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花香

第二十三章花香

金莫發現自己的匕首不見是在宴會剛剛結束不久。巧在那晚殇華桐突然約他在梧桐下見面，本是件好事。

可空蕩蕩的腰間卻總昭示着某種不安，他心裏不踏實。

“砰”。

原來人的死亡能宣告得這麽簡單又幹脆，只是這麽不算響亮的一下，之後便再無聲息，卻是一個人對世界最後的告別。

能算告別嗎？

世界或許并不在乎人響亮或沉默的“再見”，它只負責抹除聲音。

柳曉看着眼前倒下的人，珠釵盡散，亂發覆了滿臉，已經看不清面容了。

突然下起了濛濛雨。

她擡頭看着天上傻笑，難怪今夜無星月呢……

雨絲纏綿，把她手握着的金鑲玉飾的匕首和膚白細嫩的手上的血跡彌散開來，沾染暈滿了她右手整個掌心。

可柳曉仿若渾然不覺，只是一動不動地在雨中僵立着，忽然擡頭間，恰好看見了遠處急急朝這裏奔來的金莫。臉上不由自主地浮上笑意，是發自內心的。她說：“你來啦。”

卻連右手上沾滿血跡的匕首都忘了，還想着滿臉幸福地迎上去。

“華桐——”

金莫這聲像是也把她自己喊醒了似的，她連人帶笑一下子都僵在了原地。

想什麽呢……

說的殘忍些，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她一個人的自以為是，自作多情罷了。她自以為珍貴的愛和喜歡，在根本不愛她的人眼中連存在的一席之地都沒有。

雨漸漸地大了，把她澆得清醒，連同曾經以為時間和距離會改變一切的幻想都像泡沫一樣碎掉了。

金莫沖到跟前，第一時間不是質問她，而是探看殇華桐身上的傷口，他把逐漸冰涼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攬進懷裏，無能為力又不知所措。

對于一旁那個在被大雨慢慢蠶食溫度的活人……卻連一個眼神都不願給。

柳曉在心底顫抖着抽氣嘆聲。

莫郎啊。

華谷大慶的布置多是由女眷負責的，今年就是柳曉。

她現在早沒了當初第一次負責時的興奮，只是挂着一成不變的假笑簡潔明了地下達指令。

她知道那些人心裏是怎麽想她的。

他們中有的瞧不上她，有的則蹙着滿是同情的眉，就差把“你真可憐”幾個字寫到臉上了。

之所以不敢說，不是因為金莫，畢竟他本人也沒把她放在眼裏，只是因為她還是安柳幽城表妹的這一層身份。可明面上不說，并不代表他們心裏不想。而柳曉，對此心知肚明。

她管不了他們，只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無視。

也沒辦法。

“姑娘。”

她剛吩咐完身邊人去采買，就擡頭碰到了竹羽。

很久沒有人這麽叫她了，她如今能聽到的唯一稱呼只有“夫人”，以至于起初聽到這一聲時她都有些錯愕，一時不知道是不是在叫她。

那人打扮溫潤，說出的話卻沒半點溫和氣。他毫不避諱地笑着說：“煩請姑娘幫忙，我想殺一人。”

柳曉眉頭一挑，擡腳就要繞過去，“跟我有何關系？你找錯人了。”

“我找姑娘幫忙，并不是因為沒有姑娘此事就做不成，只是我只想殺一人。”

她腳步一頓，“你什麽意思？”

“我與華谷谷主有世仇，此仇必報不可。但……我心性善良，不忍傷及無辜。”竹羽看向她，眼睛彎了彎，“所以，還請姑娘成人之美，幫我把無關人等引開，免得傷及無辜，我心生悔啊。”

柳曉沒想到殺人這種事有一天也會落到她頭上。

從小到大，別說刀劍匕首這些兵器，就是竈房桌案上切菜的刀具她都沒怎麽碰過。

更別說殺人了。

可真的下起手來，她竟然沒猶豫，面不改色地捅死那個突然返回的婢女，就轉頭對一旁的竹羽說：“進吧。”

竹羽臉上挂着玩味的笑，偏着頭盯着她手上被血浸染的匕首看了看，就走了進去。

可能她天生就比旁人能更快接受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事吧。

也難怪金莫罵她“瘋子”。

她是瘋了，瘋得徹底。

所以在得知那人沒得手時，她幾乎沒怎麽想就做好了打算。

反正她已經爛了，爛透了。

雨越發地大了。

柳曉微微俯身看着地上跪坐着，懷抱殇華桐只餘幾分溫度的身體的金莫，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硬是抓着衣擺糾纏蹉跎了這麽多年的男人，他竟然也有這麽脆弱崩潰的時候。

好啊，真是好啊。

這下大家一起發爛，無人幸免。

柳曉嘴角揚着，卻笑不出聲，只有心底有夾着心酸的苦澀。

她就這樣喚金莫：“金長老？”

雨絲早将鬓發吹亂，早分不清淚水雨水，全都混着發絲沾了滿臉，她此刻看起來直像個中元夜裏挂着血淚的水鬼。

痛苦、麻木、疲憊……

她早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金莫，你以為就算她還活着也能如你所願地嫁給你嗎？不會的不會的，我比你了解她。她要的是正确，要的是體面……可是你給的了嗎？你給不了啊金長老……”

柳曉低笑着湊近他，“咱們啊……就适合一起在地底下發爛。”

可金莫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抱着殇華桐，緊緊抱着，一言不發。

“你不敢看我嗎金莫？金莫……”

柳曉知道，他不是不敢，而是不願。

她在大慶的日子裏幹了這麽驚天動地的大事，金莫卻沒看她一眼，哪怕是像當年一樣簡單的一瞥……都沒有。

柳曉深吸一口氣。

莫郎啊。

她想了多少次，能把這幾個字說出口……

柳曉記得，她剛搬到萬家鄉的時候，就知道這裏有一個愛穿明黃衣裳的少年，總是揚着一臉燦爛的笑，名字叫……金莫。

她那時剛搬過去，爹爹還在和小姨寒暄，她的表哥表妹正朝她走過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門外的一串笑聲打斷了。

少年跑得飛快，燦若朝陽。、

“幽城幽離！快看！”少年一手攏着懷裏的花，另一只手拿起一束舉得高高的，“我又收到了好多花！”

安柳幽城翻個白眼，“這是什麽值得得意的事嗎？”

“哇，金莫哥哥，又有好看的花！幽離喜歡！”

“什麽哥哥！你只有我這一個哥！那吊兒郎當的混蛋也能當你哥？”

金莫已經三步并作兩步又跳又蹦地走了進來，沖安柳幽城擠眉弄眼，“有什麽不能得意的？這不是證明了我比你招人喜歡？嫉妒就直說，我胸懷寬大着呢！”

“你小子！上次泥坑裏沒躺夠是吧？”

“……”

許是察覺到了柳曉的視線，金莫身子稍稍往後倒了倒，歪着腦袋看過去，“诶，這是……你們今天有客人？”

“我表妹，柳曉。”

柳曉站在不遠處聽着，看着，一時不知該怎麽笑，只能傻傻迎着金莫滿臉的燦爛和遞過來的花發愣。

“表妹啊……喏，給幽離的花，也分你一朵吧。”

“……好，謝、謝謝……”

她帶着臉上淡淡的紅霞低頭嗅了嗅。

……好香。

送完就跑，送完就跑……

柳曉在心裏默念了不下十遍，才終于擡頭看了眼遠處聊得正歡的金莫和安柳幽城，拿着花束鼓起勇氣沖上去，幾乎是丢進金莫懷裏，轉身就跑。

“哎，這是……”

“怎麽了幽城？你認識？我剛沒看清。”

安柳幽城皺着的眉頭絲毫未減，卻只是搖搖頭，“看錯了……”

金莫“哦”了聲，繼續低頭整理懷裏的花，将那束花也好好地放進去，“走，金莫哥哥要去給幽離妹妹送花啦！”

“你賤不賤！”

“哈哈哈，賤啊，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柳曉就站在遠處伸着腦袋悄悄看着。她看着他笑，看着他玩鬧，一直看到了今朝，都未能真正地走近。

昏禮次日。

金莫一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上還搭着身側人的玉臂，而兩人……皆是一絲|不挂。

“怎麽回事？”他冷着臉問。

柳曉低頭羞紅着臉怯聲回答：“昨夜是洞房花燭夜，莫——”

……莫郎。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

“衣服穿上滾出去。”

柳曉愣在原地，看着金莫陰沉的臉色，他咬着牙說道：“事情幹沒幹我自己不清楚？衣服穿上滾出去，別逼我再重複一遍。”

“莫——”

“你不滾我滾。”

金莫說到做到，再也沒在家中過過夜。

縱使柳曉将家中布置得再滿目繁花，香氣氲了滿屋，金莫也再也沒看過。

花香誤人哪。

終究還是她一個人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原來竟是花香不敵梧桐，從前種種，皆不敵他那日一見所鐘。

何況沒有種種。

柳曉舉起匕首朝自己胸口刺了下去，她本就想好要這樣做的。

失去意識時，柳曉忍不住想：她的死亡，又能在金莫心中留下多少分量呢。而對于她自己，大抵也沒有什麽可以留戀的了吧……

意識模糊間，她突然腦海中閃出清晰的聲音，那聲音道：“娘。”

……終究還是有遺憾的啊。

“娘！”

夜風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金黎哭喊着沖向他娘的屍體，金莫則抱着殇華桐呆呆地看遠處雨中火勢不減的梧桐。那梧桐上的火不知什麽古怪，既撲不滅，也不蔓延，就那樣沒有盡頭地燒着。

到處都是嘈雜和呼喊，亂得一團糟。

夜風走上前，目光落在殇華桐懷裏的那片還纏着紅線的梧桐葉上，她不知道她最後是想到了什麽突然要告訴金莫，也猜不出她想說什麽。

梧桐上的秋千是那時還叫華殇的殇華桐纏着她爹搭的。

華盛撿起一片金黃的梧桐葉遞給殇華桐，“好看嗎？”

“好看！”

“聽你娘說啊，在漓洲城有一個說法，說是——梧桐葉落時，片葉寄相思。以後你要是有什麽心儀的郎君——”

“爹，你又說這個！”

“哈哈哈哈，好，不說咯不說咯。怎麽還害臊呢……”

她知道的是，現在是春日。

不是梧桐葉落時，難相思。

那些在心底徘徊了很久的話，終于都成了說不出口的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