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子指局,美人胎落

天子指局,美人胎落

旬安城出了一場血案,呈揚侯的屋內躺着一名血跡斑斑的女子。

女子屍身毒瘡遍布,腐爛不堪。

驿館被吏府圍得水洩不通,呈揚侯離之不得,高呼,“我要見太皇太後!!”

吏府吏長嚴秉之面無動搖之色,右手持筆,左手持錄,生生将呈揚侯帶走。

吏府問審此案。呈揚侯只道,“這是誣陷,我根本不認識她!”

隔牆之耳乃蒼祝與蒼婧。

“沒想到還有別人要孫冉的命。”蒼婧驚道。

“皇姐說那人是在我們之前動的手,還是之後?”蒼祝猜測着,忽然陰沉一笑。

蒼婧知道他在笑什麽,便道,“只怕是之前吧。”

蒼祝微合了眼,“孫氏那裏怎麽樣了?”

“公孫旻看着她。”蒼婧冷冷言罷。

二人相望間皆默了聲。公主府中護衛公孫旻,就是蒼祝放在公主府的眼睛。他明知故問罷了。

“孫氏道一切為皇姐指使,皇姐可想過有何深意。”

“孫氏受賄于皇後,姑母怎會沒有參與。她們當初行賄司監,是因為陛下寵幸旁人。”蒼婧邊說,邊猜測着蒼祝心中的種種疑慮。

他那日嘴上說是誣告,心裏真的覺得是誣告嗎?

蒼婧不确信,所以她又趕緊解釋,“孫傲早早面聖,上告其母與皇後勾結,毒殺其父。孫氏之言正如陛下所說,不過是誣告。”

蒼祝信或不信,蒼婧難以捉摸。

原因很簡單,這場行賄案裏,皇後和長公主針對的是蒼婧送上的一個讴者。

薦女于上,怎麽都不是一個無辜之人。難免叫聖心揣測是否她也做了手腳。

蒼祝只是看着她,不說信否,眉眼有些暗淡,“總之此局還不夠,皇後那裏太太平了,朕要讓皇祖母難以抉擇。”

“那我再想想辦法,讓孫氏開口。”蒼婧也不再多說什麽,蒼祝要的只是結果,不是解釋。

門被推開,吏長嚴秉之走了進來,遞上案錄。

案錄寫着:此案誣告。

蒼祝合起案錄,扔到桌上,“再審。”

嚴秉之欲言些什麽,蒼婧立刻阻之,“嚴吏長,陛下讓你審你就審,別那麽多廢話。”

嚴秉之非常不解地離去,蒼祝望着那身影,“此人太過呆板。”

“別和一塊木頭置氣了,我先回府。”蒼婧起身。

“皇姐再替朕做一件事。”蒼祝叫住了她。

蒼婧回身,金絲龍紋騰在皇袍上,顯出一點光暈。

蒼祝眼眸幽暗,“翊蘭殿那個人做錯事了。”

蒼婧習慣于此,“知道了。”

她平淡一說,他仿佛聽出埋怨。

蒼祝起身走向她,審視着那個習慣為他殺人的皇姐,“皇姐,我們是在削了他們的肉,否則将永遠被他們踩在腳下。只要朕拿回一切,朕就可以改變天下,以後天下再不會有今時大饑之景。”

蒼婧不知自己露出了什麽破綻,為了掩蓋破綻,她就揚起一笑,“陛下無需解釋。今時所做一切,都是為了以後。我們要先把呈揚那塊地拿到手。”

“皇姐清楚,朕很欣慰。”

“我說過,只要我回到旬安,只要我還在這裏,誰也不能欺負我的弟弟。你要什麽,我都會為你争來。”

這是蒼婧向蒼祝開的條件,是她回到旬安的條件。

任何一個出嫁的公主,要回到都城幾乎是不可能的。

那是她給蒼祝的承諾,蒼祝當她撒撒瘋,嬌蠻了一回。

後來蒼婧付出了一個代價。蒼祝在大婚之日,給了她一包藥粉,她拿着藥粉敬了一觞酒給皇後。

從此皇後無子,她亦不能再有孩子。

她終于留在旬安。

她留下就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今日,蒼婧沒有出宮。

皇城已沒入黑夜,蒼婧就着昏暗的燭光走進故園。燭火映着明紙,把臉照得迷糊,直到月色升起,照破了夜色,蒼婧面前的門終于開啓。

一個嬌豔女子正跪在陰冷的地上,她懷胎三月,相伴之人被調入雜役司,唯有她守着孤冷。

蒼婧一身青藍裙儒,步搖在發間傾饒細語,雍容尊貴襯得四壁落寞不已。女子面露不甘,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來看望。可偏偏那個人是蒼婧,她曾經的主人。

“翊蘭殿真是變了,上一個主人在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蒼婧踏入門中,只聞到緊閉多日的黴味。

女子錯愕地擡起頭,蒼婧想她快忘了吧,這座宮殿上一個主人的名字。是啊,誰願意記得那個女人呢,連蒼祝都沒有記住她。

見她瞪直了眼,蒼婧倒賞得喜樂。她憤怒麽?憤怒再提到那個人。

蒼婧俯下身抵住她的下巴,她太善于佯裝柔弱,騙了不少人,也還想以弱态再騙下去,女子噙着淚低低哭着。

或是見蒼婧再無動容,女子終是暗下了眉眼。這便是她,趙瑜。

在這無需僞裝的面容下,她不過也是個狠毒之人。蒼婧就是記得她這副樣子,跟在蒼慧和馮千嬌身後,活活像一條随時會咬人的狗。

“你這眼神就像說不認得本宮。不,你是不願記起本宮。可本宮一直都記得你,你的歌聲優美動聽,本宮悉心栽培,送你入宮,你卻背叛本宮。”

趙瑜僵了嘴角,“妾身怎敢忘記煦陽公主。”

蒼婧直起身,明豔的衣裙讓燭光都失了色,“不請本宮坐一坐嗎?”

趙瑜掃了眼滿地的酒壇,屈腰後退。蒼婧不禁笑她穿戴雍容華美,看來還是指望着國主來看她一眼。

“公主若不嫌棄,就進來吧,”趙瑜鋪上了一層厚席,“翊蘭殿比不上公主府內,地已經潮了幾月,污了公主的衣裙就是妾身的過錯了。”

蒼婧眼角掃到趙瑜,她呆滞跪着,極其不願地迎她入席,更是将雙手按在小腹,呼吸急促。她如何能不怨,不僅是對蒼婧,還對國主,對皇後。

“公主請坐。”趙瑜退居三步,示意蒼婧坐上軟席。

蒼婧一望她,“你不和本宮一起坐嗎?”

“妾身身份地位,不敢與公主同坐一席。”趙瑜也只是移到了幾案的邊緣,她終究不甘于屈身。

蒼婧擡了擡袖,燭光照在案上畫出一道圓盤,也叫這堆破木的裂紋清晰可見。

趙瑜低下頭,不言也不語。她終于想起來,今天什麽日子。

蒼婧扶起案邊的酒,斟上了她的觞,“今日你被封為美人,還要給你置辦新殿,皇後定是忙暈了,讓你今晚如此屈就。若不是你抖出孫偉受賄一案,皇後定不會如此。”

趙瑜的臉如添上了青霜,許終是惹怒了她,她起身拿過案上的酒壺,猛灌了一口,“當初蕭如絲被指不祥,她讓念雙那丫頭砸了鳳栖宮的镯子,皇後一怒要打殺她們。是我向皇後求情,要她們生不如死,她們才能活得今日。”

“別把自己說得如此高尚。當初是你獻計給我姑母,把蕭如絲害了。”蒼婧揭開了一方往事。

酒壺撞上幾案,晃的幾案嘎嘎坐響。趙瑜的袖子破了,繡着的芍藥謝了半朵。她還沒察覺,只顧着懷恨。

“妾身真是不明白,一年過去,就算妾身懷了身孕,公主也一樣看低妾身。同樣是公主府的歌姬,為何公主對妾身受寵如此介懷?為何陛下在公主府多看她一眼,公主便能把她推入陛下的卧房?她不過是個賤婢私通生下的孽種,為何我就比不上她!”趙瑜搖晃地擡起頭望着蒼婧,噙笑半哀,峨眉緊蹙,“還是因為蕭家有公主高看的人。”

趙瑜笑得怪異,愈加放肆,一雙眼睛笑得都眯成了縫,“那個人莫不是蕭……”

在趙瑜近乎要念出那個名字時,蒼婧冷眼一望她,“本宮從小心機深厚,連陛下本宮都未曾高看,你自以為是什麽。”

趙瑜發了狂般的大笑,“你口是心非!你是大平高高在上的公主,唾手可得日月,偏得不到你心中所想的姻緣。”

這一句就像是針紮入蒼婧的耳朵,她随手拿起觞,潑向近乎瘋狂的趙瑜,“你這般的人,與本宮論皇族姻緣,夏蟲不可語冰。”

“那為何不可一世的公主,羞惱而怒!”趙瑜越發顯得高興起來,酒又灌下了她的肚,一口又一口,溢出的酒水浸透了脖頸,污了她精心打扮的妝容,可她也不顧了,只管喝着。

“本宮沒有什麽羞辱之心,只是惱怒于你的愚蠢罷了。”蒼婧不曾理會她這瘋樣,朝着別處瞥了一眼。

趙瑜仍舊無聲,不知過了多久,蒼婧聽到一聲低鳴。

趙瑜哭了,渾身發顫地朝蒼婧走來,“是啊,我愚蠢!當年司監那一局,我陷蕭如絲于不詳,宮裏的火燒了一夜,而她也一夜失寵。可我是被逼的。你送我入了宮,說我會有前程,沒過幾年,就讓他帶着蕭如絲回來。”

說起那個故人,趙瑜是恨毒了,好像她奪走了她的一切。

“蕭如絲是個什麽東西,在府裏的時候就和我争,到了宮裏還要和我争。皇後賄賂孫偉誣陷她不祥,把蕭如絲親手推入冷宮。那狗雜種的夫人已經拿了錢,他卻回頭談良知。他竟然要給蕭如絲翻案。你說我怎麽能留着他?我要讓皇後殺了他,也要讓皇後知道,她的把柄在我的手上。”

趙瑜淌着嗒嗒淚水,恨紅了的雙目惡惡瞪着,怕是早已迷了心智。也不知她是癡了還是醉了,竟然要把肚子裏的這塊肉當成希望。

“你還當真以為日後你能當皇後?”蒼婧讪笑道。

“我怎麽不能?”趙瑜指着她隆起的肚子,暈暈倒了又撐了起來,兩頰通紅,深情萎靡,“看,我有孩子了,她有嗎!馮千嬌有嗎!”

趙瑜仔細撫着肚子,迷離的神情中頗有幾分欣喜。

蒼婧面色冷淡, “你以為姑母和皇後為什麽會答應與你聯手?你以為她為什麽不害你的孩子?就是想是拿你的孩子做她的孩子。”

趙瑜頓了頓,露出幾分膽怯,“我才是孩子的母親,皇後沒有辦法取代我!”

蒼婧一手撐了下颚,極冷的鳳目斂起卧蠶,利眉高高一揚,“你入了皇後這一局,就是她的死棋。孫偉受賄,你以為殺人滅口就找不到行賄的證據了嗎?死無對證就沒人會去查了嗎?你以為這件事就這麽結束了嗎?如果孫偉的妹妹死在了章氏族親的手裏呢?”

眉上的酒水掉入眼中,趙瑜閉緊了眼,全然沒了半分氣焰。

“不過你放心,本宮會勸陛下,趙美人身懷有孕,不管她說什麽,都要念及皇嗣,”蒼婧輕聲低笑一聲,“但是陛下想問你一聲,你肚子裏的真的是皇嗣嗎?兩月前,他在你殿前抓到了一個衣衫不整的衛兵。”

“砰。”趙瑜摔下了酒壺,一地的玉碎混着酒水,如一條溪流流淌開來,蜿蜒着許多不可再說的往事。

從喉底發出的怒號再沒了節制,趙瑜就像撒了酒瘋似的,把幾案推到,簾布撕下,屋內混着酒氣和濕冷,一時間狼狽不堪。

鋒利的玉屑染上了鮮紅,一點點紮着趙瑜的腳心。

越是這樣,趙瑜越是暢懷,她撲上來掐住了蒼婧的脖子,她喘着短氣,雙眸泛淚,“我一直都知道,你們都在騙本我,你們不過把我當狗,一輩子任你們擺布,連生死都要随你們。我偏偏不要讓你們如願,我要自己做一回主。”

蒼婧奮力推開了趙瑜,她踩着玉碎撞上柱子,軟弱無助的殘喘,燭火跳躍着照亮了蒼婧漆黑的眼底,“借種生子,這就是你自己做的主?”

青藍衣衫嵌在火光之中也叫明火冷徹,蒼婧本不過是一身纖弱,在當下卻威嚴得駭人,活脫脫就是個主人模樣。

趙瑜驚慌極了,不斷向後蜷縮着身子,“你要殺我嗎,你要殺我嗎!”

趙瑜躲在角落裏褴褛不堪,蒼婧鄙了一眼,輕揚唇角,“瞧你現下這副模樣,還像個奴。既然認得自己的身份,就該清楚本宮是怎麽懲罰那些犯事的奴。”

蒼婧擡了擡手,趙瑜即刻怔怔,“那是陛下逼我的,他為什麽不讓我有孩子?長公主要用我的孩子當皇後的孩子,那我只能想辦法得個孩子!”趙瑜看到蒼婧的指甲縫裏透着乳白色粉末,一下煞白了臉,驚恐盯着那一地的酒。

蒼婧靈眸巧轉,啓唇道,“那你知道皇後為什麽沒孩子嗎?”

趙瑜身子顫了一下,那個公主給她斟了酒,她的指甲裏卻帶着藥。

趙瑜掙紮起來,“來人!來人!”

可沒有人進來,趙瑜連起身都難?她毫無反擊之力,如魚肉仍人宰割,再也難逃了。

她望着窗外拼命爬去,水靈的十指磨着地,一下一下,最後血肉模糊。

半響,她放棄了,盯着着窗外,也不知在瞧些什麽。血在她兩股間流着,染紅了裙。

“為什麽。”趙瑜嘶啞着聲音說道。

蒼婧拾起倒在地上的蠟燭放到趙瑜的身旁,“孩子沒了,誰會對你先動手呢。”

趙瑜咧嘴一顫,唇邊裂開了血口,火照着趙瑜緋紅的臉,順着她的視線望去,蒼婧不禁愕然。

冷宮。

“她的命真是好,蓉姑姑也去看過她。”趙瑜失魂地望着,須臾回過頭來了,卻好似嘲諷一般。似是在對蒼婧說,“你親手選的人啊,一個個都在背叛你!”

蒼婧望着窗外,柳眉一瞬如利刃,“哦?既然母後看重她,那本宮就助她一臂之力。”

趙瑜渾身靜若,“公主不在意她與太後聯手嗎?”

趙瑜不相信那般自傲的公主能容忍一個叛徒,更不相信她會去相助一個太後看重的蕭如絲。

趙瑜看不清蒼婧的神色,只是一雙亮澈的眼泛着清光。

“什麽聯手,只是利用罷了。”那身華服緩緩起身,吹滅了蠟燭。

趙瑜失了力地癱坐在地上。

利用,緣都是利用,是她看不清罷了。

她回想起入宮之時的喜悅,君上承寵的愛憐,那一刻她是堅信自己擺脫了卑微。

可她在此刻才明白,利用不止在她對國主,還有國主對她。她一步步落到了奉承于蒼慧和馮千嬌的地步,受盡利用,皆是一盤棋。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她!”趙瑜的吶喊淹沒在殿門之後,這裏是翊蘭殿啊,怎麽和冷宮一樣了,趙瑜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無盡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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