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祭堂疑情,禮官跋扈

祭堂疑情,禮官跋扈

時夏的天開始悶熱,街邊有些熱鬧在,說着又是一年朱明時。又過了一年啊,趙蔓芝看着未暗的天,忽也記不清這是家破的第幾個年頭。

朱明祭夏,祈禱豐收,皇城中祭祀在備。巡邏守衛的人馬更疊不休,只為明日祭祀無恙。

聖泉宮中一盤棋下得僵僵散散,蒼祝執着一子難落,“明日祭祀,司監有備吉兆,乃雀翎一支。以神獸相臨,佐于朱明,朕借他這個由頭做個昏庸之君,以尋神獸為由,練兵養馬,這一棋願能迎難而上。”

朱明祭祀于宮中進行,與往年不同,這一回奉常只是做主司,不呈吉兆,由司監觀星象得吉時,呈祥兆。

這是蒼祝以宮內祭祀亦由宮官為由做的決定。長壽宮也未說什麽。

一步勝,則後棋皆上。

內軍已有,接下來就是練兵養馬,此棋不僅在于穩握一支兵馬,還在于日後。

蒼婧随着蒼祝落下一子,道,“陛下宏願,在于制外敵。”

“天下之大,能知朕願者甚少,皇姐為一。恐也是如此,皇姐府中人諸如蕭青也能與朕說個一二。”蒼祝故意說道,他想看看他的皇姐又有什麽心思。

蒼婧棋意散散,心神長落,一撐案,瞧了瞧外頭。

長影在眼前晃着,盔甲來來回回,随着光影交輝。他像是從天邊的另一頭來的,在這個陰暗腐亂的皇城裏顯得如此突兀。

他又是那麽直接地闖入她的視線,在她本該灰白的世間裏帶來了絢爛。

蕭青每一個腳步,每一個轉身,都牽動着蒼婧的目光,她的心想要沖出聖泉宮的宮門,可她努力把它收着,生怕在蒼祝面前露出一點破綻。

蒼祝走上一子,蒼婧游散着目光,手中一子悄然落了,也不知落在了哪裏。

“皇姐走神了。”

她慌張回頭,才知自己下了個糊塗棋。

“我……我是在想陛下說的事。其實蕭青他從來好學,自己看了些書,也看過兵法,騎馬射箭也甚是卓絕。”

“朕說的是事,皇姐說的是人,”蒼祝左右看着蒼婧,她臉上一瞬的慌張是騙不了人的,“他一個騎奴好不好學,讀了什麽書,會些什麽,皇姐怎麽這麽清楚?難道他以前經常和皇姐請教,與皇姐談天說地,給皇姐看看他騎馬射箭的樣子?”

她嬌麗的面容一怔,顯然是被說中了。

她又辯解道,“學術有惑,解惑不行嗎?騎馬射箭,偶然所見不行嗎?”

蒼祝擡了擡頭,帶着一抹涼笑,“可以,畢竟很少有奴這麽好學,還喜歡找主人解惑,讓主人看他騎馬射箭。朕看他是不願意當奴,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

蒼祝亦看向那個很有野心的衛君,他小看了他,當他是男奴,但他也是一個男人。

一個男人是有野心的,他不想當奴,自然他要做的事是一個奴不能做的。

一個男奴不能做什麽呢?

蒼祝又把移向他的皇姐。可是他的皇姐并不明白吧,還露出些許傷悲。

“他想做将軍,他要前途無量。”她笑着道,笑得那般苦。

蒼祝遲疑緩緩地點了點頭,“皇姐連他的願望都知道。”

還好,他的皇姐不懂男人。

蒼婧放下了手中之棋,“這棋我輸了,不下了。”

“這是皇姐頭一回認輸。”

是啊,因為心神皆亂,一敗塗地。

蕭青終歸不是和她一樣的人,他的願望遠大,他的心思明澈。不像她,已經爛在了皇城裏了。放開他,忘記他才是最好的吧。

出了聖泉宮的門,蒼婧還是不自覺地看向蕭青所在,可他已經不在。

別時一眼難忘,蒼婧還有些失落。

行出聖泉宮不遠,就聞一陣樂歌。

是祭祀之樂在備,童男童女正在唱誦朱明之樂:

朱明盛長,甫與萬物。

桐生茂豫,靡有所诎。

敷華就實,既阜既昌。

登成甫田,百鬼迪嘗。

廣大建祀,肅雍不忘。

神若宥之,傳世無疆。

(注:出自《漢書.禮樂記》)

今夜子時正是祭祀開始,人人籌備已保祭祀順利。

朱明是為祈求豐收之季,也是天子宏願的一步棋。

願一切朝着最好的樣子去,或許這就是祭祀最好的祝願了。蒼婧總有些失魂落魄在,也不知道是什麽由頭,行走間總是心思頗多,來來回回都是那句話:

“你想到了誰,愛的便是誰。”

她想到的人,永遠是那一個。

困頓的步伐交疊在樹影下,蒼婧的影子拉得很長,她神思回來時,就見她的影子被另一個影子蓋住。

一擡頭,蕭青再次進入她的視線。

他一指抵在唇前,示意她默出聲,随後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帶到樹蔭下藏起了身。

蕭青張望着另一頭,那是聖泉宮的祭堂。只見得奉常朱正司和兩個禮官走了進去。

祭祀前夕,按禮不應有人往祭堂,這可是朱正司自己定的規矩。

蒼婧和蕭青相視一眼,未多言,靜靜等着朱正司他們的離去。

光影重重疊疊,照得人晃神,或是他看看她,又或是她看看他。微紅的臉頰,稍亂的氣息在一片樹蔭下彼此糾纏。

無聲又無息,不知過了多久,也沒見朱正司他們出來。事情确實古怪。

“主人,他們恐怕不出來了。我過去看看,你莫管了。”蕭青行出樹蔭,反被她拉住了袖口。

“他們違禮在先,肆無忌憚,是仗着皇祖母。”

“我依聖令護祭祀周全,他們總不會拿我怎麽樣。”

蕭青沖了過去,只見他被衛兵攔住,未有一會兒,蕭青就被兩個衛兵扣住了。

他們無理得很,聽到蕭青說看到朱奉常進來,來問問何事,就把他扣下,拖着往外而去。

祭堂的門關着,蕭青聽到一聲嗚啼傳出,很輕很短,像是只小狗啼哭的聲音。但實在聽不清。

蕭青總覺他們在裏頭做些什麽,便喊了一句,“我奉聖令戒備于患,你們為郎中令之兵,憑何令捉我。”

随他之聲,祭堂之門微開。朱正司側着身出了祭堂,兩位禮官未出。

朱正司已換上祭祀時的朝服,趾高氣揚道,“憑本官之令,”朱正司一手揮之,對着兩個衛兵道,“把他拖走。”

衛兵尚未動,就見一身丹色華衣走來,鮮衣流動,紅豔之色蓋着淡杏色的裙褥,在行步見宛若流水紅花。

“好一個奉常之令,竟可指揮郎中令之兵。”蒼婧徑直走來,紅穗墜在她耳邊,她唇間的朱紅也顯得濃豔。

“我乃九卿之首,奉太皇太後之命掌祭祀所有事宜,是他亂我之事。宮中之殿的守門衛兵由郎中令掌管,我借郎中令的衛兵一用又何妨,”朱正司傲慢相待,有恃無恐,“難道公主也要擾我祭祀,那不如我将你二人呈至太皇太後面前。”

蕭青雙肩一掙,直把身後兩個衛兵掙開。一劍提起,走到蒼婧身旁,“我們敢去,朱奉常敢去嗎?”

蕭青的掙脫讓朱正司臉色一僵,有所收斂。但他仍道, “我掌祭祀,禮由我定。你一個衛君擾我,我治你的罪。”

朱正司指着蕭青,蒼婧走到蕭青身前,朱正司那一指立刻僵僵落下。

“我聽說朱奉常號稱聖人,聖人怎麽會懲治人呢,應該向來與人寬厚,”蒼婧笑着一望朱正司,“對嗎?”

然而蒼婧知道,這朱奉常并非是個善類。

他主持宗廟祭祀,號稱聖人,實則傲慢無比,待人常有偏見。官場上沒有敢得罪他的人,得罪他的人大多連影子都不見了。

朱正司滿不耐煩,“公主說得極是,但是這衛君胡攪蠻纏,還是要交給太皇太後處置。”

“是非曲直,都有個理。按理他是外戚,外戚臣官要治罪,要禀宗正,再經廷尉,再經陛下。”蒼婧道。

“公主錯了,當今天下以太皇太後為尊。”朱正司沒打算放過蕭青,他看了兩個衛兵,兩個衛兵立刻吹了個口哨。

蕭青和蒼婧也沒想到,朱正司一個奉常真的肆無忌憚,在他們面前直接調了郎中令的兵馬。這也便是說,今日之事,比他們想的更複雜些。

更多的衛兵來了。

蕭青上步拔劍擋在蒼婧面前,周圍的衛兵倒也不敢上前,蕭青記憶裏從某一年開始,宮裏的衛兵都挺怕他的。

他以為他做了什麽,雖然一直也沒想明白他到底做了什麽。

蒼婧看也沒看那些衛兵一眼,低頭捋着袖口, “朱奉常平日看不起女子,但在官場還是很懂為官之道啊。”

朱正司被戳着了痛,又絲毫不減嚣張,“我乃九卿,他乃衛君,他對我不敬,我就算殺他又何妨。”

殺他?這個字眼最是落在心頭。

蒼婧眼眸輕轉,唇間咬着狠利,“本宮的人,你敢動?”

蕭青心口有熱意湧動,流淌全身。這是比以往更為劇烈的心跳,要跳出他的身體一般。

他的耳邊就是那句話,她說他是她的人。她向一個奉行着俗世教義的人宣示此言。

一時間萬籁俱寂,那些趕來的衛兵退了很多步。他們想起了一個傳聞,那是流傳于皇城兵衛間的可怖傳說……

蕭青這才看出,他們怕的從來不是他,而是蒼婧。難道蒼婧做過什麽?

蕭青不禁看向她一眼,蒼婧也未動聲色,但那些衛兵一個不敢靠近。

蕭青的眼睛移不開了,直直地看着她。

他見的最多的是她端麗之容,素來懷念的也是她笑顏如花明媚燦爛,她桀骜蠻橫的樣子她很少顯露在他面前。

“煦陽公主,你竟如此妄為!”朱正司大駭。

“動本宮的人,就是動本宮。”

蕭青又聽到了,她張揚着她的峰刃,說着他是她的人。

那種氣焰就像帶着火光耀眼奪目,她是敢與世間作對的公主。那就是日月,是世間獨一無二。

朱正司滿臉胡髯起起伏伏,烏青的眼一瞬皺起,“煦陽公主,你可知我是誰?”

“朱奉常掌禮教,定然看不慣本宮,可也沒見你管本宮的姑母。所以比起遵循禮教,朱奉常顯然更喜歡遵循為官之道,”她用着她高貴的身份,将它作為兵刃抵在了朱正司的脖子上,“本宮今天要把人帶走,你敢鬧,本宮絕不放過你。”

朱正司只能屈服, “煦陽公主,你我若僵持在此,誰也不好過,各退一步吧。”

各退一步,便是暫時作罷。朱正司真正擔心的是壞了今日之事,他在裏頭做什麽,自然是關于祭祀之事。

蒼婧随之帶走了蕭青,她在後聽得朱正司大罵,“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朱正司氣憤地轉身入祭堂,關起了門。

一個掌禮教的臣官當然容不下她的所言,因為世間教義及律法就是容不下她。

事出有急,這話也就說了。

可那也算不得假話,她的心是真的動了。

世間原來有些真話,是在最不真的時候說的,還不能承認。

行去半裏,蒼婧才覺了雙頰滾燙。蕭青一直看着她,看得她不知怎麽好。

“你在想什麽?”蒼婧游走着目光,不知該瞧哪裏。

“想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蕭青目光深深,好像看到了更遠之處。他突然忘記喚她主人了。

蒼婧難堪地笑了笑,“那時候我以為你是別人派來刺探我的。”

那一天,蒼婧和蕭如絲打算出府置辦,蒼婧要送首飾給陵城官吏夫人們,以些小恩小惠拿下一些人。

那一天,冰寒徹骨,府外有個小乞丐衣衫褴褛,朝着她們爬來。

那一天,蒼婧盛裝奪目,披着紅色的白毛鬥篷。就在府前,蒼婧看着他爬來,他臉色蒼白,四肢無力,看起來虛弱不堪,但蒼婧滿臉地狐疑和不解。

白霜之中,饑寒徹骨,他朝她伸出了手。

蕭如絲吓壞了,躲到了蒼婧身後。蒼婧絲毫未動,讓家兵把蕭青抓了,十分厲色地問,“裝什麽裝,誰派你來的。”

蒼婧第一反應就是疑心。

蕭青卻迷迷糊糊地說,“求仙神帶我去找我母親。”說完他就昏倒了。

蕭青想到那時候朝陵城走來的原因,不禁嘴角微垂。

可眼中又見了蒼婧,酸苦頓時湧來,是過去,也是現在,“那時候我又冷又餓,以為大限将至,看到了一團紅彤彤的光,我想那一定是仙神。”

他說仙神的時候,定定地看着她,又有些心思飄遠了。

“哪有什麽仙神,”蒼婧一手摸了摸臉頰,滾燙極了。想是再說下去要走不了了,便強作鎮定,“不說了,以後你小心點。”

蕭青回了些許神思,“那我先禀告陛下。”

“你去吧,宮裏的事終歸是由陛下決定,我也該走了,等到子時的時候再來。”

在蒼婧轉身之際,蕭青立刻道,“且慢。” 他沉沉一呼氣,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然她道,“今日之事不要放在心上。那朱正司日後若尋仇,我不會叫他好過。”

謊言一出,唰地一下,蒼婧只覺臉更燙,直讓她惴惴難安。比起說出那些話,最難的就是承認那是出自真心。

他甚是失落,“主人。”

“別總叫我主人,你已經離開我的府邸了。”

她怕他叫她主人,讓她懷念過往。

但他不敢不叫她主人,因為一旦她不是主人了,他的心就收不住了,就像剛才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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