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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子安,公主那邊如何了?”
“熱仍舊沒退下去,昨夜喝了湯藥,喂了兩丸牛黃安宮,還喂了宮裏保命的藥,夜裏倒是退熱了,只是剛剛的時候又發起熱來,人已經昏睡過去了。”
沈煜也顧不得背上的傷,緊張的坐起身來,踉跄的打算下地,若不是魏昭然眼疾手快,怕是就要摔在地上。
“言臣兄,莫要激動,小心身上的傷,公主那邊還有些令家的秘藥,我們也傳了信回京城,禦醫很快就能到,公主病倒是意外,想來陛下不會怪罪的。”
沈煜眉頭緊鎖,反握住他的手腕,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子安,我擔心的并不是陛下怪罪,而是……殿下高義,在京中募捐,如今一路整頓州府,安撫百姓,我不如她。”
說實話,縱然被秦妩杖三十,打到如今連下床都費勁,沈煜心中卻全然沒有半分怨念,只餘輕松。
王憲之該殺,他也該打。
王憲之在赈災之時聚衆淫樂,收受賄賂,濫用私權,丈着家勢肆意妄為,帶了他出城求醫,又連累了無辜百姓受難。
而他,明知是非黑白,卻為一己私利為虎作伥,實非君子所為,這些日夜他的良心不安,時時回想起幼年時祖父和先生的教導,被秦妩責罰,身上雖痛,可良心卻得稍安。
如今仔細想想,他實在是小瞧了這位公主,初見時只驚訝于她過人得美貌,可不論是那狡黠的募捐手段還是如今的雷厲風行,都讓他不由得想要再了解她多一點。
房裏的燈亮了一整夜,提心吊膽的侍從們并不敢安睡,徹夜關注着秦妩房裏的動靜。
晨光熹微時,魏昭然送了一壇兵士剛從村中找來的烈酒過去,錦心反複給秦妩擦了幾遍身子,可那燒得泛紅的肌膚卻仍是滾燙。
“阿謹哥哥……我冷。”
秦妩仿佛一只受傷的幼獸一般将自己縮成一小團兒,長發散在枕上,淩亂中是脆弱至極的美感,嬌軟的奶音輕輕呢喃,發出無助的輕哼。
“錦玉,再去拿一個湯婆子,然後去準備些吃食,手是匣子裏應該還有幾支珠釵,看能不能去換些肉食,等會兒讓殿下吃些東西,再喂一次藥。”
錦玉聞言,翻找起了包袱,看着那幾乎已經空了的首飾匣子,肉疼的拿出了其中最不起眼的銀耳墜,“錦心姐姐,這個應該就夠了吧!”
看清她手中的東西,錦心大驚失色,忙壓低了聲音呵斥道:“旁的都可以,這個不能動!”
“可這個最不值錢,那些珠釵換京城春芳齋的桂花糕和千禧樓的燒鴨都夠換一屋子了。”
“但這耳墜殿下最喜歡。”
錦心忙将那銀耳飾重新放進荷包裏收起,又鎖在了小首飾匣裏,這才轉身将溫熱的湯婆子放進被子,秦妩不自覺的挪動身體靠近熱源,呢喃道:“阿謹哥哥……難受”
“殿下,殿下,醒一醒。”錦心小心的半抱起秦妩,将溫熱的參茶喂到了她失色的唇邊,“喝一點參茶,等您好起來,我們就去見霍督主。”
秦妩燒得迷迷糊糊,乖巧的張嘴喝了幾口參湯,依偎在了錦心溫暖的懷抱裏,眷戀的呼吸着她身上淡的溫柔香氣,小心翼翼的喊了一聲“阿娘。”
因為發熱,女孩的聲線沒有了平日裏的柔美清滢,雪膚之上是可怖的淡紅色,仿佛快要被煮熟了一般,她微微蹙着眉頭,長長的睫毛上挂着淚珠,脆弱得仿佛快要破碎的琉璃,看得人心碎。
錦心心軟得一塌糊塗,将秦妩抱在懷裏,溫柔的撫摸着她瘦削的背,眼圈兒不由自主就紅了。
公主真的瘦了好多,白日裏層層疊疊的衣裙包裹之下,她容光煥發明豔昳麗,富貴莊嚴,可換上這一層素衣,她單薄得似乎連每一截骨都能摸得分明。
“殿下,等下我們吃了東西就喝藥,喝了藥就不難
受了。”錦心溫聲誘哄着,眼淚卻是噼裏啪啦的往下掉。
人人都羨慕殿下的富貴,提起她也只稱一聲命好,可這上天何曾真的厚待過她?
孑然一身,冷宮十數載舊疾難愈,心愛的人是個宦官,這一生或是被指給一人成為權利紐帶,或是膝下空虛孤老餘生。
除了一個公主的名頭,京中哪個貴女不比她的日子有奔頭,可也就是這麽一副幾乎被命運壓垮的瘦弱肩膀撐起了那樣多的人命。
或許在那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臣們眼中,三個州府或許并沒有什麽了不起,可真的走出宮闱,她才知那是多少個幾乎破碎的家庭,是多少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又是多少個和她一樣在亂世裏颠沛的少女。
那幾日,殿下幾乎是不眠不休,除了在馬車上小憩,其他的時間都是在處理各種公文。
她抖着手在那些斬立決的判決書上落印,絞盡腦汁的和商賈們鬥智鬥勇,幾乎掏空了自己的私庫設善堂,安置那些無依無靠的老幼婦孺。
雖然不知接任官員到底能不能将一切推行到底,可她給了所有人好好生活的念想。
亂世裏,人總要有個念想才能活下去。
秦妩整整高燒了三天兩夜,整個人渾渾噩噩,最兇險的時候來看診的大夫甚至都說出了讓他們準備後事的話來。
錦心抱着她,哭紅了眼,卻還是擦幹眼淚繼續努力的給她喂藥,不厭其煩,藥吐出來,就繼續喂,只要多咽下去一點,公主就多一點活下去的希望。
她的公主這樣好,就該長命百歲。
霍謹打馬進村時,看到村頭樹下偷偷哭泣的侍女和不遠處一片缟素的院落時,嘔出一口血,幾乎跌下馬來。
好在蒼天有眼,只是虛驚一場,待看到小姑娘安靜的睡顏,觸摸過她溫熱細膩的肌膚,他才緩下了那一口氣,墜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霍督主,您這都守了一夜了,就先去歇着吧,這邊有我們呢,等公主醒過來,我就立刻差人去喊您。”
“無妨,你們下去吧。”霍謹說着,忍不住背身捂唇輕咳。
咳過了那一陣,他将秦妩不知何時搭在床邊的調皮小手重新塞回了被子裏,仔細的掖好了被角。
錦心看着那熹微燭光裏落在斑駁牆壁上的英挺剪影,嘆息一聲,拉着困得有些犯迷糊的錦玉悄聲出了門。
他若不是個宦官,定是公主的良配。
天光微明,雲影晦暗,日光透過窗棂落在床頭,刺得秦妩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
半夢半醒之間,她好像嗅到了他的味道,那種安寧的、仿佛冬日裏陽光落在松枝上的淡淡冷香。
舊時冷宮破敗,孤獨窗外有一棵歪脖松,枝芽伸展,就在窗邊,清晨時風吹動樹梢,光影搖曳,将她晃醒,睜眼起身,入目便是院中習武的少年。
是溫熱的,是冷清的,染了日光,沾了雪色,是他才有的安心味道。
她迷迷糊糊的喚了一聲:“阿謹哥哥……”
“我在。”
這一聲低沉而溫柔的聲音響起,秦妩瞬間睜開了眼,四目相對間,跌進了他漩渦一般的昳麗目光。
生死過後的重逢,恍如一夢。
秦妩怔忡了一瞬,杏眼裏瞬間泛起了水光,撲進霍謹懷裏,死死的圈住他的腰身,仿佛再也不能放開。
他們分開真的太久了,久到她以為那些美麗的記憶都只是一場鏡花水月,而這一刻兩心相貼,那劇烈的跳動才讓她有了些活着的感覺。
這一路走來,白日裏她看着天空下的人間疾苦,全然不敢想他。夜裏她看着漫天星辰,看着那一輪明月,又止不住想他。
想起之前接到的消息,秦妩将他抱的更緊,埋首在他頸窩幾乎落下淚來。
他瘦了,瘦了好多。
霍謹雖然是宦官,卻并不像一般宦官那樣陰柔,這些年來練三九夏練三伏,一直勤勉習武,雖看起來瘦弱風流,可每一寸骨肉卻都仿佛被錘煉過一般結實。
而現在,他就好像是在微風中飄搖的風筝,像是窗前那一個因為一下觸碰就搖搖欲墜的花瓶,好似已然被耗盡了精氣神。
霍謹的臉頰緊緊貼着她的額角,溫熱的大手扣在她的腦後,溫柔的輕撫了撫,無聲的平息着她所有的不安。
半晌,秦妩的心緒才有些平複,半靠在他懷裏,低頭把玩着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仔細的描摹起了他的掌紋。
霍謹就那樣安靜的擁着她,目不轉睛的注視着她柔美恬靜的側顏,近乎貪婪的享受着這一刻的安穩。
“你近來是不是都沒有好好用膳休息,還是沈太傅為難你了。”秦妩心疼的将他冰冷的手攏在掌心,“他孫兒還在我手上呢,他若是當真欺負你,我就再打沈煜一頓!”
聽着她這孩子氣的說辭,霍謹眉眼一暖,不由得低笑一聲,将懷裏的小人兒攏得越發緊,“沒有,只是我很想你,想着早點處理完手頭的事,就能回京去見你。”
“所以你就把自己折騰成了這副鬼樣子?”秦妩垂眸,強忍住了淚意:“阿謹哥哥,你都變老變醜了。”
“嫌我了?”霍謹無奈的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臉蛋兒,有些哭笑不得。
看來沈煜不是個拎不清的,倒是沒有多嘴,至于這個小笨蛋,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當真是從閻羅殿闖回她身邊的。
秦妩沒說話,只是擡頭輕親了親他的下巴,靈巧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縫,與他十指緊扣。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見了霍謹,秦妩這病似乎也就徹徹底底的好了,膩歪了一會兒,這才說起了正事。
“阿謹哥哥,你那邊赈災之事如何了?”
“尚可。”
“那就好,水災過後必有大疫,好在現在大多是都零星的,尚能隔離救治,若是真的擴散開來,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所以,你殺了王憲之,又打了沈煜?”
“本也沒想殺人的,蝼蟻尚且偷生,只王憲之實在可惡,将他送去隔離的醫館救治,結果他私逃不說,還刻意出入酒樓賭館和妓院,被抓回時還死不悔改,說是死也要拉墊背的,這樣的敗類就該殺了以儆效尤。”
秦妩恨恨開口,義憤填膺,對上霍謹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又忙縮回了尖銳的小爪子,放軟了聲音,“阿謹哥哥,我說得可對?”
“自然。”霍謹肯定點頭,目光微沉,溫聲道:“以後外面這些事,有我。”
“嗯”秦妩乖巧應聲,只眼中波光流轉,顯然并沒有表現出的那樣乖順。
霍謹心中暗嘆了一聲,不知該喜還是該憂,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她這樣聰慧,總要多許多煩惱的。
“徐州、滄州的官員人選,我心中已經大致有數,至于禹州那位知府是個純臣,早年也是很有能力的,只是後來被黨争壓得喘不過氣,沒了作為,倒是還能用一用。”
“河南那邊雖已基本穩定,但還有許多收尾事宜,沈太傅一人恐怕吃力,我晚些時候還要回去。”霍謹愛憐的撫了撫她的鬓發,“這外面到底不如宮裏安全,讓沈煜護送你早些回宮,日後……不許再這樣肆意妄為,知道了嗎?”
多少辛酸苦楚,最後也只餘下了一聲無可奈何的不許。
來的路上,在那凜冽風中,他曾想過許多要與她說的話。
或者,想帶她遠走高飛,從此這天下熙熙攘攘,與他們再無瓜葛。
或者,臭罵一頓她這不知死活的做法,不享那安樂,倒是一門心思往危險裏紮。
或者,他想告訴她,他究竟有多想她,想到發瘋,想到只能靠着這點愛意支撐。
可真的将她抱在懷裏,聽她與人共情,說人間疾苦,說百姓民生,他就知道什麽才是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