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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也許時間還早, 格雷梅鎮上并沒有多少人。

這裏與弗裏雪原交界,空氣裏寒意更甚。溫楚走在傅宗延身邊,鬥篷裹得嚴實, 兜帽下露出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

他四處張望。相較剛進入費希爾自治州、街道兩旁的熱鬧景象, 這裏顯得有些粗犷和荒涼。

酒館外挂着待售的野獸皮毛。

随處可見的肉類加工鋪子,離得近了, 血腥氣撲鼻而來。但因為這地方太冷, 濃郁的血漿味道裏,帶着股純淨寒氣,聞久了莫名瘆人。

溫楚感覺左手不是很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冷, 傷口凍到了。

他把左手抱到身前,攏緊身上的鬥篷。

很快, 傅宗延帶他進入一家比較幹淨的酒館。至少門口沒挂着血肉模糊的獸皮。

夥計十分殷勤。

這樣偏僻的地方,又是冬日, 見着人都是快樂的。

夥計沒料到會有Omega來這裏, 瞧了好幾眼溫楚。

溫楚和他對視,露出來的一雙清澈眼微微彎起。

熱氣騰騰的餐點擺了一桌。

這裏肉類豐富, 番茄湯裏都是滿滿的碎肉沫, 又鮮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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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楚一口氣吃了三只十分紮實的牛肉丸,又從傅宗延手裏咬了幾口甜菜餡餅,才被允許去吃一早就上桌的蜂蜜蛋糕。

蜂蜜甜滋滋,蛋糕軟糯香噴,溫楚都想帶一塊路上吃。

他心裏已經計劃好了。

兩人進來的時候, 酒館裏人還不多。但沒一會, 三三兩兩的客人陸續坐滿周圍空着的位置。他們都是過來打獵的、儲備物資過冬的。人手一把長管獵.槍。

漸漸地, 除了食物香氣,空氣裏彌漫開一股淡淡的硝煙和血腥氣。

夥計也忙起來。

酒館變得擁擠。

後面進來的客人注意到在場唯一一個Omega, 神情都有些探究。

彼此對視,不知誰先開口,閑聊的話題也朝着某個方向去。

“……昨天的事?”

“對。老礦區那……”

“老礦區”三個字出來,溫楚停下手裏的叉子,神情警覺。他看着低頭安靜吃飯的傅宗延,藏在兜帽裏的耳朵就快頂起帽子。

忽然,手肘被人碰了碰。十分小心的樣子。生怕傅宗延聾了沒聽見。

傅宗延:“……”

傅宗延便把手裏的餡餅遞過去:“再咬一口。”

丸子沒吃夠五只,他擔心小鳶尾吃不飽。

溫楚:“……”

就着傅宗延手咬了一口,身後又傳來說話聲,溫楚停下咀嚼的動作,十分仔細地去聽昨晚老礦區後來發生了什麽。

傅宗延看他鼓着腮幫子一動不動,有些好笑。

“聽說是定位直接暴露,正好西線那邊剛過來一支軍隊,順路就給剿了。”

“聯邦派人過來了?那邊輻射這麽嚴重,我以為至少要等個十天半月的……”

溫楚湊到傅宗延身邊,殷勤翻譯:“你們聯邦來人了。”

傅宗延:“……”

“——多少?五百Omega?!”

忽然,隔壁桌傳來一聲驚呼。

溫楚反應之敏捷,傅宗延只覺得剛湊到面前的腦袋倏地就是一陣殘影掠過。

小鳶尾唰地扭頭。

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那裏居然關了五百個Omega。

“聲音小點……”

說話的人看了眼牢牢盯着他們的溫楚,有點不自在,放低聲音繼續說:“這麽大驚小怪幹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交易所是誰的……”

“吳老大被抓了?”

“怎麽可能……”

溫楚目光炯炯,盯得太明顯,隔壁桌的人再次壓低聲音說了幾句,後來幹脆不說話了。

慢慢地,周圍幾桌都被小鳶尾盯得沉默下來。

傅宗延:“……”

不過事情大概什麽走向也能猜到。

吃完打包一份蜂蜜蛋糕,往回走的路上,溫楚心情不錯。

“那裏有五百個Omega——五百個,你知道嗎?”

小鳶尾昂首挺胸,好像胸前已經挂滿勳章。

傅宗延跟在他身邊,心想,原來我是聾的,但他還是很老實地回溫楚:“剛知道。”

這邊雪積得更厚。

雪地裏偶爾能看到松鼠和小鳥翻騰的影子。

溫楚吃飽喝足,心情愉悅,于是,當他迎面看到一只全身黑金交錯的老虎緩慢走過時,腦子還沒反應過來。

甚至臉上還維持着前一刻喜滋滋的笑容,小鳶尾仰面對傅宗延說:“老虎哎?”

但是下秒,他就笑不出來了。

他吓得瞬間垮下臉,僵在原地,嗓音微弱:“老虎……”

傅宗延已經站到溫楚面前,手放到腰間發射器上,目光謹慎地注視身軀龐大的老虎甩着尾巴踱步而過。

這只老虎的體積比百年前的物種大了不知道幾倍。

很明顯一只成年虎,身長近四米,身高快兩米,從他們面前走過,好像一座移動的山。

估計是從弗裏雪原誤入。

這個鎮上有太多血腥氣,猛獸偶爾也會循味出沒。

老虎明顯對他們不感興趣。它的步伐緩慢有力,肩背聳起又落下,鼻端喘出陣陣熱氣。

忽然,它蓬松的黑金毛發下傳出幾聲悅耳鳥鳴。

一只小黃鳥不知何時鑽了出來,裹着厚厚的虎毛,朝傅宗延和溫楚看。一雙眼十分機靈,但怎麽瞧怎麽有恃無恐的樣子。

人類進入新紀元的第一個百年,戰争帶來輻射污染不僅改變了他們中間一些人的體質,也相當程度地改變了整個生态系統。

仔細觀察,其實頭頂的樹木高得不可思議。

雪還在飄飄蕩蕩地從半空落下,就是不知道是天上落的,還只是樹木上的積雪,沒完沒了。

經此一吓,溫楚就不驕傲了,他垂着腦袋跟在傅宗延身後,不聲不響。

小鳶尾第一次看到這樣恐怖的自然生物,還是有些吓到。

這趟出門就沒了家的旅程,對他而言,就像冒險。

他才十九歲,可這短短幾天的人生閱歷,快趕上之前十九年。

到了車上也沒精打采的。

傅宗延坐進後座檢查他左手的傷口。

繃帶有些髒,拆下來的時候,溫楚疼得冒眼淚。

傷口太深,藥膏确實起了作用,但割到骨頭上的傷還是得慢慢養。

傅宗延早就發現溫楚情緒低落,給他清理傷口邊緣膿血的時候說:“以前沒看過老虎嗎?”

溫楚:“……”

“你看過?”溫楚不大高興。

傅宗延:“以前在這裏出任務,半夜一只老虎進來拖走我們一名隊友。”

他語氣平淡,手上動作很輕,溫楚吓得倒吸涼氣。

他知道傅宗延隸屬聯邦軍隊,但也僅此而已。這是傅宗延第一次和他說起自己以前的生活。

“後來呢?”溫楚小聲問。

“後來被我殺了。”傅宗延擡眼,看着溫楚說。

“怎麽殺的?”那只老虎體型比傅宗延還要大。

傅宗延不是很想吓他,但為了減輕溫楚心裏的陰影,他說:“先打傷它的四肢,然後到它的背上扼斷它的脖頸。”

時間太過久遠,傅宗延已經不記得隊友的死狀和當時慘烈的打鬥。

唯一清晰的,是那頭野獸鼻息裏噴出的血液和粘液。他們都氣喘籲籲,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溫楚低頭看着自己手背,“你害怕嗎?”

傅宗延笑了下:“不記得了。”

溫楚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清理好傷口,傅宗延轉身去前座包裏拿繃帶。

他轉頭的時候,溫楚擡起頭瞧他,不期然地,小鳶尾看到昨晚自己朝傅宗延脖頸咬的那口牙印。

幾乎是立刻,溫楚的臉就紅了。

昨晚為什麽有這口,傅宗延不知道,他是清楚的。

估計這會傅宗延都忘了自己脖子上還有口牙印。

等傅宗延轉回頭,見溫楚臉紅得不像話,便問:“怎麽了?”

說完,他低頭一只手掌托着溫楚左手,開始給他上繃帶。

裏面傷到了骨頭,繃帶還是得牢點。

“疼嗎?”傅宗延問溫楚。

溫楚盯着他脖子,支吾:“還好……”

傅宗延擡頭,眼神疑惑。

溫楚避開他的眼神,紅着耳朵朝車窗外望。

白皚皚的雪鋪天蓋地。

周遭靜谧無聲,偶爾能聽到雪堆落下,還有不知名動物的窸窸窣窣。

溫楚想起那個叫烏瀾的Omega。

即使只有幾眼,他也覺得那個Omega很有氣質。好像雪地裏的松柏,幹淨挺拔。

鬼使神差,他轉過頭看着傅宗延,問道:“傅宗延,你有喜歡的人嗎?”

話音落下,手上動作一頓。

這個問題的奇異程度,好比那只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大老虎。

傅宗延三十年人生,從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也許有人問過,但傅宗延壓根不記得。

他想說“沒有”,但心底有個沖動在制止他這麽說。可這個問題只允許“有”或“沒有”。還能怎麽說。他想不出。

掌心托着的手指微動,面前的呼吸似乎略微急促,不用擡頭他就知道溫楚肯定臉紅了。

傅宗延盯着溫楚的手,半晌聽見自己說:“沒有。”

話音落下,他聽不到溫楚的呼吸,心頭一陣茫然。

好像這個問題沒完,或者說,好多個問題一下冒了出來——盡管他回答了。

“哦。”

溫楚淡淡道:“我也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加這一句——好像只是為了回複他的“沒有喜歡的人”。

聞言,傅宗延點頭,沒說話。整個人看着沉默許多。

蜂蜜蛋糕的香味十分清晰。

它安靜待在溫楚手邊,散發着甜蜜的氛圍,溫楚便伸手撥弄上面的蝴蝶結,心情郁悶。

“你有喜歡的人嗎”——其實問出口的時候溫楚就後悔了。緊跟着,心情從沒這麽緊張過。他害怕傅宗延說“有”,又怕他說“沒有”。

溫楚看着左手繃帶一圈圈仔細纏好,想,是自己問的不對。

下次應該問:你喜歡誰?

還是太寬泛了。

喜歡誰?這個世上好多人。

溫楚垂着腦袋,苦惱地承認,其實他應該問——你喜歡我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心底“噗通”一聲,吓了一跳。

溫楚自己都愣住了。

但是很快,他就覺得這個問題是個好問題:對象明确。

要是傅宗延說“喜歡”,他也說“喜歡”。要是傅宗延說“不喜歡”,那他也“不喜歡”。

但是“喜歡”有什麽用。

溫楚繼續苦惱地想,他是要回家的,傅宗延也是要回到他該去的地方的。

——還是“不喜歡”好了。

小鳶尾走神坐着,也不看傅宗延,在他弄好自己的手後,唰地一下抽了回來。

傅宗延沒去前座。

他坐在溫楚面前,想了想,問悶氣的小鳶尾:“要不要吃糖?”

口袋裏還有四顆糖。

第一次給他的時候,溫楚一邊吃一邊哭,吓得他不敢給了。

這個時候或許可以用來緩解下氣氛。

溫楚擡頭,看着傅宗延,斬釘截鐵:“不要。”

傅宗延:“……”

“我不要吃你的糖,我要吃我的蜂蜜蛋糕。”溫楚補充道,語氣好像算賬,一碼歸一碼的。

他單方面确定了“不喜歡”這條道,于是決定貫徹到底。

就像他們注定要去不同的地方。

傅宗延搞不懂小鳶尾此時的腦回路從何而來,只覺得他不開心,十分得不開心。

傅宗延便不說話了。

他坐了會,然後下車坐去了駕駛座。

車子慢慢駛離這最後的鎮子,朝向廣袤無際的雪原。

路途漫長,按照原先的計劃,穿過雪原的時間起碼得一周。

傍晚他們抵達一處遺落的鐵路站臺。

從外觀看,依稀還能看到半個多世紀前的人類印記。鐵路設備全埋在雪下,高高的黑礦石建築覆蓋着終年不化的積雪,好像隐沒在暗處的野獸。

傅宗延下車查看能量石損耗,又檢查了其餘一些安全裝置。

此時的路線已經又朝北偏了偏,不能再北了——極寒之下,能量石損耗得更快。

回到車上,溫楚正抱着鬥篷望着窗外。

蒼穹浩瀚,星星點點的銀光點綴着。

偶爾能看到流星劃過。

隕石墜地,就是天然的能量石。

手背隐隐作痛,也許是傷口正在愈合,溫楚疼得沒精打采,手上無意識撥弄着傅宗延給他打的結。

手腕被握住的時候,溫楚都沒察覺傅宗延坐在了自己身邊。

車內氣溫有些低,他手腕都冰涼的。

傅宗延正在給他重新打結。

溫楚垂眼看着被自己弄散的結,它們纏繞着Alpha修長有力的手指。

“我不喜歡這個結。”

忽然,溫楚低聲說,不知為何,也許是傷口疼的,也許是這一路都不開心,又或者,回家路途漫長,他想起來就不開心,于是此刻心情也悶到極點。

小鳶尾低啞的嗓音裏帶着一絲哭腔。

傅宗延愣住,他擡頭注視溫楚蒼白美麗的面容,停頓片刻,語氣小心:“那你喜歡什麽?”

溫楚視線移開,正巧落在蜂蜜蛋糕上。

“這個。”難過的小鳶尾好心地給出答案。

傅宗延轉頭去看。

是一個十分精致的蝴蝶結。

傅宗延看了看,又低頭去看自己打的結,心頭柔軟,他握着溫楚手腕,商量道:“給我點時間。”

“我學一學。”

話音落下,似是覺得這樣的傅宗延實在好笑,溫楚沒忍住,一下笑出聲。

他伸手捂住眼睛,抿嘴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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