周隕明白他的意思。

對于大多數的高中生來說,未來都是同一條道路——考大學、找工作,然後順利成為萬千社畜之一。

但是這對鹿泠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

想起鹿泠跟鹿家人周旋的這幾年,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底下早就已經暗潮洶湧,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撕裂那片搖搖欲墜的平靜……周隕的心裏又變得沉重起來。

鹿泠跟鹿家徹底決裂的那天,她就真的沒有家了。

鹿泠卻像是不想再說下去了,有些厭倦地道:“以後的事,我沒有想過。”

“不早了。”他站了起來,淡淡地道:“回教室吧。”

周隕看着她的背影。

鹿泠身上總是有一股很孤獨的感覺,好像她随時都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哪裏,沒有人能抓住。

鹿泠往前走了沒兩步,聽見周隕忽然在後面叫了他一聲——鹿泠從來沒有聽過周隕這樣喊過他的名字,語氣裏甚至帶着某種特殊的意蘊。

“鹿泠。”

鹿泠腳步一頓,回頭看着他:“還有什麽事嗎?”

周隕站在長椅旁邊,不遠不近地凝視着他,一雙琥珀色的明亮眼睛裏像燃着滾燙而熾熱的流火。

他一字一句地說:

“鹿家對你不好。”

“當我們周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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