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承更篇

承更篇

1.

子曳啊,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學生,竟然這麽用刀指着我!

2.

我永遠忘不了十九年前的那個夏夜。前腳剛從連長被降職為普通兵,後腳就在家門口撿到了一個被遺棄的男嬰。那是這麽多年來我經歷的最炎熱的夏天,孩子在被褥中熱得哭個不停,而那哭聲和一片蛙聲、萬千蟬鳴構成了獨屬于我的聲音記憶。我抱起男嬰,一陣風吹來,樹葉随風搖曳,這孩子的命似乎像我一樣有着坎坷的底色,像蓬草一樣搖曳、漂泊。我給他取名子曳。

我一介武夫哪會把這孩子養得很好?白天得在團裏訓練,時不時去出一個突如其來的任務。我把這孩子帶在身邊,麻煩團裏的女兵給照顧着。孩子長到四五歲就有了玩心,什麽都能當成玩物,起先我給他雕了一把木頭槍,後來他玩膩了假槍,一個勁兒要過來把玩我腰間的真槍。好小子,似乎有軍魂,我給他一把壞了的真槍,他能高高興興玩上一整天。

再後來十多歲時,子曳一本正經地找我,想跟我學打槍。本來我也沒想要這孩子繼承我的衣缽,但他實在是有天賦,我不過是告訴了他瞄準的方法和練習的訣竅,他就自己一個人天天跑去不厭其煩地練打靶,過了個把月,訓練場的靶子都被他打壞了,他也練就了百米內百發百中的好槍法。

子曳長到十四五歲,個兒頭就快趕上我了,半大小子長得俊朗帥氣,劍眉星目,棱角分明,活脫脫一個軍人的氣質。這孩子不愛說話,平日裏也只是一個人默默待着,不是練槍,就是看書。我也知道同齡的孩子都嘲笑他是沒娘的孩子,他主動疏離那些混蛋小子,把自己關起來,連跟我說話也少了很多,完全不似小時候叽叽喳喳的模樣了。

子曳是從那孩子來了這裏後開始改變的。十七歲那年,子曳參加了團裏的新兵選拔。本來我身為團長,團裏的老兵們也都是看着子曳長大的,他的能力大家心知肚明,可以不用選拔直接入營,但這孩子固執地說就是要跟其他人一起公平選拔。那天來了好多十幾二十的毛頭小子,個個兒都毛毛躁躁,沒一點當兵的樣。

尤其是那個叫興葦的孩子,立正稍息總是東倒西歪,哪像個軍人的樣!子曳和他站在一起,注意力也時不時被吸引了去。本以為這孩子過不了選拔,就得哭喪着臉回去,誰知,這孩子樣樣成績竟不比子曳差多少,尤其是近身格鬥,将體格的劣勢轉為優勢,加上瞬移速度之快,神不知鬼不覺就将對手幹倒了。真是有趣的孩子。後來的新兵訓練中,我聽說這孩子和子曳表現不相上下,他們若一起出任務,也沒有不出色完成的。更讓我驚異的是,平日裏不和其他孩子接近的子曳竟然會主動和他搭話,甚至說到什麽還能笑出來!興葦那孩子爽朗的性格總是能讓我想起你啊,老易。我恍惚間會覺得那兩個孩子是年輕時的我們,只是我們沒有走到最後的命。

3.

“你怎麽能用刀指着你的團長,子曳!”

“你背叛了我們,背叛了四團,背叛了進步軍。”子曳還是往常那副嚴肅的表情,我卻能從他的眼神裏看出疑惑,憤怒,悲傷。“你跟衛國軍串通一氣,陷害我們,你為什麽這麽做?!”他的每個字都如礫石,重重地砸向我,擲地有聲。

“既然你都發現了,動手吧。”我冷淡地看着他。

“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做!”每一個字從他齒間擠出來,沉重而扭曲。

“天下之事不過如此,政治需要謀略,戰争也需要。我不過是做了我認為正确的事。”

“這不是謀略,這是叛軍。”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傻孩子,你讀了那麽多書,怎麽會不知道這一點?戰場沒有恒定的立場,什麽叫叛軍?我的心從一開始,從十九年前就沒有屬于過進步軍,我不過是想找個合适的機會瓦解掉這個腐敗的勢力。你也知道大勢已經是衛國軍的了,四團早就不被組織看好,你拼死抵抗還是一樣的下場。”

子曳到底是個沒有入世的孩子,我這幾句話就讓他愣住了。他的眼神開始動搖,飄忽,我本以為這孩子能放棄那些從小接觸的四書五經,把什麽舍生取義抛之腦後,認清眼前的現狀,忽然間他的眼神卻變得篤定而明亮。“你的立場是什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的立場。你是把我養大的人,是我的父親;我在四團長大,這裏便是我的家;我的戰友們和我并肩作戰,團結抗敵,他們是我的兄弟姐妹。如今我的父親要毀掉這個家,勾結外敵殺了我的兄弟姐妹,我子曳絕不姑息放縱。”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子曳!既然你已經做出了選擇,要和我這個父親決裂,來吧,動手吧!”

話音落後是一段充滿掙紮的靜谧,剎那間,子曳的匕首光速一般向我沖來,我左手迅速一擋,右手順勢要去奪拿把銀光亮麗的好刀。子曳意識到後瞬間向左一閃,繞到我身後要刺我的後背。我一個橫踢踢過去,他急忙退到身後。幾個回合後,由于近不了我的身,能明顯感到子曳因束手無策而亂了心法。

“你的近身格鬥還需要再練練,興葦那小子就明顯比你好,靈活,又穩。”

“所以你叫人偷走了我的槍,還分開了我和興葦。”

話音剛落我便主動一個箭步沖過去奪過了他的匕首,用這把光亮的匕首抵住他的咽喉。“真正強大的軍人不需要依靠其他人,有時甚至不需要武器。你還需要興葦,還需要你的槍,這不是真正的強大。”

子曳緊緊盯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覺出他對我的話若有所思。

正當我要制服他時,一聲槍響傳來,我趕忙向後一閃,子曳趁機站了起來,和來人站到了一起。

“我來晚了!你還好吧!”興葦一邊拿槍指着我,一邊将另一把槍遞給子曳。

“不晚,來的正是時候。”子曳接過槍,“現在,是我的主場了。”

我很震驚興葦那小子居然能這麽快趕來,子曳一旦拿到槍,就像鳥飛上了天,魚游進了海,勝算已經定了。

“既然你有了槍,動手吧,父子一場,也給個痛快。”我盯着子曳的眼睛,忽然很為我能把這孩子養得這麽大這麽優秀而驕傲,此刻我真的很愛他。

“嘭”的一聲,我感到身體被重錘了一把,五髒六腑都在爆裂,難以呼吸,很快倒了下去。子曳走過來,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悲傷,好像那種悲天憫人的曠世憂傷。我用力指了指口袋,子曳意識到後從裏面翻出了我準備好的信。我看着他的臉,想起了那個炎熱的夏天。

4.

子曳親啓:

很高興你看到了這封信,這意味着你真的長大了,有了自己想守護的事物,不再是什麽都聽我的懵懂少年了。

你是我撿回來的孩子,我看着你長大,了解你的一切,但你卻對我一無所知,這很不公平,既然你長大了,那我們就是平等的成年生命體,我思來想去,決定告訴你我的故事。

我是前朝皇族之後,出生後不久皇朝大廈傾塌,家道中落,我們家一下從貴族變成了遺犯。起先家裏的積蓄還能維持一段時間的開銷,但我六歲時,父親被起義的農民軍砍殺,母親悲痛欲絕,抛下年幼的我,在父親的屍體旁上吊,撒手人寰。我被母親的丫鬟收養,養父母一家都待我很好。養母時常念叨,父母生前有多善良,從沒打罵過下人,前朝覆滅後家裏開銷也拮據了起來,但他們從沒有因此随意打發走任何一個下人,待人始終和善。年幼的我聽着這些話語并沒有感到自豪,而是委屈又憤怒,既然我的父母這麽善良,為什麽會落得如此下場?養母說,這都是造化弄人。良善比不過造化,我當時這麽想。

後來我長大參了軍,在軍隊裏所有人都因為我是前朝貴族的孩子對我冷眼相看,除了老易,他是我唯一的摯友。老易是個十足的樂觀分子,做什麽都很開心,對所有人都十分和氣,尤其會在別人□□我時站出來維護我。我們也像你和興葦一樣,一起訓練,一起作息,一起出任務,我甚至覺得我們會是永遠的朋友。

直到那個炎熱極了的夏天,那群殺千刀的把他帶走了。

他被誣陷偷賣軍火,不等申辯便被槍決。彼時我也是個連長了,我很清楚我的朋友絕不會做這些勾當,就去向組織申訴,質疑流程的合法性,組織領導層卻有不少人聲稱我這個前朝遺犯的話不可信,定是在包庇。我一怒之下,說了句“竊鈎者誅,竊國者侯”,那群老腐朽就給我降了職。

善良的人得不到善終,造化果然比天都大!生錯了地方的人不管花多大努力也得不到世人真正的認可,只能一輩子飽受成見。後來我才了解到,老易是發現了某個上級挪用軍費,□□,才被那個上級反咬一口抓去當替死鬼的。從那時起,我就和衛國軍暗中合謀,想方設法置進步軍于死地。雖然都是半斤八兩,但衛國軍的組織至少不會歧視我的出身,也對我頗為尊重。

這次的計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是從十九年前就謀劃好了的。除了你和興葦,你們兩個是我未曾考慮的最大變數。你小時候也像我一樣被排擠,我有點擔心卻也覺得這是你成長道路上需要自己去克服的一關,不過好在,你遇到了興葦,他帶你走出了自我封閉的困境。興葦這孩子腦子靈,想必你們的一切行動也都是這鬼小子想出來的吧。我很欣慰你對他頗有好感,至少沒有走我的老路。這孩子雖然平時看着不着調,遇到大事卻也沉着冷靜,你們一起行動我也很放心。如果你們想大幹一場,我可以幫助你們,衛國軍二團團長是一個留辮子的男人,他的老巢在蘆葦叢深處。

子曳,事到如今,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都沒有關系。我說了這麽多,也并不是要你去繼續我未完成的事,或是為了我去做什麽違背你本意的事。你清楚自己珍惜的是什麽才最要緊。悟以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不要把生命和心力花在過去的人和事上,向前看,我的好孩子。

願你此生不負自我

承更敬上

丙子年七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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