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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桃李零落，暮春已過。

轉眼已經五月間，夏花爛漫，河南的水患終于平息，得了大軍班師回朝的消息，扶光殿一早就開始準備起來。

“承元殿那邊沒什麽侍候的人，錦心，挑幾個伶俐的去打掃一下外院，把我新做的那些被褥枕頭都帶上，內室我親自打理。”

錦心整理着櫃子裏的新被子，輕輕搖頭，“殿下，這于理不合的，您服侍霍大人起居算是怎麽回事，這樣怕是又要吃彈劾了呢。”

“那有什麽，只要咱們不說出去不就行了嗎？”錦玉不在意的歡快跑到秦妩身邊，“殿下，禦花園裏花開得正好呢，可要折幾支？放在房間裏，整個房間都是香的。”

秦妩将桌上的點心盤子端給她，“如今折怕是有些早了，他回來時該是開敗了，錦玉，去尋些艾草吧，夏日裏蚊蟲多，好好将那殿裏熏一熏。”

“好嘞！”錦玉應聲退下，稚嫩的聲音裏帶着雨過天晴後的歡快。

而熱鬧起來的不僅僅是浮光殿，也不僅僅是宮裏，水患和瘟疫的陰霾消散殆盡，京中的熱鬧更勝從前。

之前的桑梓節匆匆而過，往常春日裏的各種宴會也都沒有舉辦，這一下子松散下來，各家的帖子都雪花一般的落進了庭院，而尤其引人矚目的便是由宮中舉辦的百花宴。

說起百花宴，也屬實算的上是一年一度的盛會，雖然以賞花為名目，可是真正入宮進谏的卻不乏世家大族的家主貴眷。

今年是小皇帝登基的第二年，又遇見災患初平，人心不安，明眼人都知道，這時候陛下娶後納妃是鞏固權力最好的手段，而有了後嗣，這皇位才會坐的更加穩當。

之前上書奏請皇帝娶後納妃綿延子嗣的奏折就源源不斷，只是小皇帝不開這個口子，本來也是在觀察各方态度，想要權衡選擇能給他帶來最大助力的貴女，而這百花宴要定下皇後人選，幾乎已經是個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沈太傅拒了秦家的親事，秦家老太太又是時日無多，近來秦家常遞帖子，想來是動了将秦妙清送進宮的心思。

秦妙清已經十六歲了，之前安國公府一直想着與沈家結親，秦妙清雖然仰慕者衆，可如今提親被拒，許多人家哪裏願意撿別人不要的姻緣，無端低了別人一頭，有的便是願意，秦家老太太過世，秦妙清要守孝三年，又有幾人願等呢？

秦妙清是安國公府傾盡全力培養的女兒，是為世家準備的宗婦，更是安國公鞏固權力的一顆重要棋子，他如何甘心讓她淪為一顆廢棋呢？

整理好秦妩想要送去承元殿的東西，目送她換上了侍女衣服一并過去，錦玉又忙着挑選起宴會上秦妩要穿戴的衣服首飾。

這百花宴會有許多名門公子，陛下要挑選後妃，殿下也該看一看驸馬人選的，殿下還要長皇上幾歲，這雙十年華還未曾許人家本就不多，若是這一次遇不到可心的，選擇的餘地就要少許多。

霍大人是好，對殿下的心怕也是沒人比得上，拖着病體跑死了兩匹馬趕來見殿下，破了自己封城的命令回去還領了軍杖，只可惜……

承元殿平日沒什麽人，除了一個守門的半瞎老太監和庭院裏幾個粗使，連個宮女都沒有，秦妩當日還笑他是不是将自己當成了小醋壇子，他卻也只是笑笑不說話。

院裏的老太監看不清東西，也不大管得住手下的人，這主子又不在，小太監們都躲懶，凋落的花鋪了一地也不曾打掃，頗有幾分衰敗之景。

錦玉指揮着宮女們清理着落花枯葉，打掃着寂靜游廊，秦妩抱着熏過了香的被褥一人進了寝殿。

寝殿裏不曾掌燈，有些暗，半開了窗，陽光透過狹窄的縫隙落在地上，隐約的看得見舞動的灰塵，莫名的讓人心裏生出荒涼之感。

不過，也難怪這樣，他不許伺候的人進寝殿，無人打掃，自然沒有人氣又荒僻。

那些年，無數的明槍暗箭，甚至刺殺，他夜裏總是很難安眠，有時風聲大些就會驚醒，甚至遇上雨天就守上一整夜。

好在從前在冷宮，打掃房間這樣的事，她也是做慣了的，如今做的倒也利落，不曾生疏。

撫平錦被上的每一處褶皺，把裝了艾草的香包被挂在了床頭，秦妩将床邊的那一扇窗徹底推開，躺在窗邊的榻上，偏頭看起了今日的明霞夕陽。

院落裏，侍女和小太監仍在穿行忙碌，偶爾低語幾聲，還有幾個活潑的小宮女折了花簪在了鬓邊。

她看着，思緒不由得有些恍惚了起來。

那時，家裏也是這樣的，手巧的管家叔叔給她做花環，家中的侍衛們會在她玩兒捉迷藏的時候将她舉過牆送上房，幫她躲避侍女的尋找，門房的大哥哥偶爾還會給她帶糖葫蘆，每天都是歡聲笑語。

父親和他們感情極好，有時就在花園裏點上火炙肉喝酒，母親身邊的侍女姐姐們還會偷偷趴在窗前看，而她……總是坐在父親膝上搶肉吃，偷酒喝。

管家叔叔一邊取笑她，一邊還會将最嫩的肉留給她，甚至還會專門讓人給她備下牛乳茶，任她在中間搗亂。

玩累了，她就窩在父親溫暖的懷抱裏，聽他們講以前的故事，講大漠孤煙，說江南美景，看最美的明月星辰。

她其實已經記不清他們的面容了，她只記得的只是那一天他們所有人都橫七豎八的躺在了院子裏，滿地都是血，只有一條腿的管家叔叔拼死抓着那個人的腳腕，至死都沒能閉上眼。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秦妩閉着眼，輕哼起了兒時父親叔伯們把酒對月時常唱的歌。

那時不懂，只覺他們唱的好聽，唱的豪邁，還央着管家叔叔教她，可現在唱來……物是人非。

管家叔叔再也沒有見到因為戰亂而失散的女兒，門房的大哥哥也沒能送出那親手雕刻的簪子，乳母沒能等回她的夫君，長生也沒能喊上一聲阿姐。

阖府上下，無人安葬，英雄忠骨，最終歸宿卻是亂葬崗，任野獸嗫咬啃食，曝屍荒野。

想到這些，秦妩歪了歪頭，咽下哽咽，任淚水落入鬓發間。

“殿下，你怎麽哭了，可是餓了？還是太想霍大人了？”窗前，錦玉探着小腦袋，壓低聲音關切的問道。

秦妩輕壓了下泛紅的眼角，坐起了身子，“沒，只是風沙太大，迷了眼睛。”

錦玉努了努嘴，小聲道:“殿下，您不餓，我餓了，咱們回去用晚膳吧，今天有話梅排骨還有酥魚呢！”

“又去膳房偷看膳食單子啦。”秦妩被她逗笑，揉了揉她的雙丫髻寵溺應聲。

錦玉笑彎了一雙月牙眼。“我可沒有去偷看，是肖掌印告訴我的，哦，對了，今天還有殿下喜歡的糖雪球呢。”

“他倒是寵你。”秦妩垂眸一笑，“走吧，可別耽誤了你的糖雪球。”

回到扶光殿的時候，果然晚膳已經送了過來，肖固也候在一邊，似乎是再和錦心說話，聽到她們進門，立刻迎了上來。

還不等他彎腰，秦妩就将人拉起來止住了他行禮的動作，“在我這裏，就不要在乎那些虛禮了，坐下來一起用膳，錦心錦玉，你們也一起。”

秦妩這裏沒有外人時一慣是不在意那些虛禮的，別的宮裏都是主子用過了，再将飯菜賞給身邊得寵的宮女太監，她這裏卻不是。

左右她一個人也吃不完，等她用過了再賞她們，飯菜都冷了，若是葷腥更是失了滋味不好入口，倒不如一起吃個熱鬧。

“長生，你脾胃虛，先喝一口熱湯。”秦妩親自動手盛了湯遞給肖固，肖固愣了一下，接過了那描金白瓷碗，“謝謝阿姐。”

“肖大人，您嘗嘗這個，可好吃了！”錦玉獻寶一般給肖固挾了一塊話梅排骨，肖固輕應一聲，耳根微微泛紅，那模樣看得秦妩不由得露出了笑意來。

長生若是還在，如今也該是議親的年紀了，如果沒有意外，他應該會是個威風的小将軍，跟着阿謹哥哥和霍伯伯一起縱馬疆場，班師回朝的時候會被少女扔上滿懷的花兒。

想起故人，秦妩的笑淡了許多，眼中泛起了不為人知的傷感。

用了晚膳，見肖固沒有離開的意思，錦心自知他們有話要說，忙找了個借口将錦玉一并帶出來，守住了內殿。

“阿姐，您覺得沈煜此人如何？”

肖固突然發問，秦妩愣了一下，微微蹙眉道:“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吧，也是個聰明人，如果沒有意外，科舉之後想來也會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我不是說這個。”肖固猶豫了一下，“沈太傅赈災有功，又呼聲極高，陛下是一定要封賞的，他不肯和秦家聯姻，我有些擔心……沈太傅是想為沈煜求娶您。”

“陛下的意思呢？”一個人這樣說，兩個人這樣說，她都可以當是無端猜測，可若是更多人都這樣說，只怕就不是空穴來風了。

“阿姐，陛下如今沒有決斷，但未必沒有這樣的心思，陛下自然不會強迫您嫁給不喜歡的人，但霍大人是宦官，公主如何能嫁給宦官呢？”

“長生！”秦妩目光凝重:“莫要揣測君心。”

“可是阿姐……”肖固還要開口，卻被她用點心塞住了嘴，“長生，陛下不會強迫我，霍謹也不是其他人，別插手這些，做好陛下的左膀右臂，好好過安生日子。”

“那阿姐和霍大人怎麽辦？”肖固正了神色:“阿姐，陛下已經不再是要你們庇護才能活下來的孩子，如今有從前的情分，阿姐還是多多為自己打算才好！”

秦妩緊張的看了一眼窗外，見四下無人才壓着聲音道:“長生，你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為陛下打算，至于我的事，你莫要多管，我自有主張。”

肖固還要說話，秦妩卻喊了錦玉來送客，可送走了肖固，秦妩的心卻是有些亂了。

這百花宴，攪亂了一池水，而她生活在這旋渦的中心，怕是也難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