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廣陵散》曲

《廣陵散》曲

樓外樓裏,臨窗前的桌子上,白若月和青青兩人面對面,他說:“這樣看着更得勁兒。娘子看我。”

白若月覺得自己這一日快被青青看得乏了,他好似要将從前的十幾年全都補回來,一刻沒停地盯着她瞧。她很是不慣,又想着這樓外樓裏人來人往的,兩人這麽對望,被人瞧見,豈不被人笑話去?便偏頭望向窗外風景。

她的手自然垂落在腿上,忽覺有人于桌下牽住了她的手。

“別鬧。”白若月越掙脫,他攥得越緊,又嗔怒道:“真不躁得慌。”

可青青只說了一句,白若月便不躲了。

他說:“你明日要走,對麽?所以才肯今日這般由着我。那我可以得寸進尺,多拉一會兒麽?”

凡人有句諺語“打蛇打七寸”,因那地方是要害之處。從前她是“神蟒”,世人打不得她,自也不覺得有“七寸之要害”,而如今,她頭一遭切身感覺到,蛇有七寸,她的那處,竟然被他牢牢捏住了。

白若月手上的氣力被她收起來,瘦弱無骨,攤在他掌心,軟軟又暖暖,任憑他捏來捏去。

樓裏高臺之上,傳來一陣古筝聲響。

袅袅餘音繞在樓間,引得饕客側耳細聽,那琴聲好似生了蠱,又飄到窗外山景湖景中去,百鳥停了吱叫,魚兒凫在湖表,令萬物動容,無不感慨,好聽極了。

白若月不禁問:“這什麽曲子?好生悅耳!”

過來上菜的店小二,一臉驕傲地答到:“《廣陵散》。此曲乃是天下第一曲!杭州城中,能彈出此曲的人只有一位,就是我們樓外樓的琴師玉郎!我們樓外樓乃是杭州第一樓,第一樓配這第一曲,二位今日可算來對地方了!”

琴曲過半,青青聽着一聲,眉頭不自覺皺了皺,問:“為何稱之為天下第一曲?”

店小二一聽,顯然今日是遇到個外行人了,更得意道:“客官看來是不知曉,這《廣陵散》乃是古曲,嵇康死前曾說,他死,此曲絕矣。果不其然,後來那琴譜失傳了。你道有趣不有趣?後來呢,不知怎的,被玉郎偶然拾起一套殘卷,憑借他驚人的天賦,竟然将這曲子補充完整,這才有了我們眼下聽的這個《廣陵散》。”

“這?”青青已将整個曲子聽完,說:“這曲子仍是殘卷,不全的。”

曲終收撥當心畫時,琴師玉郎剛好也聽見了這句,他沖着臺下一片叫喊贊嘆聲,低頭施了一禮。才從容地抱着琴,緩緩走到窗邊,對青青說:“敢問這位客官,可是聽過完整的琴曲?”

白若月一愣,青青在水裏,怎麽會聽過呢?就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他。

青青将桌上的東西都歸攏到靠窗的一邊,騰出地方來,讓琴師将琴放在桌上,“你彈前段給我聽。”

玉郎一驚,難道自己遇到行家了?他對這琴譜,早已成癡,此生若說有遺憾,那最大憾事便是聽不到《廣陵散》原曲。他雖竭盡所能将殘缺的地方補全,旁人聽不出差別來,可自己曉得,許是窮他一世才華之極,也不能将原曲子的神韻展現出來。

他有些喜出望外,忙斂衣坐下,畢恭畢敬彈起曲子。

未幾,《廣陵散》又起,周遭方才聽得不盡興的人,紛紛湊了過來,圍着兩人。

青青看着他的指尖在琴弦上如何勾抹,邊看邊學,待琴師彈完前半闕,他已學會如何彈。就在琴音間隙,他聽得不對勁的地方,開口說道:“不如,下半闕,我來試試?”

琴師起身,朝着身邊挪了一步,擡手讓賢,對着青青說:“公子請。”

青青坐到椅子上,指尖落在琴弦上,撥弄了兩下。白若有方才看見他仔細盯着琴弦的樣子很是不解,眼下明白了,他是在學。難道這看一下就學會了?青青竟然是個天賦異禀的琴師奇才?

驚訝間,就見青青彈起了琴,他不過是才成人形一天的青魚精,這就?能談人間失傳已久的第一曲?

徐徐琴音傳來,下半闕遠不如玉郎填的曲譜慷慨激昂,可琴弦撥弄間,憂思卻從中傳來。聞着無不傷懷,仿佛被琴聲掀開了前世傷疤,才到最是憂傷處,一個轉音,又讓那些個“傷疤”盡數愈合上。讓人不由地嘆一聲“絕妙”!

琴師聽得癡了,一曲終了,還愣愣站在當地。

過了半晌,他抓瞎一般,盡數忘了禮數,他捉住小二的衣袖,慌忙喊道:“快快!拿筆來,這處我弄錯了!竟然是這樣的!我要記下來!”

樓裏的衆人都被這琴聲所震懾,還有人在暗自垂淚。掌櫃原本記賬的手都停下,聽得琴師說話,忙遞上自己的賬本和毛筆,琴師狂草而書,筆尖落于之上,婉若游龍,記錄地酣暢淋漓。

琴師寫完才拱手,說道:“敢問公子高姓大名,在下感恩不已。玉郎畢生所願,便是找到《廣陵散》全譜,讓世人都可以聽上一聽。如朝聞道,夕死可矣。因有公子,玉郎頓覺此生無憾了!”

青青一臉懵懂看向白若月,回說:“我娘子姓白。”

玉郎:“白公子!”

白若月一愣,覺得有點好笑,所以在青青看來,自己是沒有姓氏的。就糾正道:“我相公的姓氏乃是青。”

“青公子稍等玉郎一下。”玉郎轉身取來琴外的布套,一絲不茍将琴包好,雙手捧着,遞于青青面前,“請青公子手下此琴。好琴該配知其音的主人。”

青青:“君子不奪人所好。瞧得出,玉郎十分愛惜這琴。琴譜你也曉得全部,往後你繼續彈便是。”

玉郎再三懇請青青收下古琴,只說他本是城中富賈之子,只因愛琴,癡迷于《廣陵散》,不想讓此名曲流亡于世,才到此賣藝。如今他得了琴譜,又遇到更适合彈這架古琴的人,他決定從此金盆洗手,不在外面彈琴。他要去印書,将這琴譜千秋萬代地流傳下去。

這般說來,收下才是成全玉郎,青青只得收下。

玉郎同他作別,人已走出樓外樓,又退回來,“青公子,這古琴相傳是上古神器,雖然凡間有此說法有些嘩衆取寵,可它确實是把極好的琴。”

青青:“這琴叫什麽?”

“伏羲琴。”

白若月一愣,伏羲琴?怎麽這麽耳熟呢?是不是天庭上有個神器也叫這名字?好似聽誰說過呢。她笑了笑,同青青說:“他沒說謊,好像真的有個神器叫這個名字。”

“娘子,那我們賺了。”青青一笑,才收了琴,就見掌櫃朝他走來,“青公子,可願到雅間一敘?”

青青拉着白若月,白若月搖頭,她猜掌櫃定是請他寫琴譜,笑道,“你去,我在此喝一壺酒。你也該回來了。”

原來,玉郎本是這樓外樓的活字招牌,如今他走了,便沒人再彈得《廣陵散》。掌櫃的意思,既然青青懂得整個曲子如何彈,不若他留下,頂替玉郎的位子。

掌櫃說完,見青青不語,又道:“公子可是有什麽顧慮?盡可說來。只要你提得出,是在下能做得到的,必會滿足。”

青青想了想,白若月擔心他如何在杭州城活下去,會不會被人欺負,他應該讓娘子放心才是,就問:“我家裏走水,如今住不得人,能提供我一個暫時的住處麽?”

“樓外隔壁街上,有瓦房三間,可贈與青公子。”

“不要。”青青說:“我暫住就好,我家裏還要從新翻蓋的,我娘子喜歡那裏。”

掌櫃滿是誠心,“黃金百兩,贈予公子。”

“也不要。”青青思索片刻,說道:“我娘子定是不允的。掌櫃邀我在此彈琴,給我此間琴師該有酬資便是。”

掌櫃一愣,哪有送宅送金子都不要的人?他望着這位青公子的背影,一臉茫然地搖搖頭,道了聲:“怪哉!”

青青走出雅間時,白若月已喝得半醉,笑嘻嘻看着青青說:“相公,回來了?”

“娘子醉了,我們回家吧。”

“可家裏,被我燒壞了啊。”

“掌櫃請我在此處彈琴,給我安排了一個臨時住所,每個月也有些資財,這下若月不必擔心我了。”

“我相公這般厲害?”白若月一臉驚詫,“此前……此前我要在此處賺錢,只能上山去摘果子賣……”她有些委屈,都是成妖成精,怎麽自己沒有這麽天賦異禀的能力呢?

青青笑了笑,扶着她,“那處離這裏不遠,我帶你去。”

白若月不舍那壺酒,眼神只癡癡看着酒壺,青青了然,對掌櫃說:“煩請掌櫃讓人送一壇酒到我住處。”又對白若月說:“可要我背着?”

“不要,丢人。”白若月搖搖晃晃被青青拉着手,一路跌跌撞撞到了隔壁街上的一處小院落裏。

入了朱漆外門,就是一處小院,不過十來步,是三間瓦房,雖然并不奢華,可遠比之前搭的茅草屋要好得多。白若月帶着些醉意,問道:“這是新家麽?”

“不是。”青青說:“臨時落腳的地方,等明年娘子來杭州時,我會在西湖之畔我們的茅草屋那裏,起好新房等着你。我在家裏等你,若月還要回家去看青青好麽?”

白若月喝得有些醉了,沒瞧見門檻,臨要入屋時,整個人一歪,眼見就要摔地上,忽就落入一個懷抱。青青打橫将她抱起,朝着房間走去,“抱住我。”他說。

白若月雙手攬到他脖後,整個人挂在他身上,半閉着眼睛,快要睡着,還自言自語:“相公這裏好舒服。”

“你……”青青看着她已經醉的不省人事,說:“你最好注意你的言辭。”

“啊?”白若月睜開惺忪醉眼,“言辭?哪裏說的不對?”

“你……”青青将她放到床榻,“還是睡一會兒吧。”

“喝酒可真開心。”白若月沒有松開他脖子,笑着歪倒在床邊,“好呀。”順帶着将青青拉入帳幔之中。

帳幔紅紗,層層落于床榻之上。讓人頓生紙醉金迷之感,覺得渾身燥熱。

“若月,你……你自己睡一會。”

“那相公呢?”

“我在床沿邊上守着你。”如從前的一十八年,她在岸上,他于水底仰望她。

“不要!就在我懷裏,我抱着你。”白若月閉上眼睛,腦海裏全是當年範青許死在她懷裏的模樣,喃喃自語:“你也抱緊我吧,我不要再觸碰冷冰冰的你。”

青青聽得一愣,這冷冰冰是何意?是說青魚從來生活在水底,所以摸起來是涼的?他翻身入床,面對面抱住了白若月的腰,湊近她身邊嗅了嗅,很是滿足,“是娘子要我抱你的,待你醒了,可莫要後悔。”

“嗯……要的。你從前沒這樣抱過我呢。”

“從前?”青青越聽越不對,“從前我沒法這樣抱你啊?”青魚又沒有手。

“從前是我不行,我是一只蛇,你怎麽抱呢?”她閉着眼睛淺眠,同夢外的青青對話。

“我遇到若月的時候,你一直都是人形啊。”

“從前青許是人,可我是蛇呀。”

青許?又是這個人!青青松開懷中美人,望着她問:“青許到底是誰?”

白若月借着酒勁兒,笑着說:“你就是青許公子啊!”

“我是青許?”青青問。

“不不不,不是!”白若月睜開些眼睛,手指落在青青的眉骨上,繼續道:“你只是和青許長得有些像,也不盡全然一樣。嗯……是的,不一樣。你……你是青青,和青許不一樣的。”

“若月,是喜歡青許麽?”

“喜歡的,很喜歡。”

所以,因為青許公子,她才叫他青青的?是因為自己和範青許長得神似,才許自己這般與她親近?他想求個明白,就問:“我叫青青,同青許有關麽?”

“自是,有關。”白若月心裏想着,青許和青青當然有關系。

“因為長得像他,所以,你才允許我牽你的手?”

“嗯……”酒香氣浸過的腦海裏,只覺得這問題奇怪,可怪在哪裏,白若月實在分辨不出來,只好答:“好似,也沒錯。”

青青的心好似碎了。他頭一遭徹底感覺到心的存在,還沒從心怡的喜悅中感受夠,就被人摔碎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離她而去,是他更喜歡若月,他無比清楚。他等了十八年的姑娘,即便心裏有旁人,他也不能撒手。

青青的手,落在自己心上,揉了揉。他是生氣的,可看着醉酒的她,好似又氣不起來。他眼睛如浸在水汽裏,眸子閃了淚光,悲傷地說:“那我以後再也不叫青青了。”青魚精翻身,背對着白若月,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翌日,白若月醒來。身體中的靈澤已經暢通,她望着頭上層層的帳幔紅紗,有那麽一瞬間的發呆,這是哪?

她只記得自己在樓外樓裏等青青,後來發生的事,盡數不記得。她喊道:“青青?青青?”

無人應答。她忙從床上跳到地上,都來不及穿鞋,跑了出去。她害怕青青變成人形,全是自己的夢,她怕這夢醒來,那些夢中的美好,不過是一場空想。

人間的日頭很是明亮,斜照在房外的門檻上,尤顯得這不大的房子一場空曠。

白若月忽然心上一空,悲從中來,她想哭,可皺着眉頭,哭喪着臉,卻流不出淚來。

那細筍似的白足停了停,終是猶猶豫豫跨過門檻。房間裏除了她,再無別人。她感覺自己心上空了一塊,渾身無力,癱坐在門檻上,幽幽地自言自語道:“青青呢……”

門外的公子,起先只想遠遠瞧着她找不見他,會不會擔心。可當見到她害怕似的光着腳跑出屋時,心裏只有自責。他不該這樣試探她的。青青将手裏的東西丢到地上,從門外跑進來,邊跑邊說:“我在呢。”

白若月坐在門檻上,沖着他笑,甜甜地喚了一句:“相公回來了。”

一瞬間,兩個人都有種錯覺。他們好似凡間一對極平凡的夫妻,娘子在家等着相公回家。

那相公蹲下在娘子面前,将那雙踩在冰涼地上的腳擱到自己腿上,雙手給她捂着,疼惜地問:“涼不涼?”

白若月笑涔涔地搖搖頭,“我以為昨天見你那些都是夢呢。是真的。”她掐了掐自己的臉頰,勁兒用得大了,留下個紅印子,可一點兒不覺得疼,她想将腳抽開下地,就拉了拉青青的手,示意他放開。

青青不肯,伸手攬住她脖頸和腿,将她抱起來。低頭在她掐紅的臉頰上貼了貼,“是真的。”

又說:“若月,以後我不叫青青了。”

白若月臉更紅了,她不大好意思再瞧他,可是又想多看幾眼,就垂眸偷偷地打量。見他好似不悅,問:“為什麽?那你叫什麽?”

“叫廣陵。”他扯謊道:“樓外樓的掌櫃說青青不好聽,要有個像此間公子的名字。”其實為什麽改名字,他清楚的很。明明是因為青青這個名字,來自範青許。

“廣陵?”白若月問:“《廣陵散》的廣陵麽?”

他點頭。

“好聽。”白若月說:“總之昨日也是說你姓氏是青,這樣一來,青廣陵也很好聽。”

他原先并沒有想加這個“青”字。就聽白若月說:“我是白蛇,所以叫白若月。你是青魚,所以叫青廣陵。很般配啊。”

青廣陵心裏暗暗地想,青許的那個‘青’,他不要了。留下青魚的青也好。就問:“若月不生氣麽?你給我起的名字,就,就這般被改了?”

“不生氣啊。”白若月一臉無所謂,解釋着:“青青只是當年我随便一叫,算不得名字。如今廣陵要在杭州城裏活下去,再叫青青确實不大合适。頂天立地的公子,叫青廣陵很好聽啊。”說完她又覺得耳熟,“青廣陵”這個名字,是不是從前在天庭也聽過?

青廣陵将人抱回床邊,為她擦去塵灰,穿好鞋襪,才想起來自己出門去做甚。這才跑出去門外,将此前丢在地上的竹籃拿回來,取出吃食,擺在托盤上,放到屋子中八仙桌上,“娘子,吃飯吧。”

“你吃了麽?”白若月坐到桌前。

青廣陵搖頭。

“那豈不是等我了很久?”

青廣陵将所有盤盤碗碗都推到白若月跟前,“我去城中,将人們所說的好吃的,都買來給你吃。”

“相公……”從來都是白若月給她心裏的“公子”留仙丹、仙果,頭一遭有人待她這般真心,她低聲說:“你待我真好。”

“好吃的都留給若月,因為若月以前有好吃的也都留給我啊。”青廣陵擡手摸了摸白若月的臉頰,“從前沒有機會,以後我活着就只為了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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