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再試一次(修)

再試一次(修)

八年前,醫院裏。

衆人将老爺子送進病房,周奶奶緊緊跟在醫護後面,幾個親戚站在走廊外低聲給周建鵬打電話,叫他趕緊回雲江。

周然不敢貿然跟進去,只能站在樓道裏守着。在來的路上,周爺爺就一直喊着“讓他滾出去”,說幾個字就大喘氣,身體也氣得發抖。

衆人圍着他讓他平心靜氣,竭力用身體擋住老人的視線,不可謂不盡心。

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也不敢再往前湊,只怕雪上加霜,到了醫院,下了救護車,幾個工作人員急匆匆地将周爺爺送進急診室。

沒有人還會注意得到他,周然只能默默跟在後面。

醫生出來找家屬,周然才上前問詢情況,之後便忙着辦各樣手續繳費。

等到他再回到病房外,周建鵬已經到了,他瞪着眼睛,板着面孔,上來就是一個耳刮子。

手掌随聲而落,周然半邊臉迅速紅腫起來,又辣又燙,耳邊“嗡嗡”響,眼睛裏什麽也看不見,一陣一陣地發昏發黑。

他自知理虧,低頭不語,周建鵬還想動手,鄭玉英一把扯住他往旁邊一拉:“你有什麽資格打他?”

“都是你養的好兒子!”

“小點聲,我怕你丢不起這個人。”鄭玉英用他的話譏诮反諷,“既然是我養的,跟你姓周的又有什麽關系。”

鄭玉英不再如同從前一樣,面對這些問題直接一股腦地把錯推到周然身上,針對他一個人進行“不擇手段”的糾正調整。

今天的她異常平靜,甚至少見地矛頭直指周建鵬,也再沒有以前那種歇斯底裏地發洩行為。

周建鵬也不似往日那般,站在理智的高端對妻子進行“降維打擊”,憤憤轉身走了,不再看母子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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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倆人就這麽靜靜地站在原地,最後還是有人路過,鄭玉英才拉着周然走到了沒有人的地方去。

經上次醫院一別,倆人一直沒再聯系,鄭玉英也從來不會主動求和。

而那天,周然算是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當時,她得知兒子和丈夫不歡而散,以至于周建鵬氣得直接辦理了出院手續,要帶她回越城。

周建鵬責備她跑到方市來瞎鬧,自讨苦吃,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她傻了眼,堅持要周然來見她一面,把所有事情都說清楚。

周然的确是來了,卻是一臉冷漠,沒有她想象中應該有的哀求與挽留。

她悲哀而痛苦地看着兒子,這個她懷胎十月,曾經付諸所有心血與希望的‘新生’,如今卻要抛開她,再也不回頭了。

“我有什麽辦法,我難道一切不都是為了你嗎?我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你啊,你怎麽能說把我抛開就抛開?!”她思索着,用憤怒代替掩飾內心的恐懼。

“我的一輩子啊一輩子!就是為了你!我受那麽多苦不就是為了讓你不要走我的老路嗎?我希望你出人頭地,我有什麽錯?!你就這麽恨我?這麽恨你爸爸?”

周然沒有看她,內心充溢着疲憊,所有不忍早已消磨而成麻木:“你好好養病吧。我可能以後沒有太多時間來看你了。”

這句話很克制,但也足夠份量了。

她頓時逶迤匍匐在地,像跌入塵埃的水滴,滲進內裏也不過一地潮濕腐敗。她翕動着唇,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她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把一切都弄砸了。

她做木偶太久了,以至于再碰見鮮活抗争的生命都會認定為威脅,不安的迷霧無時無刻不将将她籠罩着。

曾經她以為堅守自己的愛情就是對父母腐朽控制的抗争,可愛卻讓她看不清自己只是從一個牢籠到了另一個牢籠。

她也曾滿懷着赤忱的熱愛與希望去挽回那漸行漸遠的愛人,可希望就像是锉刀,消磨了青春之後就将她抛棄。

可最終,丈夫背叛,孩子遠離,就連自己都可恥地做了幫兇,扼殺了自己。

她不想再強求了,自己當初所認為的,包含自由勇敢的正道之愛,早就狠狠給了她剜心錐骨的磋磨。

“是徐野嗎?”她問,她想要聽到第一個不是來自過去所認為的肯定。

“是。”

“你是從來就不喜歡女孩子?”

“不知道,我只是就喜歡他。”

鄭玉英沒再接話,望着一邊空地,像是努力思考着找詞來勸說。

但是過了很久,她才緩緩開口,用從未有過的專注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我不再要求你什麽了,我自己的人生都經營得一塌糊塗,誰又能說我們就一定正确呢,我教不了你了,你走你自己的路去吧。”

周然看向母親,十幾年來,第一次仔細地用目光寸寸漫過母親的臉。

印象中一直以來嚴厲刻板的面容已經浮現出一種近乎于柔順的氣息。

讓他想起久遠記憶中那個溫柔的母親。

可是愛的回歸似乎要用別的愛來替換。

爺爺奶奶的慈愛悄然遠去,那麽快,就好像過去只是一幀幀的幻影。

周然想過很多阻礙的可能,卻沒想到病床上的老人會以絕食的極端措施來迫使他就範,以求他改邪歸正。

他到底是狠不下心,到底是從小有恩,沒法看着活生生的人去求死,只得順從。

可這沒完,周奶奶讓他徹底斷絕和徐野的往來,他猶豫片刻,對方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步也不出,不吃不喝。

到了第三天,他不得不再次被迫着果斷做決定。

他覺得自己的錯不該沾上最親的人的血。有的人生來就有原罪。

用自己的命去威脅,好掌握別人的命運。多慈孝的荒誕。

之後再無自由,一直被無聲地監視着,明面上不說,暗地裏都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方寸之眸的掌握中。

哪怕是去學校報道,也都得一大家子人同行。他其實看見徐野了,可很快就被人用拙劣地手法轉移視線。

拙劣又如何,一向最是管用。

周爺爺周奶奶還是不放心,甚至搬到了方市,讓他辦理了在外住宿的申請,跟家裏人同住。

他們用行動聲明:他選擇了家人,就不能再選徐野。

但他還是忍不住,托向文堯,請求他把自己本來要用作禮物的指環轉交給徐野。

他知道倆人大概是已經不可能了,可還是希望對方能夠好好地走出來,繼續幸福的日子。

哪怕他心裏清楚這個詞以後大概率與他再無瓜葛。

為着保險起見,家裏人又開始催他找對象,覺得只要周然能夠談一個女朋友,就可以把他從歧途中再救回來。

剛開始他還能借口忙于學業沒時間以逃脫追問,可才消停不久,有親戚居然得了老人的授意,直接借口組飯局或者請人做客把人帶到他面前來相看。

周然很清楚自己的性取向是不能夠這麽做的,可那一雙雙緊盯地眼睛讓他沒法直接開口說出事實。

周爺爺渴切的眼神,周奶奶懇求似的目光鎖住了他的咽喉。

無非就是“家族蒙羞”。

他只好借口說“考慮考慮”才得以脫身。

他将自己關進房門,卻再也無法忍受黑暗的侵蝕。

冰冷的窗面折射出鋒利的光線,刺進雙眼,切割掉他的舌頭。

…………

真的太冷了。

最後是鄭玉英哭着将他搖醒的,模模糊糊。

床單上淌了一大片血,鮮紅蔓延到了地上,聚彙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醫生說他割的太深了,損傷到了桡動脈,需要做吻合手術,之後用活血化瘀的藥物治療幾個月,之後才能拆線。不過最好還是配合精神治療。

周建鵬找到了漏洞,幾乎是立刻就當場開罪鄭玉英:“你看看,八成就是你們家那邊有遺傳,一個個的——”

他話還沒有說完,鄭玉英直接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沒有防備,趔趄了幾步撞在牆上:“你又犯什麽瘋病?!”

“閉上你的嘴吧,現在不需要你再來裝聰明,你以為你是個什麽好玩意?你不也出軌了嗎?裝什麽好東西?”

“胡說什麽呢你……我我我,我什麽時候出軌了?”開首氣勢足,可惜中途失了調。

鄭玉英不想再跟他廢話,再也無法容忍這沒完沒了的指責:“你以為我真的就腦子不清楚嗎?蠢到随便糊弄就過關?我告訴你,證據我已經拿到了,萬華小區B棟5樓3號,別跟我裝傻子。

“周建鵬,幾十年的夫妻了,也不是第一天才認識,你就等着淨身出戶吧。”

說完,鄭玉英攙着周然大步離去,留下周建鵬費力跟老人解釋。

之後鄭玉英就一手接管了有關周然的所有事務,直到周然讀研,她才放下手裏的事,安心地跟周建鵬打起了離婚官司。

#

周然說完,還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徐野的反應:“我說完了,就是這些。我不想隐瞞,也不想要求什麽了。”

徐野花了半天時間才消化完這一大段信息,想起周然的話,詢問道:“那你——現在來同我示好,其實是為了贖罪?”

“不是的,”周然搶着回答,“是我自己的私心,我贖不了的。”

“周然,”徐野有些不高興,鄭重說道:“你沒有什麽罪,不要天天抱着‘贖罪’的心理為別人活着,這樣會很累的,知道嗎?”

對方遽然擡頭。

他一字一句的繼續認真說道:“你的道德感太重,什麽時候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只會讓本來應該承擔責任的人覺得自己沒有錯,他們越是輕松,你就越是負累,遲早有一天會被壓垮,明白嗎?”

“那你是原諒我了嗎?”周然眼巴巴地,好像徐野是個肉骨頭。

如果以前要是誰勸他原諒周然,他一定會覺得對方是個不挨刀子亂劈舌頭的蠢貨,可事實上,沒有人比他自己清楚,他對周然從來就不是怨恨。

硬要說,只能說是不甘心。不甘心讓他對周然毫無理由的放棄感到屈辱,甚至這種自尊心理已經延展到了徐野家人的身上。

若對方只是為了什麽所謂的“不得已”,輕飄飄一句就想打發掉他,他根本連看都不會再看一眼周然,只會徹底地蔑視這個無能的懦夫。

說來卑鄙,當知道對方過的也不輕松,甚至說是痛苦的時候,憐憫卻将他心裏的不甘緩輕了不少。

很多事在一瞬間得到了釋然。

原來痛苦并沒有只苛待我。

他說道:“沒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我本來就只是想要一個答案,其實我們都沒有什麽錯,只是被誤傷了。”

“所以我們還能……嗎?”

“時間過去太久了,畢竟中間經歷了那麽多事,現在再想一下子回到從前,對我來說怕是很難。”

周然一下子失去了神采,只能說“是”,其他的也說不出口。

徐野不想吊着他,也想給自己一個成全,有可能,對他也不是壞事。只是現在,他不喜歡把話說得太滿,因為他知道,世界上本來就沒什麽永恒絕對的肯定标準。

他學會留白。

“不能一蹴而就,但是可以試試,慢慢來看看。”

“真的?”周然說着,卻已經驚喜地笑了起來,“我還有機會?”

徐野拿起指環,看着他:“當然可以,不過——我需要等于圓來之後再說,我想到時候态度就會很明朗了,對嗎?”

周然自然懂徐野的意思,心裏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希望過自己能去證明什麽,他很高興,很滿足,說:“好,謝謝你還能給我證明自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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