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10章

出站口候着十幾位出租車司機。

溫絮和夏池厭一前一後走出來,司機們立馬迎過去,熱絡地吆喝:“兩位去哪?”

盛夏空氣悶熱,夏池厭半眯着眼睛,偏頭朝她笑得陽光,指尖夾着身份證揚了揚:“走了,小姐姐。”

溫絮在打車和坐公交之間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決定按妹妹回家的路線,跟一群陌生人擠公交。

她拉着行李箱,朝公交站牌方向走。

過了會,夏池厭跟了上來,和她一起等。

站牌處候車的人不少,夏池厭和溫絮互相望着對方,異口同聲:“你怎麽不打車?”

“重溫回憶。”夏池厭笑着問,“你呢?”

“省錢。”溫絮誠實地說。

夏池厭稍微睜大了點眼睛,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上下掃她兩眼,小少爺彎着眼笑,一副沒心機的傻白甜模樣:“你不像是缺錢的。”

溫絮:“那像什麽?”

夏池厭想起在高鐵上看見她的第一眼。

靠窗的女生戴着鴨舌帽,黑色口罩,捂得嚴嚴實實看不到臉。

露在外面的一截脖頸白皙瘦弱,安靜坐那兒,就讓人無法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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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池厭想了想:“像大明星。”

坐了兩個半小時公交,倒了三次車,車門剛打開,夏池厭立馬跑下去,臉色蒼白,吐了兩口酸水。

明雁鎮到了。

溫絮握着行李箱拉杆,目光慢慢掃過周遭環境。

“你不暈啊?”夏池厭彎腰撐着膝蓋,額前黑發被冷汗浸濕,顯得皮膚更加蒼白,“你怎麽什麽事也沒有?”

這位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少爺,發自內心佩服溫絮。

一分鐘不到,夏池厭嘔了三次,烏黑眼睛逼出了淚水,看上去極為難受。

溫絮擔心他厥過去,從包裏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他。

“我經常坐這趟車。鎮上連個酒店都沒有,你來這裏幹嘛?”

“說了重溫回憶啊。”夏池厭接過礦泉水,擰開,漱了漱口,睫毛濕漉漉的,“我以前來這裏自殺過。”

溫絮深深看了他一眼。

暮色四合,夕陽餘晖逐漸暗淡。

鎮上的人不多,不到七點,街上就看不到行人。

“明雁鎮只有一家賓館,條件簡陋,你找找吧。”溫絮轉過身,往家裏方向走。

行李箱的四個輪子在柏油路上摩擦,噪音挺大。

夏池厭撐着膝蓋,腦袋仍然有點暈,扭頭看着溫絮的背影。

走出十米的距離,溫絮聽見身後的少年喊了聲:“喂。”

夏池厭直起身,拿着半瓶水,手背一擦嘴唇上的水漬,遙遙問她:“天都黑了,你一個女孩子,就這麽走回去?”

溫絮站住腳步,回頭:“不然呢?這裏叫不到車。”

“還得打個車?我靠,這麽遠?”夏池厭烏亮的眼睛動了動,毫無城府地問,“你家住村裏啊?”

溫絮看着他,沒說話。

胃裏依然翻江倒海似的難受,小少爺直犯惡心,神情萎靡,可憐兮兮還有點蔫吧。

看了他半晌,溫絮突然說:“長這麽大,沒受過這種罪吧?”

“你能受,我怎麽就受不了?”夏池厭喝了口水,翹起唇角,“你還是女生呢。”

秀美少年筆直站着,像挺拔的小白楊。

他往前走了一段距離,拉過溫絮粉色的行李箱,拽到自己跟前。

聲音像黎明的驕陽,清脆利落。

“我送你回家吧。”

……

月亮從稀薄的雲霧後冒出頭,波光粼粼的河面像撒了星光。

靜谧的夜晚,綠竹輕輕搖曳。

“給我吧。”溫絮戴上鴨舌帽,沖他伸手。

夏池厭松開行李箱,站在馬路上,看溫絮獨自一人往前走。

月色朦胧,少女背影清瘦,纖細的胳膊在身側晃蕩。

長發迎風飄落,像墜入人間的小仙女。

“這地方還挺養人。”夏池厭收回目光,拿起快沒電的手機,看了一眼。

腿沉得像負重二十斤,小少爺在地上蹲下來,累得眼皮子都不想擡一下。

溫絮沿着記憶走回家,進了院子,放下行李箱,捏了捏酸痛的手臂。

察覺到院子裏有人,她擡起頭。

皎白月光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靠在椅子上,穿着白背心,拿着不孕不育機構發的廣告扇子驅蚊。

溫絮摘下後背的包,走過去:“奶奶,學校放假了。”

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冷着臉,絮絮叨叨嘀咕:“女娃念大學有啥用,不如早點嫁人,浪費那錢幹啥。”

溫絮看了眼愚昧的老太太,提着行李,回到妹妹的房間。

潮濕發黴的味道撲鼻而來。

脫落的白牆皮,簡陋的木質床桌,頂上懸下一個白熾燈,桌腿邊放着一個發舊的塑料暖壺。

妹妹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省吃儉用,吃了三年饅頭鹹菜,考上了省狀元。

溫絮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親眼看到這樣的環境,還是愣了一會兒。

“溫絮,我好自卑。”少女難過地訴說着自己的心事,“上大學之前,我其實是,一個很自信的人。”

年年考第一名,拿獎學金,是老師的驕傲,同學眼中的學霸。

十六七歲的溫絮,覺得自己什麽都能辦到。

那時候的她,天真中帶着一股執着的拼勁。

她從不覺得自己比誰差,閉塞落後的小縣城,大家都一樣,沒什麽見識。

“拿到A大錄取通知書那天,奶奶拿棍子打我,好疼。”溫絮的聲音帶着委屈,“可我知道,女孩子一定要讀書,考大學。”

“養父母不管我,奶奶晚上不允許我開燈,周末回家,我偷偷在被子裏打着手電做題。”

樂觀的她,從來都不覺得條件艱苦。

自從被親生父母帶回家,溫絮一直以來的驕傲和自尊心碎了一地。

後知後覺意識到,之前的她活在了怎樣的環境裏。

原來女孩子是可以被寵成公主的。

原來女孩子的身體不髒,不用等家裏的男人洗完澡,才能輪到她去洗。

原來生理期也可以很舒适。

為了省錢,早已習慣用廉價衛生巾的她,在溫瓷眼裏仿佛是個怪物。

溫絮聽得腦仁突突疼:“誰說你髒?”

少女沉默一會兒,小聲說:“奶奶說,女孩子很髒。”

溫絮心疼壞了,一遍遍安慰她:“寶貝,你不髒,髒的是重男輕女的思想。千萬別這麽想,知道嗎?”

少女悄悄點了點頭。

“你的事,駱星衍知道多少?”溫絮忽然想起了前男友。

妹妹長得漂亮,性格也好,還是省狀元,駱星衍既然主動追求她,說明妹妹也曾令他心動過。

“他聽說了我原生家庭的情況。”少女陷入回憶,“好像從那以後,他就對我冷淡不少。”

“……同情男人是女孩不幸的開始。”溫絮想摸摸她的頭,“自揭傷疤渴望得到男朋友的同情和憐惜,那就是你傻了,寶貝。”

駱星衍可能不會嫌棄妹妹的家境。

但他不會對妄自菲薄的女孩子心動。

兩人之間原生家庭的差距,大到三觀認知、小到消費習慣,譬如對方生日送什麽價位的禮物,都足以讓妹妹産生自卑的情緒。

在愛情裏勢均力敵,關系才能長久。

一方小心翼翼卑微讨好,患得患失,另一方處在高位,自然覺得對方配不上自己。

……

深夜兩點,溫絮在硬板床上睜開眼,一時想不起自己在哪裏。

她需要一遍遍喊自己的名字,才能保持理智,按捺住自厭自棄,不想活的念頭。

黑暗中,少女抱住腦袋,蜷縮起身體。

靜谧的夜晚,墨藍色的夜空星光點點,蟲子在草叢裏鳴叫。

夏池厭坐在河邊,卷起袖子撐着胳膊,仰頭看着天空。

在光污染嚴重的大城市,很難見到清晰的星空。

噗通一聲。

冰冷的河水淹沒了少女的頭頂。

“別死。”溫絮說,“別想死。”

“姐姐。”少女的聲音染着哭腔,輕聲啜泣,“對不起,我控制不了……”

溫絮猛地冒出水面,換氣,拼命往岸上游:“沒事的。沒事的溫絮,你只是病了。原生家庭讓你絕望,我們就逃好不好?”

“沒人愛我,”少女輕聲呢喃,鼻子發酸,“我好像,一直是一個人。”

“也找不到活着的意義。”

“誰說沒人愛你?”溫絮告訴她,“我愛你啊!我是命運派來愛你的!把眼淚擦擦,寶貝,你最該做的,就是愛你自己。”

情緒中的陰霾,只能靠自己走出來。

有些路,也只能一個人走。

是孤島也沒關系,我們做自己的救贖。

強烈的求生意志,支撐着溫絮游回了岸邊。

一整天沒吃飯,她近乎脫力,突然聽見“噗通”一聲,有人跳了河。

溫絮一驚,沒看清是男是女,立刻折回去救人。

互相拉拽着對方上了岸,溫絮渾身濕透,擰了擰頭發上的水。

她看着同樣狼狽的夏池厭,“你跑到這個落後的小地方,是來重溫自殺的回憶?”

夏池厭被嗆到,咳嗽着偏開頭,烏黑發梢滴着水,沿着下巴滑落。

細皮嫩肉的小少爺,此刻宛如孱弱的病秧子。

“我跳下去,是打算救你。”他真覺得冤,“你還踹我一腳,我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溫絮表情無辜:“我踹了嗎?”

“踹了。”夏池厭咬着重音強調,“溫絮,你個白眼狼,我好心幫你提行李,護送你回家,你扭頭把我踹河裏?”

溫絮低頭擰衣服上的水。

“別裝死。”小少爺湊過來,挨着她蹲近了一點,肩挨着肩,揪住她泡濕的發尾,欠欠地拽了兩下。

“我可知道你住哪兒,信不信我上你家……”

溫絮擡眼:“去我家幹嘛?”

“躺在地上裝瘋耍無賴。”夏池厭兩眼彎彎,露出一顆小尖牙,“就說我是你對象,丢光你在你們村的臉。”

溫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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